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宪伟
我的故乡在川东北一座小城里,城不大,当然也谈不上名气了,改革开放以前,人们在这里很悠闲很清贫地生活着。
在小城里,外祖父是个很普通但却是有一点名气的裁缝。从我记事起,就见他终日在案桌上将一块块上好的布剪破,然后又把它们连接起来,做成一件件漂亮的新衣裳。解放前他用这手艺养活一家大小,解放后,他的儿女们都成家立业了,他用这手艺挣钱来养活外婆。他一辈子就是这样周而复始翻来覆去地做相同的事,累了,便卷支叶子烟,安插在他那三尺多长的既作烟杆又作拐杖的家伙上,颇为悠然地吸上几口烟。每当此时,我就会缠着他讲故事。外祖父肚子里的故事很多很多,什么《西游记》、《水浒传》、《三国演义》啊,讲得头头是道,我小时候很多的知识都是从他那里获得的。
我读小学六年级时,有一次,他听到我在做家庭作业后,反复地背诵反映红军长征的课文《金色的鱼钩》,便慢慢走到我在前,卷了支烟,一边抽,一边问我知不知道红军,我便凭老师在课堂上讲的那些,大大地吹了一通红军的故事。他说,你这是从书上知道的,我却是亲眼见过红军,还给他们做过事。我瞪大眼睛,像是不认识外祖父一样:“真的呀?”
“真的,不信问你妈去。”外祖父回答道。
我连忙跑回去问了妈妈,没想到真的引出了外祖父的红色故事——
外祖父年轻的时候,川北一带闹红军,大巴山以南的很大一块地方都成了红色根据地。有一天,红军攻占了外祖父所在的小县城,富人们都跑了,穷人们则欢欣鼓舞,分田分地分浮财,建立苏维埃政权。外祖父是个穷裁缝,只知道凭手艺吃饭,照样忙他的营生,并不去过分关心县城发生的这些天大的事。
这一天,外祖父正在裁缝铺里忙活,忽然走进来一个大个子红军,八角帽,红五星,腰扎皮带,脚打绑腿,威武精悍,态度非常和蔼,一口一个师傅地叫得外祖父都不好意思了。他坐下来和外祖父拉家常,问日子过得怎么样,裁缝手艺是否能养活一家人,家里是否有人读书。外祖父一一作了回答,然后指着正在旁边写字的当年才7岁的妈妈说:“家里穷,没多余的钱,全家只供了一个娃娃读书。”大个子红军摸了摸妈妈的头说:“好好读书,穷人有了文化,才有活路呀。”然后又问外祖父全城有多少裁缝,每一个裁缝一天能做几件衣服。外祖父也一一作了回答。临走时,大个子红军握住外祖父的手说:“师傅,给你添麻烦了,再会。”
外祖父觉得他太客气了,拉拉家常,问几句话,有啥麻烦的?也没多想,继续忙他的营生。
第二天,外祖父突然被两个红军战士请到了红军军部。军部设在县城的福音堂里,离外祖父家不远。
当外祖父忐忑不安地来到时,一位身穿灰布军装,腰扎皮带,脚打绑脚的大个子红军来到他的面前:“师傅,还认识我吗?”
外祖父一看,正是昨天和他拉家常的那个大个子红军呀。忙说:“昨天不就是你吗?”
大个子红军笑着说:“正是,正是呀,昨天是在搞调查,多谢你给我提供了许多情况哟。今天请你来,是想请你来帮助红军做一件大事。”
原来,红军攻占县城后,缴获了一批棉布,红军决定用这批棉布做一批军装,请外祖父来具体筹划和负责这件事。外祖父本是个裁缝,做衣服是他的本行,给谁做不是做呢?而且红军给的工钱又不菲,于是满口答应,立即动手。
那段时间,恐怕是外祖父一生中最为辉煌的日子了。全县城十多个裁缝,二十几个打工,全归外祖父指挥、安排。他们用最好的手艺,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赶制了几千套军装。一时间,驻扎在县城的红军尽皆换上了新的军装,他们扎着皮带,扛着钢枪,精神抖擞地走在街上,威武极了。
这期间,大个子红军常来裁缝铺看看,一来就和外祖父摆龙门阵,夸他的手艺好,给红军帮了很大的忙。夸得外祖父心里很高兴,在外祖父眼里,这个大个子红军长官,是天底下最和气的人了。有一次,他悄悄地问一个红军战士,大个子红军是个什么官。
红军战士既惊讶又自豪地对外祖父说:“你不知道呀,他就是我们的军长呀!”
外祖父吃了一惊:天啦,军长,这是多么大的官呀,我活了半辈子见到最大的官莫过于县城的团总了,没想到红军的军长就站在自己的面前,还和自己拉家常,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呀!后来,他又听战士说,就是这位军长,指挥着红军把杨森的川军打得屁滚尿流,几天之中,就解放了川东北两座县城。
外祖父对这位军长从心里感到敬畏。
军装快做完了的时候,军长又来了,他握着外祖父的手说:“师傅,谢谢你哟,你帮了红军的大忙了。”外祖父很高兴,看着军长那一身补了疤的军装,一个念头冒了出来,他要为军长亲自做一套军装。军长很高兴地答应了。外祖父仔细地为军长量了尺寸,用他那最好的手艺,连夜赶做了一套军装。第二天天刚亮,红军军长就来到了外祖父的裁缝铺,笑着问道:“师傅,军装做好了吗?”外祖父连忙拿出军装,让军长穿上,军长连声说:“好,好,很合身,做得好,做得好。”
外祖父很满意,因为那军装让军长显得更加威武,他觉得这是他一辈子做得最好的一套衣服了。
这时候,军长让警卫员拿出一个很精美的砚台:“师傅,谢谢你给我们做了军装,也没什么送给你的,这个砚台送给你的女儿,让她好好读书,长大了做个有出息的人。”外祖父自然是十分感动,军长能送东西给自己的女儿,这是多么大的人情呀。
军长说完,道了声“再会!”骑上马,飞驰而去。
回到家中,外祖父才猛然记起,忙碌中军装上还有两个扣眼忘了锁。他急急忙忙赶去军部补锁那两个扣眼,却不料军长己到前线指挥作战去了。当天夜里,全县城的红军都开拔了。从此没再来小城。
外祖父为此后悔了一辈子。
就因为外祖父给红军做了军装,国民党回来之后,还把外祖父抓去坐了十几天的牢,吃了不少苦头,后来是亲戚朋友凑了一大笔钱,才把他赎出来。
“你后悔吗?”我问外祖父。
“后悔啥子哟,要不是当时你的外婆还年轻,你的妈妈和舅舅们还小,我就跟红军走了,说不定现在也是个老红军哩!也许还会当个什么营长、团长哩!”外祖父调侃地笑了。“要说后悔,就是做了一辈子衣服的外公,竟忘了锁两个扣眼。”
“那个军长叫什么名字,你晓得吗?”我好奇地问。
“当然晓得。”外祖父很郑重地说出了一个我曾在历史书中读到的那个著名人物的大名,而且我还知道这位当年的红军军长现在还活着,并且在中央担任要职。我把我所知道的告诉了外祖父。外祖父愣了半天才说:“真的吗?唉,唉,那衣服上还有两个扣眼没锁哩!”眼里充满对那件往事的深沉回忆。
后来,外祖父省吃俭用,用节省下来的钱买了一个收音机。每当收音机里播出一长串中央领导人的名字时,他都要对外婆说:“哎,老太婆,给你说,他还在呢。”多皱的脸上放出灿灿的光辉,随之又喃喃自语地说:“唉,还有两个扣眼忘了锁哩。”
文化大革命中,外祖父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听到这位军长的大名出现在收音机里,他显得很担心,总要对外婆说,难道出了什么事吗?之后,他又听到了这位军长的大名出现在收音机里,外祖父很兴奋,对外婆说:“我就知道他还会出来的,那是个好人呀!”
有一天,突然从收音机里播出那位红军军长逝世的消息。外祖父听到后,颓然地坐在椅子上,目光陡然暗淡、滞重,清癯的脸上便显出异常的悲哀,好像一下子老了许多许多。
三天后,外祖父无病无痛,溘然长逝,享年80岁。
在葬礼上,外婆对赶回小城给外祖父送葬的我说:“你外公临死前还说,唉,还有两个扣眼忘了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