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东归

        作者：郭宪伟

几年前我和朋友去新疆作了一次深度游。

在东疆、北疆、西疆游历一圈后，那天我们离开那拉堤草原，沿独库公路，前往巴音布鲁克。

巴音布鲁克在海拔3000米以上的天山中段，本是一个绝美的高原牧场，然季节变换，待我们好不容易爬上天山到达这里时，草原不再离离，牧民转场山下，天鹅早已南迁。9月初的巴音布鲁克一片冰天雪地，杳无人烟。在朔风凌侵中，我们沮丧地去“九曲十八湾”和天鹅湖草草一看，然后在小镇上熬过冰冷一夜，第二天再次沿独库公路前往乌鲁木齐。

心惊胆战地刚下天山，沿风光如画的巩乃斯河溯行一个多小时后，汽车又跃上了天山。这里是天山腹地，海拔比巴音布鲁克还高，两百多公里的路程，一路雪山排闼，山舞银蛇，原驰蜡象，瑰丽奇壮。

车过巴伦台镇后，忽然发现路旁有“黄庙”指示牌。深山藏古寺，有神秘的诱惑力，方向盘一打，拐进去看看。

进去几里许，发现一座隐藏在密林深处的寺院，坐落在山坳里，一条小河从庙前流过。过桥，见寺院分为三部分：活佛行宫、护法神殿、主殿。其修建制式与藏传佛教寺院大致不差。主殿尤为精致，其间供奉着释迦牟尼、观音菩萨、弥勒佛。令人奇怪的是，近5米高的弥勒佛居中而座，两侧却是释迦牟尼和观世音侍座，颠覆了佛界排位之惯例。

见佛龛侧有一僧人打坐，我便揖手询问此乃何故？不料他一出口就让我大吃一惊：“这是我们土尔扈特部落的宗教习俗。”

“土尔扈特，是那个从俄罗斯东归的部族吗？”我惊愕地问。

僧人抬起头来，同样惊愕地望着我：“施主知道土尔扈特。”

“略知一二。”我答道。多年前，看过一部歌剧《苍原》，说的就是土尔扈特东归的事。

僧人突然站起身来，对我合掌施礼道：“这正是土尔扈特人所建的庙。土尔扈特信奉藏传佛教格鲁教派，格鲁教派又称黄教，所以这里叫黄庙。是新疆最大的黄教寺院。”

我还之以礼问道：“此地有土尔扈特人？”

“有啊，东归以后，土尔扈特人分东西南北四路定居，这里属南路，以和静县为中心。黄庙是南路土尔扈特人的神庙，每年都会定期朝拜。”

和静，在天山南麓，属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管辖，是我们取道吐鲁番回乌鲁木齐必经之县。

“在和静县，有汗王渥巴锡的塑像，施主路过时就可看到。”僧人热情地告诉我。从他的虔诚的目光里，我看到了对渥巴锡的敬畏。

渥巴锡何许人也？

说来话长。

土尔扈特源于历史上的蒙古族克烈惕部，早期可上溯到八九世纪的九姓鞑靼。其先祖与蒙古大汗铁木真为异姓父子关系。随着元朝的灭亡，该部逐渐衰落，易名为土尔扈特。到明朝后期，隶属于厄鲁特蒙古的土尔扈特部落，从蒙古高原迁徙到巴尔喀什湖和伊斯姆河一带。此时，日益强大的准噶尔蒙古企图吞并土尔扈特。土尔扈特再次被迫迁徙，他们向西越过图兰平原，于17世纪30年代到达人烟稀少的伏尔加河流域，建立了土尔扈特汗国，这一住就是140多年。

不料，17世纪后期，沙皇俄国的势力逐渐强大，对伏尔加河流域这块肥美的土地垂涎三尺，不断地侵占土尔扈特人的国土，征调兵役，插手其内部事务，在迫使他们臣服于沙皇的同时，还要强迫他们改信东正教。在精神和物质的双重压迫下，为了部族免遭灭亡和凌辱，土尔扈特人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放弃家园，脱离俄国，回归祖国。

这个决定就是由土尔扈特汗王渥巴锡作出的。

由此，一件惊天地泣鬼神的历史事件产生了。

1771年1月5日，伏尔加河上空发出“土尔扈特人永远不做奴隶，回到太阳升起的地方去”的誓言。随即，渥巴锡亲手烧毁了宫殿，以破釜沉舟的气概，率领伏尔加河右岸的32000帐17万人，组成浩浩荡荡的大军，踏上了东归之路。

当时俄国女皇叫叶卡捷琳娜，虽风流淫荡，却有铁腕治国之能。她闻讯后，认为整个部族弃俄而去，是沙皇的奇耻大辱，红颜震怒，立即派出哥萨克、哈萨克骑兵围追堵截，要么回去，要么杀绝。一路上，冒着冰天雪地的恶劣气候，土尔扈特人与哥萨克、哈萨克军队浴血奋战，大量的人员死于鏖战、饥饿和瘟疫，其情其景，异常惨烈。但这一切都没能动摇他们回到祖国的决心。“虽九死犹未悔”。经过一万多里路的血战、跋涉，终于在这年7月抵达新疆伊犁河谷。

此时，渥巴锡率领的东归大军，只剩下7万多人，有9万多人命丧东归途中。

记得当年观看《苍原》时，演至一场大战息鼓时，鲜血顺着天幕倾盆而下，整个舞台一片血红。虽是演出，然惨烈之状，仍不忍卒睹。

清政府闻讯，迅速派出官员迎接土尔扈特归来，并按乾隆皇帝的旨意在天山南北划出四个牧区，拨出300万两白银，安置部族，册封渥巴锡为汗王。

乾隆皇帝为东归壮举所感，亲自撰写了《土尔扈特全部归顺记》和《优恤土尔扈特部众记》，并刻石勒铭，记录下了这部由鲜血和生命铸就的英雄史诗。至今碑立承德避暑山庄普陀宗乘之庙内。

土尔扈特万里东归的壮举，到此划上一个悲壮伟大的文明史句号。

岁月如斯，尽管三百多年过去了，今天我来到这里，仍然感受到，这部祖国认同，血脉认同，民族认同，亲情认同的史诗，至今在巴仑台的黄庙里还弥漫着悲壮的气息，令人荡气回肠，热血澎湃。

我虔诚地点燃一炷香，以朝拜英雄，朝拜民族，朝拜祖国的方式，深鞠一躬，心里在默诵：

土尔扈特，请接受一个远道而来的朝拜者，对万里东归的英雄的诚挚敬意！

那个僧人见此，一个深深揖拜，随后恭敬地把我送出黄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