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春节,日子一晃,就到小满节气了。夜里在书房查阅资料,书橱里那本书和其中夹着的两张报纸,再次触碰了我的目光。这不经意间的触碰,再次扯动了心底的那缕跨越岁月的思绪。
十一年前的这个季节,父亲离开了我们。清理遗物时,发现父亲压在箱底的这本书和两张报纸。书是我从乡下调进城里那年春节给他买的,是配有农历的《新三字经》,封面已经有些破损,纸张已泛黄。两张报纸折叠得平平整整,夹在那本书中。两张《河池日报》,一张刊登有我当年被提名为河池地区十大杰出青年人选的公示,另一张刊登有我写的一篇小文章。不知父亲是从哪得到这两张报纸并把它收藏的,看到这个收藏,我仿佛看见父亲在远方默默地注视着我前行的目光,慈祥,平和又饱含期待。
父亲没上过几天学。未念完高小,奶奶突然病逝,作为家中长子,父亲只好辍学回家,成为家里的主要劳力。仅上过初小的父亲,却写得一手不错的行楷,无论毛笔或钢笔,父亲的字一直让我打心底折服。尽管只念过初小,可父亲对于传统文化却有一种质朴的热爱。我在童年读过最早的传统文化读物,是父亲用毛笔抄写的线装手抄本。一本是半文半白的家谱,是白皮纸抄写,皮纸条装订;还有《三字经》《百家姓》和《增广贤文》,抄写在褐黄色的粗纸上,棉纱装订。这些读物当时是不能公开拿出来读的。父亲见我爱读书,又无书可读,一个除夕之夜,守岁守到夜很深时,才悄悄从箱底翻出这些宝贝交给我,一再叮嘱只能在家读,不能和外人说起家里有这些宝贝,更不能把它们带到学校去读。这些旧时启蒙读物,无疑对我具有传统文化启蒙意义。
父亲算术也极棒。从我记事起,父亲就一直是生产队会计。那时的生产队,尽管物资极其稀缺,但似乎每天都有让会计计不完的数,算不完的账。白天集体出工,生产队虽有专门的记分员,但最后都得与会计核对。作为会计,父亲每天要把所有出工社员的工分逐一登记,晚上大伙收工之后,要和记分员核对一遍,天天如此。每到月底、年中、年终,还得再核对一遍。这还只是工分,日常生产队里的粮食收成,购物票证的分配,诸如苞谷稻米、红著黄豆、芝麻禾掌、饭豆火麻、布票粮票、跌马死牛、猪杂荤腥等等,但凡事关大伙吃穿用度的各种物杂家什,一斤一两的分配都要经过仔细盘算,精准分配。除了数量斤两准确,还要做到好坏等次均衡。为做到这种精准,每次分配,父亲都得先把要分配的东西按等次分类盘点好,再按家庭人口、工分数量精确计算公布数字,然后再逐类逐项过磅分配到户。遇上家里劳力少或五保户,没能及时到场的,分好了,过了磅,还得通知户主派人来取或送上门去,还要把分配标准和数量逐项向人家解释清楚。如此一来,每次分物分粮,父亲常常得折腾到下半夜,生产队各家各户把分到的物资粮食一份不剩地搬运回去了,他才离开分配现场。一切数字运算,父亲一概不用当时流行的珠算,凭口算加笔算,总是算得毫厘不爽,从未出过任何差错。父亲的这种精准的算术能力,以及认真细致、严谨负责的做事作风,使他在生产队里有极高威望,在全大队也小有名气。一年四季和年中、年底,大队要从生产队抽人参加大队核算,父亲总是不二人选。
尽管父亲算术能力极强,但家里的用度收支,从不过问,全交由母亲掌管。除了偶尔需要买些笔墨纸砚,父亲从来不要求母亲为他购买什么生活用品,唯独每年赶年场时,父亲会千叮万嘱,让母亲为他买一本农历。这本农历,是父亲对于农时农事研判的主要依凭。一年四季二十四节气,哪天立春,哪天雨水,哪天惊蛰,哪天小满,哪天该干嘛了,父亲会从农历上找依据,作计划,精准地依时按序把生产队的农事安排得井井有条。对于关键节气的耕种劳作事务,他会简明扼要地写在每年的农历本上。我参加工作后,每年新的农历上市时,总会记得给他买上一本,那年看到这本《新三字经》又附着全年的日历,便给他买了。没想到他竟一直珍藏,直到走完他艰辛的人生。
那些年,小满前后,往往就是一年里青黄不接时节,也是农家最难熬的日子。按家乡的气候条件,每年只能种一季作物,地里种玉米,田里种水稻。如此耕种的结果,常常会有一个漫长的荒月,为了度过荒月,父亲就不断尝试打破这个耕种铁律,按农历节气认真测算之后,在年前选定几个日子,抢种一季麦子,风调雨顺年程,便能在端午节前把麦子收了,待端午大雨来时,再抢上“端午水”,耙田种水稻。诸如此类的农事,父亲的主要依凭每年那本农历来把握。年前种下的麦子,到了青黄不接时节,父亲会翻开农历,研判田里的麦子何时可以收割,然后兴奋地告诉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吃上麦面疙瘩(父亲做的火麻麦面疙瘩汤,可是荒月里的绝味美食)。父亲的预告,总能让我们希望满怀地挺过饥饿难耐的日时,热切而又平静地期待新粮美味的到来。
在一年里的诸多农事研判中,父亲会教着我们去理解我诸如“小满十日见白面”之类的农谚知识,会从“小满种棉花,光长柴禾架”之类的农谚里教会我们依农时播种耕耘的农耕常识。父亲说,人活在世,“耕读”二字,农家子弟,既要好好读书,也要懂得农耕知识,它们可就是农民有饭吃的基本保证喔!
只有准高小文化的父亲,自然不会在科学理论支撑下去教育他的子女,他总是以自己的为人行事,让他的子女们去领悟处事之道,他会带着子女们于事农躬耕中去习得生活的基本技能,偶尔也会吟上一两句《增广贤文》中的句子,引导我们为人处事。在父亲的言传身教中,习得诸多农人的生活方式和处世之道,成人之后,我却在城里找到了自己的生存空间,早年掌握的生活技能,在我的日常生活里似乎多半是用不上了,可父亲教会我的处事原则、生活技能以及父亲身上的质朴品格,却足以让我扛着生活的压力,从容面对日常大大小小的诸多难题。无论蜗居乡间还是置身都市,我都会心存感激,甚至常常以此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