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郭宪伟
那年,从兰州出发,经张掖、嘉峪关,沿河西走廊西行。当荒凉、贫瘠又野性十足的戈壁滩,没完没了地延伸着绝望时,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片海市蜃楼:一片水汪汪的湖上隐隐约约出现田畴稼穑,绿树高楼的景象。以为是幻觉,揉揉眼定睛一看,才发现这真是一座城市。原来是梦中的敦煌到了。
于是,被戈壁蹂躏得悲凉的心陡然又充满希望了。
一、敦煌的悠扬
敦煌比我预想的要好得多。在我无数次的梦幻中,敦煌都是烈日炎炎黄沙弥漫中的一座只剩下断壁残垣,秦砖汉瓦的驿站,没想到出现在我眼前的,却是一座街衢井然,绿树婆娑,繁花似锦,干净、清爽得让人心旷神怡的小城。 尽管这座城市只有三四万人,却让前来的游客因戈壁而沮丧的心情为之一振。老实说,能在这浩瀚无垠的戈壁上挤出一小块绿洲,是很了不起的奇迹了,更何况这个小城委实妩媚迷人呢。
这里的驼铃声悠远且悠扬。
敦煌的历史,早得令人惊愕,可上溯到4000多年的夏朝。《左传·昭公九年》中记载:“允姓之戎,居于瓜州”。这里的瓜州即是现在的敦煌。《史记》也记载了战国至秦时,瓜州一带居住着塞种人、乌孙人和月氏人。塞种人就是“允姓之戎”的后代。到了汉唐时代,敦煌成了丝绸之路上一个繁华的重镇。《汉书》释其名:“敦,大也;煌,盛也。”“以其广开西域,故以盛名。”史书上常说的“河西四郡”就是敦煌、酒泉、张掖、武威四座相当于现在的地级市,而敦煌独处四郡的最西边,孤悬于大漠。从这里再往西行,就进入“胡天八月雪飞白”的西域了。据说那时的敦煌气候不像现在这样干燥,雨水丰沛,绿洲里一片繁华,骆队逶迤,铊铃叮当,车马喧嚣,商旅不绝。汉人、匈奴人、波斯人、印巴人,东来西往云集敦煌。人类历史上影响最为深刻的汉文化、印度文化、伊斯兰文化、希腊文化四大体系都在这里交汇交融,至今在莫高窟的壁画上都对此有具体的描绘。《资治通鉴》记载,唐开元年间(713—741年),河西陇右已富甲天下了,有“男耕女桑不相失,百馀年间未灾变”的盛况。唐朝最盛行的元宵灯会,号称“长安第一,敦煌第二,扬州第三”。然而随着海上丝绸之路开启,陆地丝绸之路渐次式微,气候的变化又加深了它的衰败,到近代几乎湮灭于漫天黄沙之中。如果不是莫高窟藏经洞的发现引起世界瞩目,敦煌就如距此不远的楼兰古国一样,消失在大漠之中了。
现在我所看到的敦煌市是在敦煌古遗址之上建立的一座新城。西去100多公里的地方就是王维、王昌龄们浩叹的“西出阳关无故人”的古阳关和“春风不度”的玉门关了,过了阳关、玉门关,就是死亡之海罗布泊和塔克拉玛干沙漠。如此看来,即便是在繁盛的汉唐时期,走这条路也并不轻松,玄奘不是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才从这条路上到达身毒国(印度)求得真经吗?
但是,敦煌毕竟是悠扬的,她除了名闻中外的莫高窟之外,还有鸣沙山和月牙泉。
二、鸣沙山的绝响
鸣沙山地处库木塔克沙漠的边缘,东起莫高窟,西止睡佛山下的党河,绵延40公里,最高海拔1715米。
从莫高窟出来,向西南行5公里,鸣沙山就突然流泻于眼前了。
鸣沙山,顾名思义就是会发出声响的沙山,这是闻所未闻的奇事。但导游说了,要想听到沙山的鸣响,需在特定的时间(中午),特定的风类(五级),特定的天气(晴天)才能奏响。这就意味着,并不是任何时候都能听到这奇妙音响的。
关于鸣沙山的形成,历史上记述和传说众多,南朝刘敬叔在《异苑》中说,汉代有一位将军率队出征,宿营此地。是夜,敌人突袭,汉军措手不及,全军覆灭,积尸数万。这事惹怒了此地的神灵,于是狂风大作,沙浪铺天盖地而来,将正在庆贺胜利的敌人和将军们的尸骨全部埋入沙中。从此以后,每遇大风,沙山就轰鸣作响,似鼙鼓齐鸣,刀枪乍响。这种记述尽管给鸣沙山披上一层神秘悲壮的面纱,但过于玄乎,缺乏真实性。倒是最早记载鸣沙山的东汉《辛氏三秦记》说得实在:“河西有沙角山……人欲登峰,必步下入穴,即有鼓角之音,振动人足。” 这种说法只说了现象,没说本质。据现代科学分析,鸣沙山之所以发声,有三种说法:
一为静电发声说:沙粒在外力推动下向下流动,相互摩擦产生静电发出声音,响声汇集而鸣;
二是摩擦发声说:天气炎热时,沙粒温度增高,稍有摩擦即可发声,众声汇合而鸣;
三是共鸣放大说:沙山之间的壑谷是天然的共鸣箱,沙粒流动时发出的摩擦声或放电引起的共振,经共鸣箱形成巨大回响。
三种说法,虽各有异,但有一点是共同的,即沙粒的流动与摩擦。据说敦煌曾组织过一次试验,数百名学生一起蹲坐下滑,沙浪滚滚,在场观众确实听到轰鸣之声。当时据测,轰鸣之声有67分贝,从而揭开了这千古之谜。67分贝相当于汽车发动机的声音,可见轰鸣声之大了,难怪敦煌人要誉其景为“沙岭晴鸣”了。
然而能听到这种天籁之音的人少之又少,要把三种因素都等到颇需要时间和耐心,急躁飘浮之人都与之无缘,何况我们这些匆匆过客。
尽管难于听到沙山之绝响,但用双脚去丈量沙山的高度还是一件艰辛而愉悦的事。
告别悠扬的骆铃声后,气喘吁吁爬上山顶,放眼望去,道道沙峰如金色的波浪跌宕起伏,曲线优美,平滑光洁,如睡美人妙曼的线条和皮肤。山脊平缓,峰利如刃,在阳光西斜的折射下,明暗交错,线条流畅,色彩单纯却恢弘得无与伦比,优美得惊心动魄。一队队骆驼蜿蜒行进在沙丘上,又诱惑出一种冲动,恨不得立即骑上骆驼,让悠扬的驼铃声浪漫整个世界。
面对浩瀚无垠的沙海,几乎没有哪个久居都市的人,心境不为之震动:能化腐朽为神奇,能把平庸变高雅,能把荒凉变壮美,非自然伟力莫属。
三、月牙泉的绝唱
滑沙而下,转过一弯,一汪绿水让已被黄沙疲惫了的双眼陡然清亮,梦幻中的月牙泉倏然出现在面前了。
沙漠中水贵如油,数百里之间有一眼泉井就是圣水甘露了,而这里却有一个长300余米,宽50余米的小湖,湖水碧绿,澄澈明净,形似弯月,湖中细鱼游弋,水草漫生。蓝天白云下的月牙泉如一位豆蔻少女,静静地躺在沙漠的怀抱里,柔美得令人找不到词语来赞美她,即使是用“沙漠少女的一汪眼泪”,“瑶池中的一捧清泉”来形容也未必切贴。这是沙漠的玉佩,天地的绝唱。
在这“半亩方田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的意境里,我小心翼翼走近月牙泉,屏住呼吸,生怕一声喘息,惊了这位纤弱婉约的睡美人,化作一丝清风逃离了尘世。呵,呵,月牙泉,你这上天恩赐的完美,如何竟出现在这里?
月牙泉不只有一汪圣水,她的怀抱还拥有一小块绿洲。洲上古木参天,郁郁葱葱,亭台楼阁掩映其间。这景致倘在江南,定然一般,然在沙漠背景的烘托下,就是一处难得的美景了。步入其中,凉风袅袅,微醺微醉,悠然自得如入瑶池仙境。这是一片胡杨与古柳形成的林子,不知生长了多少年了,虽老态龙钟却根深蒂固枝繁叶茂,在沙漠的摧残中显得异常傲然和坚强。“长成后千年不死,死后千年不倒,倒下千年不腐。”这是当地人对胡杨树由衷的礼赞。
林中有“月牙阁”一座,阁中有凉茶出售,我尝了一口,甘甜纯净 ,清冽爽口,满口余香,禁不住问了一声:“什么茶这么好喝?”卖茶的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女人,秀丽端庄,与月牙泉景色十分相符,听问朗声答道:“杏皮茶”。我问何谓杏皮茶?她竟细语慢声地讲了一个传奇故事:
相传西汉时期,飞将军李广率领军队远征大漠,时值盛夏,士兵们饥渴难忍,艰难捱延到这里时,突然发现一片杏林。李将军让士兵摘杏解渴,谁知杏子不仅又苦又涩,还有人吃了中毒而亡。李将军大怒,长剑出鞘,一家伙将杏林全部砍光。这事惊动了王母娘娘,一查,才发现原本是叫七位仙女下凡栽种杏树,拯救李将军,却不料七个仙女在月牙泉沐浴贪玩,误将苦杏种下了。王母十分震怒,责令仙女们重新栽种甜杏。于是一夜之间,杏林又起。士兵们虽大为惊喜却谁也不敢吃。见状,李将军亲手摘下杏子一尝,呀,甘甜无比。士兵顿时欢呼雀跃,争食杏子,危机顿解。大军开拔时,李将军又命士兵将杏子悉数摘下,晒干后熬水喝。后人称这种茶为“杏皮茶”,又称“将军茶”。
显然这是个荒诞不经的传说,但却足见当地人对李广的怀念之情,“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
我看她健谈,便问了一个萦绕心中已久的困惑:“月牙泉水从何而来?”
女人答曰“地下水浸出来的”。
“哦。那么,月牙泉四周都是高大的沙山,流沙随风吹洒,难道就不怕把湖水填平吗?”我曾在许多杂志里读到一些专家的警示,说月牙泉因风沙的逼近,面临全面干涸的危险。
她笑了笑说:“不会的,我是敦煌人,从小时候看到月牙泉以来,都是这么大,没变过。”
“那是为啥呢?”这倒让我吃惊了。
结果她告诉我一个惊人的自然现象:“这里的风是往上吹的,沙也是随风往上跑的,从来不会吹到湖里去。真的,这里的风就是这么怪!为啥要这么吹,我也不知道。”
我仔细观察了一下:月牙泉四周环山,只有游人进来的方向有一山口,风大概是从山口吹进,遇山阻隔,形成一个环流,于是打着旋地向上吹,沙粒吹上去又滑下来,滑下来又吹上去,如此反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月牙泉就在这种奇特的自然条件下被保存下来了。
我一时顿悟,天地万物,规律是本,既然月牙泉能在此存在千百年,总是循着自然变化的规律而衍生的。天地虽无常,但也不会将顺应自然的东西随意灭掉,月牙泉就是一例。倒是人类的恣意妄为,让天地震怒,时不时地要给以罚戒。遗憾的是,人类至今都未全明白“天地与我共生,万物与我为一”的全部内涵, 更不晓得敬天惜物顺其自然,乃生存的根本,总是在肆意地破坏蹂躏上天给我们的生存环境,即使是遭到巨大惩戒也执迷不悟。
值得欣慰的是,敦煌人好像明白了这个道理。据说当地政府已下令禁止在月牙泉附近开凿泉井,以维持地下水的平衡。我想,倘若这条体现了老子“道法自然”精髓的禁令能切实贯彻,那么,月牙泉一定会依然美丽得令人心醉。
如果是这样,下次旅行,我仍然会,选择敦煌!
2021年8月修改于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