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郭宪伟
几年前我去新疆去旅行,到了中国最西边的城市喀什。这里是古代丝绸之路的重要节点,应该有中原王朝在这里留下的痕迹,哪怕是星星点点的蛛丝马迹都会引起我的兴趣。但是很可惜,这些痕迹大都淹没在岁月的黄沙里了。
有一天,车过市区时,我突然发现远处有一段古城墙,便问导游,导游说那是盘橐城遗址。
我一惊:盘橐城?依稀记得《汉书》中曾经提到过这名字。为究其竟,第二天,我从塔克玛拉干沙漠回来后,赶紧去了盘橐城。
这一去,值了!非常值!
盘橐城在喀什老城的西南面,东湖公园的南端。是一座占地大约15亩的古城堡遗址。城门城墙均显十足的汉代气派,丝毫没有西域城塞,诸如类似高昌故城黄土夯就的建筑风格。一看就知道,这是近年来的仿古建筑。正在大失所望之际,陡然发现在故城的一侧保存了一段3米高7米长的古城墙的遗址,下为汉砖,上为夯土,为真正的汉代城墙。这就弥足珍贵了,证明这里两千年前确有一座古城存在。
进得古城,迎面是一个石牌坊,汉代风格,上面是“盘橐城”三个大字。走过牌坊,上几步石梯,是一条通道,两旁并排立着数十个汉朝军士石雕,英武雄壮,虎虎生威,一数,有36尊。这数字让我纳闷。还没回过神来,让我大吃一惊是,正前方巍然屹立一位汉将军雕像,底座下镌刻着“定远侯班超像”几个大字,一下子就明白无误地告诉我,这就是汉将军班超曾经戍守的地方了。
我心里一阵狂喜,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终于寻到你了,班超将军!
班超何许人也?
为什么会在这里有他的雕像?
他和盘橐城有何关联?
此时,在这个远离中原的地方,我想起了遥远的近两千年前的往事:
班超(32—102),东汉名将,字仲升,扶风安陵(今陕西咸阳东北)人,史学家班彪少子,他的哥哥就是赫赫有名的《汉书》作者班固,妹妹班婕妤,在班固去世后曾续写了《汉书》。
班超少有大志,有看相者说他“燕颔虎颈,飞而食肉,此万里侯之相也”。班超年少时,班固被人诬告篡改国史而被捕下狱,班超愤然上书皇帝为其辩诬,从而救出班固。以此事相论,没有班超相救,就没有后来的《汉书》,可见班固的胆略在少年时便初露端倪了。
永平十六年(公元73年),班超随奉车都尉窦固出击北匈奴,之后,奉命率36士卒出使西域。他到西域后,攻杀匈奴派往鄯善、于阗的使者,直取盘橐城,活捉匈奴首领兜题,废亲匈奴的疏勒王,一举平定疏勒国,使堵绝了65年的丝绸之路重新开通。从章和元年(公元87年)至永元六年(公元94年),他先后平定了莎车、龟兹、焉耆等国,从此西域诸国归附汉朝。《北史·西域传》是这样记载班超的功绩的:
“至于后汉,班超所通(开通)者五十余国,西至西海(巴尔喀什湖),东西万里,皆来朝贡。复置都护,校尉,以相统摄。”
如果说张骞出使西域沟通了汉朝与西域的联系,开启了丝绸之路,其功勋显赫,那么班超在西域戍边长达31年,平定西域之乱,扩展汉朝疆土,并在公元97年遣甘英出使大秦(古罗马)、条支(今伊拉克)、安息(今伊朗),畅通丝绸之路,其功绩就是光昭日月了。
在《后汉书·班梁列传》中,有很多文字记述班超的大智大勇和戍守边关的故事。最为精彩绝伦的莫过于斩杀匈奴使者一段,我本打算用白话译出,但又怕损害原文的文采,于是实录于下:
(班)超既到鄯善,鄯善王广奉超礼敬甚备,后忽更疏懈。超谓官属(部下)曰:“宁觉广礼意薄乎?此必有北虏使来,狐疑未知所从也。明者睹未萌,况已著(露出端倪)邪。”乃召侍胡诈之曰:“匈奴使者来数日,今安在乎?”侍胡惶恐,具服其状(招认实情)。超乃闭(关押)侍胡,悉会其吏士三十六人,与共饮,酒酣,因激怒之曰:“卿曹(大家)与我俱在绝域(极偏远之地),欲立大功,以求富贵。今虏使到裁数日,而王广礼敬即废;如今鄯善收(押)吾属(我们)送匈奴,骸骨长为豺狼食矣。为之奈何?”官属皆曰:“今在危亡之地,死生司马(班超)”。超曰:“不入虎穴,不得虎子。当今之计,独有因夜以火攻虏,使彼不知我多少,必大震怖,可殄尽(消灭)也。灭此虏,则鄯善破胆,功成事立矣。”众曰:“当与从事(文官)议之。”超怒曰:“吉凶决于今日,从事文俗吏,闻此必恐而谋泄,死无所名,非壮士也!”众曰:“善。”初夜,遂将吏士往奔虏营,会(遇上)天大风,超令十人持鼓藏虏舍后,约曰:“见火然,皆当鸣鼓在呼。”余人悉持兵弩夹门而伏。超乃顺风纵火,前后鼓噪。虏众惊乱,超手格杀三人,吏兵斩其使及从士三十余级(首级),余众百许人悉烧死……超于是召鄯善王广,以虏使首示之,一国震怖。
这样精彩详实的记述,在班超传记为数不少。更让人为之叹服的是班超对于这些处于绝远之地的“有求则卑辞而来,无欲则骄慢王命”异域之族,他的戍边策略不是一味地斩杀镇压,而是能攻则攻,能守则守,能抚则抚,能和则和,恩威并重,多管齐下,以达到安定边疆,和睦民族,统一西域的目的。他的这种策略,颇得皇帝的赏识,汉和帝以他的“不动中国,不烦戎士,得远夷之和,同异俗之心。《后汉书·班梁列传》”的功绩而封他为定远侯。
果应相者之言,万里封侯也!
在古代,大凡中原王朝欲伐异族,动辄举全国之力,发兵数万数十万,而班超两次深入西域都仅率区区36人。在这绝远之地,36人的力量要抗衡数十个王国,无异于以卵击石,然而他确实就以这36人征服了西域诸国。秘密何在?秘密就在班超采取的是“以夷制夷”的策略(“以夷狄攻夷狄,计之善者也”。《后汉书·班梁列传》)。比如他调动疏勒国去攻打龟兹国,又调动于阗国去攻打莎车国,打去打来,最后尽皆归顺于汉朝了。这是他在西域纵横捭阖数十年,用鲜血和生命积累下来的宝贵经验。能提出并灵活运用这种策略,不仅仅是在汉朝,就是在今天都堪称大智大勇的典范。这比晚清魏源提出的“师夷长技以制夷”早了1800多年。
令人惊异的是,这种策略在班超戍边的31年里,不仅屡屡奏效,还深受异族人的拥戴。这在班超应召回朝时表现尤为充分。
这又是一段感人至深且惊天动地的记载:
永平十八年(75年),皇帝召班超回中原时,疏勒全国上下竟然一片忧虑恐慌,连疏勒都尉都绝望了:“汉朝使者抛弃我们,疏勒必定再次被龟兹毁灭,我真不忍看到汉朝使者离去。”随即以拔刀自刎相阻。班超在归途中经过于阗时,于阗王和贵族群臣全都嚎啕痛哭,说:“我们依赖汉朝使者,犹如依赖父母,您不能走啊!”他们抱住班超的马腿,使他不能前行。这种拥戴汉朝之情终于感动了班超,他冒着抗旨的罪名,毅然决定重返疏勒。这时因班超的离去 疏勒已有两城降了龟兹,并与尉头国结盟,对抗汉朝。班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捕杀了叛变者,打败了尉头国,斩杀六百多人,使疏勒再次恢复安定。
在古代,抗旨是死罪。然而对于班超的抗旨不归,皇帝不仅没有降罪,反而为他报国之志所感动,立即任他为西域都护,成为主管西域诸国的最高行政军事首脑。
岁月荏苒,班超在西域戍守一晃便是近30年。公元99年,班超已经68岁了,年老力衰的现实已不允许他在西域继续干下去了,他上书朝廷,泣泪请求回朝:“臣不敢望到酒泉郡,但愿生入玉门关。”思乡之苦,浸透纸背。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对于这样一个为大汉王朝建立了丰功伟绩的人,朝廷竟然三年之中未曾作答,班超的妹妹班婕妤不忍看到哥哥客死西域,愤然上书曰:
“……超以一身转侧绝域,晓譬(谕)诸国,因其兵众,每有攻战,辄为先登,身披金夷,不避死亡。赖蒙陛下神灵,且得延命沙漠,至今积三十年。骨肉生离,不复相识。所与相随时人士众,皆已物故,超年最长,今且七十,衰老被病,头发无黑,两手不仁(麻木),耳目不聪明,扶杖乃能行。虽欲竭尽其力,以报塞天恩,近于岁暮,犬马齿索……故敢触(冒)死为超求哀,乞超余年……”
这封字字血声声泪的上书,终于“使帝感其言,乃征超还。”
永元十四年(公元102年)八月,班超终于回到了他日思夜想的中原,不幸的是,他还来得及仔细看看离别31年的故土,还没来得及品尝到家人团聚的美酒,便于次月在洛阳辞世了,终年71岁。
我在盘橐故城驻足良久,遥想着这位为中国版图的完整,是如何在绝域之地跃马扬鞭的?遥想着这位威震西域的汉将军,是如何“得远夷之和,同异俗之心”的?遥想着这位在汉朝大兵不可至的绝远之地,仅率36名军士的都护,是如何安定遥远的西域诸国的?
从班超雕像后面那一幅长达66米的浮雕上,我似乎看到了班超出使西域的整个过程,然而31年的戍守岂是一组浮雕能够囊括的,那其中必定有很多惊心动魄的腥风血雨,必定有许多金戈铁马的征战厮杀,必定有许多鼓角悲鸣的攻城略地,但是,更多的是民族的和睦和安定繁荣,更多是民众的安居乐业与休养生息,更多是丝绸之路上悠扬的驼铃荡漾,更多的是中西方文化的碰撞交流发展,否则,班超将军就不会在这里留下绵绵不绝的眷念和伟岸的身影,以及那仅存遗迹的盘橐故城了。
我很欣慰,在遥远的祖国西部边陲,终于寻到了班超将军在1900年前留下的伟嵬足迹,这足迹让我有足够的理由和勇气昂首挺胸地走在喀什的大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