起初,人们并没有想到要把它与海联系起来,而是给了它一个十分朴实而本真的名字——水源洞,那不就是一条河流的源头吗?那一湾河水不就是穿过那眼岩洞汩汩涌流而出的吗?可是,当旅游由一种小众的享受嬗变成一种大众化的消费行为之后,水源洞这个名字就显得太不响亮、太缺乏磁性了。若是本地人的自娱自乐也就罢了,要吸引外来游人的眼球,是断然不行的。
人们开始以旅游者的身份,去寻找水源洞的奇特美妙。他们划着小船,从坡心河逆流而上,经过一段时明时暗的天光映衬下的五彩水道,穿过三道门洞,便进入一口圆形深潭。壁立千仞之间,一潭绿水,质如翡翠,温润透彻,石壁倒影投射其间,更有蓝天白云布满水面。波光粼粼,绿中泛蓝,云影飘浮,这境界,可不就是山里人想象中的蓝色海洋么!
要以水域面积论,这山中之海实在小得可怜。可怜到什么程度?如若有三四只竹排同时在这“海”上调头转向,倘若撑筏人中的某一位技术不过硬,或者其中一位做不到胆大心细,其结果非但调不了头,转不了向,弄不好,落得个筏覆人溺也不足为怪。回望乘竹筏逆流而上的来路,那条狭长的、液体翡翠般的澄碧水道,穿越数道奇岩险洞之后,展现于眼前的这一方洞天,却会让你真切地感受到蕴藏于大山之中的海之精气神韵。置身这方小巧精致的自然天井之中,傲立于深潭碧水之上的竹筏之上,仰望那团面积有限的蓝天白云,呼吸着清新甘甜的空气,张开每个细微的毛孔去感受,展开想象的羽翼去遨游,能给人一种怎样的惬意与放松呀!这,何尝不是一种极精致的置身大海之上的体验?一旦经历过此番奇特的体验,你对海的固有认知自然就会悄然改变,你甚至再也不会去纠结这非海之海,何以能引爆深山,成为网红打卡地的理由了。
偏居山间的非海之海也并非仅此一家。川藏青陇间就不乏尕海,云南大理的洱海,说到底,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海,它们真不足以与浩瀚无边的汪洋大海相提并论。可若换个角度看,把这一口口碧潭视为河流的源头,河流沿着崖壁隧道穿行而去,滚滚东流,河的尽头,不就是大海吗?质朴的山里人,虔诚地将他们向往大海的小心思融入这爿小巧精致的风景里,不也是百川归海的一种生动诠释么?
这三门海的魅力,当然远不止泛舟琼浆玉液中的水道体验。要想充分品鉴三门海的韵味,得走过水道,再爬上后山,逐一俯瞰“海”的三眼天窗。
通往山上的步道,已按景区建设的标准进行了专门修整,该硬化的做了硬化,该围挡的做了围挡,该保留的做了保留,该仿真的做了仿真。一路攀登,倒也不怎么费劲。上行二百来米,便到了第一座观景亭,站在亭中即可俯瞰三门海的第一眼天窗。亭下灌木丛生,丫枝肆无忌惮地旁逸斜出,植被保护完好,透过灌木丛,隐隐约约地看得见翠绿的水色,水体并不澄澈,甚至有些浑浊,似在绿水里掺入了一些乳汁,翠绿里透着几分乳白,酽酽地。圆形水潭里,水色在灌木枝丫掩映之下,似一幅颇具抽象意味的油画。
由此亭往上,翻过一条小山梁,越过一段灌木掩映的曲径,便是第二座观景亭了。驻足亭中,目光掠过亭下低矮的草绿灌木丛,便可直接俯瞰第二眼绿色天窗了。天窗呈椭圆形,灌木草丛环绕绿潭而生,密密匝匝,水色依旧翠绿,但水体要比第一只潭显得明澈许多,似妙龄少女秋水盈盈的眸。绕潭而生的灌木草丛,则似少女闪亮眸子上那道青黛浓眉。黛眉秀目的组合已堪称完美,又恰有一只竹筏划入潭中,筏上载着穿红戴绿的游人,竹筏从酽稠的绿色液体表面划过,荡开一溜浅浅的波痕,凭栏俯瞰,这椭圆形的绿潭,真成了一只明眸善睐的海之眼了。
第三眼天窗在一个巨型的溶洞内。从第二座亭子往山顶再走二百来米,即进入这个巨型溶洞。溶洞在山腰,穹顶与这眼天窗形成“T”字形架构。幸亏溶洞极其巨大,且直接横着穿空了山体,才直接获得了从山体两侧投射进来的天光,要不,这眼天窗就不是天窗,而是一个黑洞或者一个大坑了。因这种结构,观赏这眼天窗,需要走进溶洞中部,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俯瞰。天窗下的水色不再似前面两潭的翠绿,而更接近于深海的墨绿了。这墨绿的水色,能让人感受到海一般的深邃。俯仰之间,这种深邃甚至让人觉得那便是深海的延展。
走过三眼天窗,不断登高俯瞰,目之所及,你也许会坚定地认为,三门海其实只是一条河。
是的,它就是一条河。按家乡人的说法,这河,其实也就是一股水。它像蛇一般在崇山峻岭间的地下穿行,千回百转,汩汩滔滔,一路采纳蓄集着山石间渗下的每一滴水珠,且行且蓄,且蓄且行,一路隐忍,坚韧执著,不知挤过多少石缝罅隙,滑过多少或粗糙或平滑的石板,淌过多少地下深渊奇潭,尝试过多少次激情昂扬的泉涌,最终才来到这个叫坡心的村寨旁,从一个无名的天坑里喷涌而出,蓄成一个深潭。又如一位智勇双全的探险者,先将所有的水流蓄满深潭,抬头望了望天坑之上那片湛蓝湛蓝的天空,摘下天上适时飘然掠过来的那几朵洒脱的白云,然后一鼓作气,从崖壁间叩开一道道山门,再在地表沟壑间凿出一条道儿来,继而浩浩荡荡,潇潇洒洒地沿着这条道儿蜿蜒前行,一路逢山穿洞,遇壑蓄湖,披荆斩棘,义无反顾,劈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留下一路旖旎风光……
走出大山,奔向大海,我曾尝试以不同的方式去亲近海。或舍履赤足,任肌肤在足底与松软的海滩窃窃私语;或褪去衣衫,将身心浸入咸涩的海水里恣意嬉戏;或荡起轻舟,傲立船头赏玩碧波白浪里的激越狂飙;或登上邮轮,让轻浮的灵魂携着笨重的躯体闯荡一片汪洋……人与海,在如此感性的亲密接触中,你会获得切肤透心的生动与惬意,却未必就能让你读得懂那一望无际的浩渺与辽远。于是,我又一次次地尝试去攀登一座座近海的山,一座座高到至少足以俯瞰大海的山,以足够理性的距离,与海进行一次次坦诚的对话。
第一次是在大学毕业前夕。学校组织了一次以看海为主题的毕业见习。一群没见过海的大学生,在辅导员的带领下,包了个大巴,大老远跑到北海找了所学校听了一上午的课,然后集体跑到银滩泡海水,冲海浪。白虎滩头,海浪不紧不慢地拍打着海礁,溅起雪白的浪花,也激荡着我们青春的诗情。几位同学爬上一块大礁,面海傲立,豪情满怀地高声吟诵曹孟德的《观沧海》。尽管彼时对于曹诗的理解难免掺杂着许多青涩的味道,可此情此景诵此诗,无疑是青葱岁月里对于“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最纯真的理解与表达。那场青春与海的对话,带着初恋般的纯真。那份纯真属于那个时代,当然也属于那个年龄。
走出校门,步入社会之前的这个青春片段,一直影响着我此后对海的亲近方式。去青岛,是个金秋的早晨,登崂山,行至山腰,面朝大海,聊斋先生“不求人间争富贵,但做沧桑一嘹鸥”的洒脱气息即从渺远的时空里朝我奔涌而来,拂面扑颊,浸润心底,将轻浮的灵魂柔柔搓洗,“砚水荡净海底垢,笔尖点消九天愁”的人文担当更是令人肃然起敬。去三亚,赶巧碰上了个三五月明之夜,披着月色登上临春岭,举目远眺,海上明月共潮生的景象顿时把人融化在古人的诗意里。去厦门,有幸得了个艳阳高照的盛夏午后,顶着烈日登上日光岩,极目海天,融入“鼓浪屿四周海茫茫,海水鼓起波浪”的意境,文字与韵律之美瞬间变得苍白无力。
看过山外的海,再入大山深处,凭一张竹筏,逆流而上,叩开三重山门,滑过三眼深潭,然后徒步登岭,逐级俯瞰,待登临峰顶,回视来路,才忽然明白:三门海,它不是一片海,而是一串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