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郭宪伟
终于看到额尔古纳河了。
在中国的最北端,雄鸡版图的鸡冠处。
当我们从满洲里驱车一个多小时后,那个在梦中多次叠印的河流便悬挂于我的眼前了。
它平静地流淌着,没有丝毫的喧嚣,没有半点浮躁,静静地闪亮在波浪起伏的绿茵之上。
哦,这就是我梦魂萦绕的那条北方大河?!
与我的想象大相径庭啊!
我想象中的额尔古纳河,应该是奔腾在崇山峻岭原始森林中的一条巨龙,凶猛,放肆,桀骜不驯。完全没有想到她是这样的恬美安娴,如一条罗带,平心静气地飘逸在广袤的呼伦贝尔草原上。
这是一条人类文明发源之河。
额尔古纳河是黑龙江的正源,全长900余公里,在中国最北端的漠河附近,与从俄罗斯流浪而来的石勒喀河汇合成黑龙江(俄罗斯叫阿穆尔河),然后向东北注入鄂霍次克海。额尔古纳河在《旧唐书》里被称作“建望河”,在《蒙古秘史》里称作“额尔古涅河”,在《元史》里叫古纳河,在《明史》里又写为阿鲁那么连河,直到清代才被称作现在的名字。“额尔古纳”是蒙古语。我问当地人是何意思?回答居然五花八门:“呈奉递献”、“以手递物”、“宝贝”、“弯弯曲曲”……到底那种意思最贴近,无法确定,但我知道这是北方少数民族的母亲河,她养育了蒙古族、鄂温克族、鄂伦春族以及俄罗斯族众多的子民。史载,公元一世纪时,鲜卑族的祖先们就在这里居住,隋唐时期,蒙古族的室韦部落(达怛)在这里繁衍生息,一代枭雄铁木真就是在额尔古纳河的支流——根河会集部落骑手,起兵征战,统一蒙古部族,后来横扫亚欧,逐鹿中原,建立起煊赫一世的元帝国的。
这又是一条华夏民族的国殇之河。
一条大河,流淌在丰美的草原上,是美丽,是财富,也会引来祸端。
额尔古纳河在1689年以前,还是中国的内河。它与石勒喀河之间是块水草丰美,鱼肥羊壮的富饶之地,北方那个沙皇俄国对此垂涎三尺,多次派兵强行侵入,与大清帝国进行了旷日持久的战争,双方损失惨重。1689年,清政府被迫与沙俄帝国签订了《尼布楚条约》,划定以额尔古纳河为界,左岸属俄罗斯,右岸属中国。于是这条河就成了两国共同拥有的界河。 左岸十几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就这样被割让出去了,成了中国人永远的心痛。
幸好,毕竟还留下了额尔古纳河右岸的美丽和富饶。
额尔古纳河右岸黑山头一带,是数万平方公里的呼伦贝尔大草原。这里丘陵起伏,低矮平坦,植被茂盛,草地和灌木交错丛生,河流从天边蜿蜒而来,星星点点的蒙古包散落在百花盛开的草丛中,一群群牛羊悠然地咀嚼着岁月,每到一处都是一幅绝妙的风情画,令人心灵为之澄净。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是充满诗情画意和浪漫氛围的。我曾读过女作家迟子建的《额尔古纳河右岸》,虽然我对这部得过茅盾文学奖的小说颇不以为然,但其中描写鄂温克人的民族习俗还是印象深刻的,可惜现在这里很难看到真正的鄂温克人,更难看到他们驱赶着驯鹿在额尔古纳河右岸狩猎的情景。汉文化的侵入已把他们身上最后一点民族习俗抹杀殆尽。
我们的车沿着额尔古纳河向东北前行,来到中俄边界黑山头口岸,这里是中俄往来的必经地之一。对岸数公里远则是俄罗斯的普里阿尔贝斯克。河上有一座大桥,连接中俄两国。桥的右岸,矗立了一座中国哨所。这些年中俄两国交好,相互交往频繁。据说两国军队联络的方式很特别,哨所挂一面旗帜,表示要约见对方,挂两面旗帜,表示紧急约见,挂三面旗帜,表示马上约见。我们去时,没有看见桥头上站有哨兵,也没看到挂旗,这说明目前边界上是平和宁静的。
游弋额尔古纳河是件小心翼翼事。
我们从右岸登船,缓缓地向下游驶去。河水清澈宁静,碧蓝中泛起粼粼涟漪,河对岸低矮的山坡起伏绵延,红红绿绿的房舍洒落在山坡上,偶尔也会有一座小小的哥特式的教堂伫立其间。奇怪的是,山坡上一棵树也没有,光秃秃的,一览无余。听介绍人说,常有俄罗斯渔民在河里打鱼,夏天不时有俄罗斯姑娘着三点式在河里游泳。我想象那是一幅美妙的异国风光图。但是很可惜,我们在河里游弋时,对岸连一条狗都没有出现。
游船顺水而下,河面渐渐增宽,平滑如镜,波澜不惊。我们的船一直很执着地靠右边航行。虽然《尼布楚条约》规定了中俄两国以额尔古纳河为界,但河不是陆地,陆地上两国可以划出一个无人区的真空地带,但河里有鱼虾等资源,还是绝好的交通航线,不用实在可惜。于是按国际惯例,这条本应十分具体的国境线,便确定在河中比较模糊的主航道上。也许是主航道的模糊性和随季节变化的特点,20世纪60年代末,中俄两国曾为主航道的划分在珍宝岛上干了一仗,俄国人可能到现在也没有咽下这口气。因此,船长告诉我们,我们的船绝对不可越过河中间的主航道,别看对岸见不到人,其实,从我们的船一出发,就有俄罗斯人用望远镜在暗中监视,一旦越过主航道,便立即会鸣笛示警。就是中国渔民捕鱼,也只能在右侧下网,如果越过,则会被抓住关起来的。听此一说,我便想到额尔古纳河冬季是要结很厚的冰的,渔民们捕鱼需在冰面上打一个洞,把一张数百米长的网放入洞中,时机成熟后再将网拖出洞,运气好的时候,一网可以拖出上万斤鱼,那是一个非常壮观的场面。
“如果网随水流飘到了主航道左边,那算不算越境捕鱼?”我问船长。
“冰底下,哪看得见呢?再说,他也不能钻到冰下去测量呀,就管不了那么多了。”他回答说,“额尔古纳河鱼多得很,鱼又不识国界,游来游去,天知道是属于哪国的。再说,两岸的人都要捕鱼,要计较冰下鱼的国界,那还有个完?”
半个小时后,游船开始返航。我注意到,在船转弯掉头的那一刻,越过了主航道,开到了俄罗斯一边的水域,掉头后,又慢慢回到中国一方的水域。但是,我没有听到有示警的声音。也许,这是特殊情况,弯度不够,船要掉头是非常危险的,不是搁浅就是翻船。看来,两国都讲实事求是,即使是国际大法,也要以尊重生命为基础。
有点意思的是,我们终于出了国了,尽管只是在异国的水域上晃荡了那么几分钟。
谢谢你,我的北方大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