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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宪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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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4/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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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爷的悲哀

作者:郭宪伟

“晓得啵,四爷的儿子被抓了?”

这消息风一样在麻衣街掠过,人们都拿眼睛盯了正在来春茶馆喝茶的郑四爷。

郑四爷是谁?

郑四爷是果州麻衣街的老住户了,是个脾气火爆性格倔犟的老人,为人处事认死理,无一丝转圜,只要他认定了的事,八条水牛都拉不转来。

四爷文化水平不高,解放前只读过两年私塾,最多算个小学文化程度,之乎者也懂得不多,《百家姓》《三字经》却是背得滚瓜烂熟的。

四爷早年在一家工厂当炊事员,炒得一手大锅菜,工作勤奋认真,为人直梗。在上世纪60年代初发生的自然灾害,人们大都处于饥饿的状态之中,四爷也饿得头晕眼花,走路都打偏偏,却从不多占食堂一颗一粒。当时,他家黑子才刚满五岁,整天饿得嗷嗷叫,抓住什么就啃什么,黑子他妈心痛得要死,半夜里求四爷从食堂私下带点汤水回来,救救黑子的命。四爷硬是不允。说什么古人都有不食周粟的气节,我郑长富宁肯饿死,也绝不做亏心事。把黑子妈呛得一口气堵在心里几个月没散去。就在黑子妈把四爷骂个狗血淋头准备离婚的时候,四爷所在食堂的保管、出纳、会计因被查出多吃多占一股脑儿地进了监狱,唯独四爷平安无事。厂里有些平时买饭菜时想占点便宜,但又没在四爷处占到的人,这时候就想整治四爷,说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人家都查出问题来了,他岂是干净之人。厂长一听,火气上来了,冲那些人拍着胸脯说:“我拿厂长担保,如果走路都打偏偏的郑长富多占了工人们的一口饭,一勺汤,这世上就没有正直的人了,我这个厂长也就不当了。”硬是把那些人的不良企图给打了下去。四爷为此很得意,对妻子道:“听了你的,这不也进去了。我这是平日不做亏心事,哪怕半夜鬼敲门。”四爷妻子无语以对。心想,这冤家是瘦狗屙硬屎,倔是倔,倒还倔得在理。这事大概是应了“福兮祸所伏,祸所福所倚”这句老话吧,穷就穷点,饿就饿点。只要不出事就好,平安才是福呀。于是从此不再提离婚的事了。

黑子不是个读书的料,捧着书本就要啄瞌睡,一到考试,尽给他老子抱回一堆“鸭蛋”,气得郑四爷竹片子打烂了一大捆也无济于事,小学还没毕业就早早辍了学,在社会上晃荡,晃得野马似的收不到缰,四爷也拿他莫奈何。

光阴似箭,白驹过隙,一晃,黑子长大了,四爷也从厂里退休了。

退了休的四爷再也管不住人野心野的儿子了。眼见得儿子在外面今天办歌厅,明天开夜总会,后天炒股票,开着“桑塔那”炫耀于商场,和一伙狐朋狗友吃喝嫖赌、坑蒙拐骗,四爷只能冲着老伴骂一句:“生了个填炮眼的孽种!”

后来,黑子下海做生意,在外面闯荡了几年,名气大了,成了一家什么公司的总经理。票子、车子、房子、杯子、女子“五子登科”,应有尽有,在社会上颇有些名气,常常和市上的一些头面人物喝酒吃饭,泡夜总会,麻将纸牌打得昏天黑地。回到麻衣街上时,街坊们遇见黑子,皆称“黑总”,不管这黑字里面有无褒贬之意,黑子一律笑眯眯地答应,很是受用。

有一年过春节时,但二娃在自家门口碰见黑子,两人都是光勾子时就在一起屙尿和泥玩的发小,就跟他开玩笑说:“黑子,你狗日的现在坐的是桑塔那,吃的是牛X巴,跳的是蹦嚓嚓,睡的是十七八……牛气哟!安逸哟!”黑子听了哈哈大笑,气度不凡地拍拍但二娃肩膀说:“格老子总结得精辟,知我者,二哥也。”一边说一边掏出一把票子,散烟似的发给街上正放鞭炮的邻家小孩们:“压岁钱,压岁钱,记到哟,是黑叔给的哈。”

黑子也给四爷钱,四爷给扔到门外臭水沟里了:“老子有退休金,不差你娃儿这几个臭钱。有能耐给希望工程捐个十万八万,老子就认为你娃儿有本事了。办不到,就莫在左邻右舍面前给老子臊皮(意为丢人现眼)。”

黑子讪笑,知道他老子的脾气,并不理睬四爷的奚落,捡起钱转身进屋塞给他妈。

四爷老了,身体不太好,常犯咳嗽病,咳起来就没个完。黑子让手下的人弄了些乌龟王八,让他妈炖了给四爷补补身子。四爷看见了,连汤带锅一股脑儿撂进厕所,说什么老子才不吃他娃娃的嗟来之食呢。黑子给家里买了一台大彩电,知道老爷子说不定会把机子给砸了,特意在安装好后严正声明,这是为他妈买的,与四爷无干。四爷虽没有理由去砸不是给他买的电视机,却有权利拒绝看电视。每天晚上吃过饭便去葛幺师傅的来春茶馆喝茶,直喝到估摸电视里说“拜拜”时才打道回府。黑子见此,无可奈何,只好常将他妈接出去旅游风光一阵子,对老爹也就渐渐淡了心肠。

黑子发了财,生意越做越大,电视台、报纸一个劲地吹,说他是当代最伟大的企业家,是改革开放的先行者,是社会财富的创造者。连不少当官的都敬他为财神爷,以能跟黑子吃饭为幸事。每每有街坊们在四爷面前提及这些,四爷就火冒三丈:“麻绳拴豆腐,莫提莫提,提起来羞先人哩。他娃儿屁股上拉的啥子屎,老子晓得。莫看他娃儿今天风光,哭的日子还在后头哩。”这话传到黑子耳朵里,黑子禁不住一阵心惊肉跳。

果然,四爷这话说了不到半年,黑子犯事了,被检察机关投进了大狱。这消息传到麻衣街时,郑四爷正在茶馆喝茶,听到时,云淡风轻波澜不惊地仍在喝茶,一句话也没有。

又过了半年,法院判决下来了,死刑。这一天,黑子托人带话到麻衣街,说临死前想见他爹一面。邻居们劝四爷说:“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亡,其言也善。总归是自己的儿子嘛,去见一见也无妨。”四爷听了,对带信人说:“不见!给他娃娃转告,放心去,老子会给他收尸的。”

枪毙黑子那天,四爷打发老伴去了乡下亲戚家,自己则躲在屋里大哭了一场。邻居们感叹说,四爷这是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哟,毕竟是自己的亲骨肉呀!于是便纷纷过来劝四爷不必为黑子的死过于伤心。不料四爷瞪着眼吼道:“他娃娃不挨枪子我才伤心哩。我是哭我自己没能耐,对不起祖宗,‘养不教,父之过’,枉自读了《三字经》啊!”。一边说,一边拿手狠狠抽了自己几个嘴巴。

邻居们听了这话大为感叹,皆说:“知子莫如父。四爷生性耿直,深明大义,嫉恶如仇。脾气倔是倔,却是倔得在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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