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郭宪伟
一
写下这个题目,不觉哑然失笑。颇有点武二郎夜走蜈蚣岭,鲁提辖大闹野猪林的味儿,其间定然充满荡气回肠的惊险悬念和正邪交织的血腥杀气。其实不然,那些古典式的武侠传奇和近现代的兵匪杀戮,在现实生活中早已销声匿迹,要想了解也只有到文艺作品中去寻觅。但是,我确实在公元2011年9月26日这一天夜里,走了杀虎口的。
那天我们离开希拉穆仁草原前往大同,车到呼和浩特后,本应从高速公路向东取道乌兰察布,尔后南下山西直达大同。然司机方向盘一打,拐上了向南的公路。我甚为不解。司机告诉我,这是取道杀虎口进入山西,直达大同最近的路。
我一惊:“杀虎口,是那个走西口的杀虎口吗?”前不久央视曾先后播放了《走西口》和《杀虎口》电视剧,印象深刻。
“就是。这条路要近一百多公里。”司机说。
他的回答,让我眼前立刻出现了一个姑娘站在荒坡上,涕泗涟涟凄婉而歌的形象:
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实在难留,手拉着哥哥的手,送哥送到大路口……
这首《走西口》的山西民歌如今唱遍了大江南北,但又有多少人知晓其中的渊源呢?
随着那生离死别、撕心裂肺的歌声,我的思绪便断断续续地在走西口的路上游弋。
二
在中国明清史上,除了由官方主持的“湖广填四川”外,还有三次民间人口大迁徙,即“闯关东,走西口,下南洋”。其中的“走西口”,是明朝中期至民国初年四百余年间,无数晋陕人背井离乡,前往蒙古草原谋生的大迁徙。
西口是一个地域概念,有广义和狭义之分。
广义是指张家口以西的各处通往绥远(今内蒙古中部)的关塞隘口。主要有三条线路:一条是从右玉县的杀虎口北出山西,抵达归化(今呼和浩特),继而前往俄蒙交界的恰克图;另一条是从河曲、偏关西渡黄河,从准格尔旗北上归化、包头;还有一条是从榆林、神木取道鄂尔多斯,前往河套。
狭义的走西口仅指从晋西北出杀虎口北进绥远的线路。民谣:“东有张家口,西有杀虎口,出了杀虎口,两眼泪双流”,说的就是经杀虎口西去的路线。
明初尚无走西口之说,在此之前的元朝本来就是从蒙古高原入主中原的,那时中原、蒙古是一体的,更无走西口一说。后来朱元璋率军摧毁了元帝国,将忽必烈的子孙一家伙赶回了漠北。为防止蒙古骑兵再次入侵,朱皇帝下令修葺毁损殆尽的长城。几十年间,朱明王朝硬是把长城从辽东一直修到了嘉峪关以西。其间,延绥巡抚余子俊动用了4万军役,仅用三个月时间便修起了一条从宁夏盐池县到陕西府谷县,长约1770里的长城,与东边的山西长城相连接,并派大军驻守各关塞隘口。如此一来,高墙壁垒便阻隔了蒙古与中原的正常往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长城关隘杀虎口就成了出入蒙古的唯一通道。
奈何山西陕北一带人口稠密,土地贫瘠,十年九旱,民不聊生,每遇荒年灾祸,大批农民不得不流离失所,背井离乡去寻找生路。而经过战乱的蒙古高原此时地广人稀,土地肥沃。自古以来,成吉思汗的子民们只习游牧不事农耕,这些没人耕种的土地自然成了灾民走西口的首选。一时间,山西农民携男挈女,长途跋涉,违禁私越杀虎口前往归化、鄂尔多斯、包头、河套一带开荒种地养家糊口。到清康熙三十六年(1697),皇恩浩荡,开放边禁,允许陕晋灾民到禁地(长城北五十公里无人区)垦殖,于是大批的晋陕人从各关塞隘口前往内蒙种植、放牧和经商。这一大规模的迁徙现象在民间称为“走西口”。
千百年来,蒙古高原上的游牧民族虽然剽悍强劲,其铁蹄曾多次踏破中原王朝的金銮宝殿和欧洲人的宫阙尖塔,然而生产力却极其原始低下。在绵延四百余年的走西口中,晋陕人带去了中原先进的农耕文化和商业贸易,改变了单一的游牧方式,使阴山以南敕勒川的广大地区成为农、牧、商并举的多元社会。
人口的流动带动了文化的传播,文化的传播又拉近了民族间的距离感,增强了认同感,民族融合在走西口的过程中渐渐成为趋势。
三
在漫长的走西口过程中,杀虎口有着不可撼动的历史地位。
杀虎口位于晋西北,山西内蒙交界处,属黄土高原和内蒙古高原的过渡地带。北距呼和浩特120公里,南至朔州110公里,东离大同85公里。清《朔平府志》载:“杀虎口其地内拱神京,外控大漠,实三晋之要冲,北门之扃钥也。”又说杀虎口“扼三关而控五原,自古倚为险要”,为历代兵家必争的锁钥之地。
杀虎口之名来源很有意思。
杀虎口在先秦两汉期间,仅是一条通道,称为参合径,唐以后开始设立隘口,称白狼关,到宋改名牙狼关,明朝为抵蒙古瓦剌部南侵,大军多次从此地誓师出征。不知是哪位豪气冲天的将军,为激励士气,改名为“杀胡口”。胡者胡人也到了努尔哈赤入主中原,也许是满人与蒙古人同属游牧民族,脉源相近,清朝对蒙古采取了极有远见的怀柔政策,开放边禁,农商互通,并改“胡”为“虎”,称“杀虎口”。到清末民初时,天下大乱,杀虎口又成了兵匪聚啸,杀人越货,走西口之人心惊胆战畏如虎狼之地。一部《杀虎口》的电视剧,把它血腥的名气,形象地展现在现代人的面前了。
我暗自庆幸,倘若不是司机取近道,此生哪得一走杀虎口呢?
四
然而,杀虎口岂是轻易而过的。
车过和林格尔之后进入了黄土高原。就在我估计天黑之前会赶到杀虎口之时,突然堵车了。清一色的重型货车,堵得前不头,后不见尾。我很纳闷,这一带本是产煤区,运输自然繁忙,然却是一条不足10米宽的县级公路在承担交通运输。据司机说,每天在这条路上跑的多达10万辆车,且多是四五十吨级货载的运煤车,堵车是常事,就是堵个三五天,也是可能的。于是我们的车在拥挤的路上,一尺一寸地向前挪动,四个小时后,才走了三四十公里,眼见得快到杀虎口了,堵在路上的车依然是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如此豪堵的情景,我生平还是第一次看到。
夜色渐浓,我们的车还在拥挤的路上蹒跚前行,有好几次,被挤得险些掉下崖去。
看来今天得夜走杀虎口了。
又过了两个小时,我们终于摆脱了堵车的困扰,能够流畅地奔驰了,此时天已完全暗下来了。
杀虎口在哪里?
五
正在疑狐,只听得司机说了一声:“到杀虎口了。”停车,稍事休息。
在我的意象中,杀虎口应该在一座陡峭险峻的关隘上,背倚大山,虎视平川,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然而我所看到的杀虎口却位于平坦空旷的河谷地带,四周未见高耸险峻山峰的踪影。平坝中是两座十余丈高的关楼,拱门相连,一条公路从门下穿过,门上有“杀虎口”三个大字,清楚地标明此地就是扼晋、陕、蒙三地之要冲的杀虎口了。关口内有几座小店民房,在夜暗中闪着昏黄的光亮。此时的杀虎口,安详平和,静谧幽然,没有丝毫的森严和杀气,彻底放松,像公路上一个畅通无阻的收费站。
那些绵延逶迤的古长城,那些险峭伟岸的烽火台,那些苍凉雄阔的古战场,是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之中,还是隐匿于夜幕之中了?
我大失所望,疑问成团。
我问司机,这就是杀虎口?
对呀,这就是杀虎口。司机回答道。
就这个样子呀?
是呀,我开车十几年走这条路,都这个样子呀。
我无语了,四下寻去,突然看见一指示牌上有“杀虎口景区由此去”几个赫然大字,顿感慰藉。无论是古代留下的,还是新建的,终究这里还有一个能够引起人们回忆的人文景观。幸甚,幸甚。遗憾的是我们无法在黑夜中前去寻觅杀虎口的传奇故事了。
车离杀虎口时,我回首望去,两座关楼在夜幕中渐渐远去,一轮明月静静地挂在夜空,皎洁的光芒笼罩着朦胧的大地,杀虎口很快又隐入神秘之中。
六
别了,杀虎口,你这记录着汉伐匈奴,唐战突厥,宋驱契丹,明御蒙古,清剿噶尔丹之地,在你的身上,千百年的金戈铁马,烽火狼烟,演绎了血雨腥风的战事,延续了多元文化的历史,孕育了农耕和游牧的双重文明,谱写了一部中华民族大融合的史诗。
失落中我突然顿悟:没有血腥之气的杀虎口不正是千百年来各民族人民所盼望的吗?安宁祥和不正是民族融合相互依存相互发展的最佳选择吗?
我立刻豁然开朗,心平气和了。
转过头来,前方,灯火灿然的大同市在向我们招手。
——2021年8月修改于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