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郭宪伟
一、醉爷
果州麻衣街的周八爷嗜酒,喜饮且能喝,每天三顿都要沾酒,没酒就过不得日子。故而一天到晚都是醉眼朦胧二麻二麻的,走起路来如风摆杨柳溪鸭上岸,说起话来妙语连珠滔滔不绝。麻衣街人戏称他为醉爷。
醉爷年轻时既不会喝酒,也不胜酒力,半两下肚即脸红筋涨得如猴子屁股一般。能喝且能胜酒力的历史当追溯到娶醉奶之前。
醉奶是哪个?醉爷的婆娘也。
那时醉爷还在农村挖泥巴,家里人托媒婆给他介绍了一个姑娘,是十八里铺村的人。相亲的那天,醉爷穿了一身新装,“周吴郑王”地去了未来老丈人家。醉爷看醉奶很中意,不胖不瘦,不高不矮,虽不是增之一分则长,减之一分则短的标准美人儿,但也丰满俊俏,落落大方。用当地人话说,长得还伸展。更重要的是醉奶看醉爷也很对眼。从醉奶那双脉脉含情羞羞答答的大眼睛里,醉爷读出了对方喜欢自己的意思,这令他兴奋得心跳加快,浑身发颤。
那一天,醉奶协助她妈做了一桌很丰盛的饭菜来招待未来的丈夫。吃饭的时候,未来的丈人用大碗盛了酒请未来的姑爷喝。那是自己村坊里酿的高粱酒,六十多度,倒在碗里,一股浓烈的酒香直贯鼻眼,满屋飘香。醉爷连连推让:“不会,不会。”未来的老丈人以为他在讲客气,更是盛情相劝:“啥子话哟,男儿不喝酒,枉在世上走,来,整一口。”醉爷一脸的苦相,说真的不会喝酒。这一下急了在一旁伺候的醉奶。她深知其父是十里八乡名副其实的酒罐儿,在老爷子眼里,只有能喝酒的人才算男人,因此在择婿的标准里或多或少地掺进了喝酒的因素。醉奶的前两任对象,都因为不会喝酒难引父亲的高兴而最终“搞黄了”了。这时醉奶眼看父亲眉毛拧成了一个疙瘩,脸色渐渐难看,急得上前一步道:“有酒不喝,瓜娃子嗦?本姑娘喝给你看看。”说罢,端起一大碗酒,“咕嘟咕嘟”一口气全倒在肚子里。然后把碗撂在桌上说:“今天你陪老爷子喝个痛快,醉死了,本姑娘给你守寡,醉不死,十天以后来轿抬人。”老爷子大喜,说:“好好好,这才像我的女儿嘛。年轻人,你能不能娶到她,就看你今天的本事了。”醉爷年轻气盛,血气方刚,哪里经得起这么一激,端起碗来,也是一口气喝干。说来也奇怪,醉爷的脸虽然瞬间变成了关公,但居然没醉倒,后来又陪未来老丈人喝了两、三碗,引得未来老丈人笑嘻了:“好好好,我老汉又多了一个酒友。”
那一夜,醉爷留宿未来丈人家,趁着酒兴,醉爷半夜里摸进了醉奶的屋子,钻进被窝,那醉奶半推半就,两个人竟提前把生米做成熟饭了。从那时起,醉爷就与酒结下了不解之缘,且一喝就是三、四十年。
后来醉爷进厂当了工人,两口子移居麻衣街,一住就是三十余年。三十年间,醉爷饮酒难以数计。邻居都知道,每月工资领回,醉奶先替醉爷留出足够的酒钱,才安排本月的柴米油盐酱醋茶。醉爷不求好酒,醇香劲大即可,村坊酿的六十度老白干最安逸。下酒亦不求好菜,一盘花生米,一碟泡咸菜,甚至一把炒黄豆,即可饮得有滋有味,其乐融融,安逸得板。
文化大革命那些年,是醉爷最难过的日子,不是因为吃穿困难,而是没有酒喝。那时买酒是要凭票的,逢年过节,每家才有能买半斤酒的一张票,那还不够醉爷喝一次的。于是醉奶便托在农村的亲戚们买村坊里烤的红苕酒、苞谷酒。后来农村里连吃红苕都成了问题,那里还能再烤酒,醉爷的酒源便断了。莫得酒喝的醉爷被酒瘾“烤”得幺不倒台(即很难受),成天坐立不安,上班也没精没神。打熬不过,有一次竟然去买了一瓶医药酒精自个兑了水喝,虽不如大曲酒好喝,但毕竟有酒味,过了一下瘾。不料有一次酒精兑多了,醉爷中了毒。当时醉奶还在丝厂上夜班,半夜里回到家时,见醉爷口吐白沫昏倒在地上,大吃一惊,忙唤醒左邻右舍,帮忙送到医院抢救。醉爷在医院里整整昏迷了三天三夜才苏醒过来。
从那以后,醉爷不再喝酒,戒了。
正当醉奶阿弥陀佛地庆幸自家男人不再嗜酒时,醉爷又开戒了。
醉爷再次开戒是在改革开放以后。
那时,人们的生活己逐渐地好了起来,物资一丰富,什么都敞开供应,包括醉爷曾经最喜欢的酒。但醉爷没有喝,一直顽强地坚持着,拒绝被酒香麻倒。
致使醉爷开戒的是他的宝贝女儿。
醉爷的掌上明珠周玉梅长大了,耍了一个男朋友,这一天上门来让未来的岳父、岳母过目。这颇有点像三十年前,醉爷去老丈人家相亲一样,只不过反过来了。这一次不是未来老丈人劝未来姑爷喝酒,而是未来姑爷劝未来老丈人喝酒。那天,未来姑爷似乎是存心要讨醉爷喜欢,一家伙提了一件“五粮液”来。那可是天下名酒啊,看得醉爷心慌刨骚如猫抓似的。吃饭时,小伙子满斟一杯酒,恭恭敬敬地端到醉爷面前,说:“爹,我和玉梅相识已久,也都有这个意思,要是你老答应,就请干了这杯酒。”于是一家大小都眼巴巴地望着醉爷,就等他一锤定音。醉爷看未来女婿很中意,但于喝酒这事,自己已经很多年没开这个戒了,害怕一开头又长麻吊线地没个完,迟迟没接酒杯。这一边急坏了醉奶,生怕老头子打个“恩吞”(即迟疑不决的意思),搅了这一对年轻人的好事,便说:“老头子,你稳起干啥子嘛,你不喝我喝。”又要像三十年前一样替醉爷喝酒。醉爷莫奈何,只好端起杯子一饮而尽。顿觉酒劲绵软,满口醇香,一股暖气直贯丹田,上下通泰。醉爷连声道:“好酒啊好酒,巴适!”一连干了三杯。这一开戒,不得了,那一天,醉爷和未来姑爷硬是把一件“五粮液”喝得精光,两人皆是气定神闲,精神倍增。喜得醉爷道:“好好好,我老汉又多了一个酒友。”这话跟三十年前醉爷的老丈人的话竟一模一样,让一旁的醉奶阴到高兴(即暗喜)。
醉爷又喝酒了,且常常喜欢在家门口的街沿边搭一小桌,让醉奶切一盘卤猪头肉,炒几个小菜,自斟自饮。但凡过往街坊,皆要拉住劝饮一杯。这情景被麻衣街的书画家朱其铭外号叫朱极品的看到了,画了一幅写意。画面上醉爷和街坊们喝酒的情景、神态,惟妙惟肖。旁边题有一行白居易的诗: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这幅画后来参加了市上的画展,得没得奖街坊们并不晓得,但却使醉爷的名气大增,附近禹王街、小南街、吉庆巷的人都知道麻衣街有个喝不倒的醉爷。
醉爷渐渐老了,酒喝到六七分醉意时便有吹不完的壳子,说不完的车轱辘话,邻居们常常听他那一段“保留节目”:
“要说喝酒,还是十年前和河南胯子那回喝酒痛快。当时厂里正下班,厂长派人来找我,让我立马去一趟。我吓了一大跳,以为自己戳了啥子拐(即做错事),提心吊胆地跟着,哪晓得没到厂长办公室,却七弯八拐地转到厂里的小食堂里。这时候,一大桌人正等着呢。厂长一见,就拉着我向客人介绍:‘这是周副厂长,专门来陪各位客人喝酒,今天喝不赢你们几个,算我倒霉,喝赢了,你们就在合同上签字哈!’我一听懵了,我周福民祖坟冒烟了,啥时候当了副厂长?正要解释说不是,厂长在下面踢了我一下脚,我赶紧闭嘴。厂长悄悄地对我说:‘啥都莫解释,给我使劲地喝,喝赢了他们,我奖励你一箱大曲酒。’我一听便来劲了,闷头闷脑地和那些胯子们先是一杯一杯地喝,后是一碗一碗地喝。究竟喝了多少,不晓得,总之最后把那几个胯子喝得全梭到桌子下去了。世人都说‘川八两,陕一斤,河南胯子喝两斤’,在我周福民面前,也只有梭到桌子底下的份儿哟。”
邻居但二娃赶紧恭维:“那到是哟,醉爷出马,一个顶八!”
有好事的邻居们问:“那厂长奖励你一箱酒没得?”
醉爷顿时焉儿屁了:“龟儿子厂长酒醒后,提都没有提。我也不好过问,不过,后来厂长说我为厂里立了大功,喝了一回酒,为厂里换来上千万的合同哩!”
邻居们便笑醉爷:“你是厂里的功臣,别说一箱酒,就是奖励一套房子也是应该的哩。”
醉爷笑笑:“我们是工人阶级,为厂尽力,该嘛,要啥奖励哩。后来我退休时,厂长也退休了,这时,他才记起那箱酒,见了我说:‘嘿,忘了忘了,现在记起来了,可惜如今我连批一斤酒的权力都莫得了。’你们看,这龟儿子才是贵人多忘事哟!”醉爷边喝边说,此时已有七、八分醉意了。
“后来厂里又让你去陪客没有?”邻居中有人问。
“没有,没有。后来厂里来了一个真正的周副厂长,那才是真能喝哟,六十度的老窖,喝起来如喝凉水一般。有一次慕名来找我对饮,我俩喝了一整天。我醉得一塌糊涂,走路都脚敲脚了,他却啥事莫得,还牛皮哄哄地对人说:总说姜是老的辣,这话也不尽然啊!后来我一打听,才知道他是从机关里下派来的,是那种一斤两斤不醉,三步四步都会,五个六个不累,喝得老婆背靠背的人。嗨,人家是拿公家的酒练出来的,功夫深哟。我一辈子都是喝个人的酒,哪能和他比呢?!”
醉爷自我解嘲地端起酒杯,“哧溜”一声倒下肚。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唱道:“我本是卧龙岗一散淡的人……”接着一句:“老婆子,醒酒汤,拿将上来。”
暮霭中的麻衣街,飘着浓浓的酒香。
二、醉 奶
上一篇写了醉爷,觉得意犹未尽,这一篇再写一下醉奶。
醉奶是醉爷的婆娘,一个和醉爷相濡以沫生活了三十多年的女人。麻衣街人并非因为称了醉爷就顺便称其妻为醉奶,而是因为醉奶之称是与酒有直接关联的。
醉奶能喝酒而且不醉,这是很让人费解的事,邻居们想了一辈子都没整明白。
但是,喝不醉的醉奶不嗜酒,不像醉爷那样只要有酒,一天三顿都要喝,不喝就过不得日子。自从相亲那回把未婚夫逼得陪老爷子大喝特喝,后来喝成了醉爷之后,便遵从古训“夫为妻纲”和“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民间俗训,一门心思地伺候醉爷,自己从不沾酒。即使是逢年过节,生日婚宴,也难有一滴下肚。
尽管如此,醉奶一生也有过两次辉煌的,令人惊心动魄的豪饮记录。
第一次是醉爷家搬进麻衣街的第二年,醉奶生了个大胖小子。那时醉爷巳届而立之年,在工厂里当车工。三十得子,人生大幸也。醉爷一高兴,便于小子满百日这天,在家里摆了五、六桌,请来亲朋好友和众家高邻,猜拳行令,吆五喝六地庆贺开了。众人知道醉爷能喝,也有意让醉爷尽兴,左一杯,右一碗地灌得醉爷稀糊烂醉,大家仍不肯罢休,非要灌得他趴下不可。眼见得醉爷已经招架不住了,醉奶出马了,只见她笑哈哈地把醉爷挡在身后,说:
“娃儿他爸已经喝得差不多了,再喝,恐怕要三天三夜才能醒来。众家高邻如果还没尽兴,我来替他喝。不过有言在先,喝麻了,回去挨婆娘骂,晚上蹲床脚,跪搓衣板,莫怪我哟。”
众人不知底细,听此一说,一拥而上,轮番进攻,哪知醉奶毫无惧色,一杯一杯,一碗一碗地把酒倒进肚里,虽然是两朵桃花上脸,一片红霞粉面,却是毫无醉意,比平时更加黄绢幼妇,俊俏动人。几个回合下来,已有四、五个男的喝趴下了,醉奶却面不改色心不跳,啥事没得。惊得众人直咂舌:“不得了,不得了,女人敢端杯,莫人喝得赢。巾帼酒仙!”那一回,直喝得太阳偏西,喝趴了前来灌酒的众家高邻。多少年街坊们提起此事,都心有余悸,说:宁可喝成个二百五,也莫惹周家那媳妇。
当时,醉奶看着东倒西歪的众家高邻,笑哈哈地当众解怀奶孩,白花花的一片软云,晃得邻居们醉眼迷离,美不胜收。却也奇怪,那孩子吃了奶之后,呼呼大睡,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都没有醒来。醉奶又是拍又是喊,然而任怎么喊,怎么拍都不醒。急得醉奶连忙请麻衣街民间医生曾祥昭外号叫曾扁鹊的来号脉。曾扁鹊来后,望、闻、问、切地折腾了一番说:“没事,娃儿是吃你的奶水被醉倒了,三天后必定醒来。”果然那孩子三天后醒来了,依然是活蹦乱跳安然无恙。又引得街坊们一片惊呼:“天呐,醉人之奶,稀罕稀罕!”醉奶之名由此诞生。
从此以后,麻衣街人再也不敢和醉奶怼酒了。
二十几年后,麻衣街人再次见识了醉奶的厉害。这是醉奶第二次豪饮。
这一次的起因是麻衣街的孤儿何成鹏小名鹏娃子,考上了复旦大学。接到通知后麻衣街的街坊们很是为他,也为本街荣耀了好一阵子,都道:这娃儿命苦,爹死娘嫁人,嫁得来杳无音讯,丢下鹏娃子孤儿一个,全靠居委会救济维持生活,这一次竟然考取了名牌大学,有出息呀!但是,过不了多久,大家就为鹏娃子担了十二分的忧。原来进大学每年学费就得好几千,加上生活费、书籍费、学杂费等七股八杂,四年大学就得三、四万。居委会是断然拿不出这笔数额巨大的费用的。啷个办?看着鹏娃子愁眉苦脸,眼泪花花的样子,醉爷动了恻隐之心,对大家说:
“麻衣街多少年才出一个名牌大学的学生,若是在古代,鹏娃子就该是秀才爷了。如今却因为莫钱进不了大学,这样的事,我们这些街坊邻居未必然就坐视不管?”
醉爷慷慨解囊,拿出三百元。街坊们也是你一百我五十地凑了二、三千元,然距那笔庞大的费用还差得玄远。侠肝义胆的醉爷便动员麻衣街首富,水果批发商麻老板捐资助学。
那天,麻老板正从市场上回来吃午饭,在家门口听醉爷和众家邻居这么一说,非但未答应,反而奚落醉爷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气得醉爷大骂麻老板不是个东西,这种吃人民血喝人民汗的暴发户,总有一天要“翻橇”的。麻老板并不生气,笑嘻嘻地从保险柜里拿出几沓人民币,又从酒柜里拿来四瓶“剑南春”,然后对大家说:
“众位高邻,我麻大安墨水没喝多少,做生意吃亏倒是不少。鹏娃子考上大学,我也高兴,但我麻大安的钱也是凭血汗挣来的呀。今天有言在先,谁要是能一口气喝下这几瓶酒,这四万块钱就归鹏娃子了,如无人能办到,就莫怪我麻大安不给街坊们面子了。”
醉爷一听,心想,狗日的麻老板,屁眼儿黑哟,想用这个来堵我众人的嘴,你娃娃未必不知道醉爷的厉害,老子有一次曾喝过三斤酒,现在不过多一瓶,好!豁出去了,为了鹏娃子能上大学,爷爷今天让你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一气之下,抓起瓶子就要喝。
麻老板笑着说:“且慢,除你之外。”
众邻居面面相觑,俱道:“麻衣街能喝个两三斤的人,就是醉爷了,其他人哪有这个本事?你这样做分明是难为我们嘛。”麻老板只是哂笑而不答言。
正在为难,只见醉奶拨开众人,冲麻老板道:“麻大安,你此话当真?”
麻老板道:“说假话是龟儿子。出门遭车撞死,喝水遭水噎死!”
醉奶道:“那好,一言为定!”话毕,打开瓶盖,“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完四瓶酒,脸不变色心不跳,然后抱起钱说声:“谢了。”一阵风似的旋到鹏娃子家,把四万元钱塞到鹏娃子怀里:
“拿好!这是你醉奶为你娃儿挣来的学费。好好读书,为你醉爷、醉奶和麻衣街的叔叔孃嬢们争口气。”
感动得鹏娃子珠泪满面,长跪不起。
事后,麻老板对人说,他本来就想帮助鹏娃子上大学,恐左邻右舍说他财大气粗,故意显阔,便用了激将法。又说,早就听说醉奶豪饮,从来无幸见识,这么做不过是想亲眼目睹醉奶的海量而已。
这话传到醉奶耳里,她哈哈一笑道:“如果麻老板敢拿十万元来捐助希望工程,我就喝一坛酒让他娃娃开开眼界。”
这话又传到麻老板耳里,吓得他从此不敢再提此事。
曾扁鹊后来对街坊们说:“麻老板根本不知醉奶的厉害,据我多年研究的结果,醉奶天生就有抗酒精的基因,娘胎里带来的,喝酒如喝水,有特异功能,啷个喝得醉嘛!”
众街坊听后,皆愕然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