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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宪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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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7/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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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奇鬼头刀

       传奇鬼头刀

     

                  郭宪伟

          一

这天太阳偏西的时候,住在麻衣街西头的段幺娃一摇三晃地来到街东头的理发铺:“剃个脑壳。”冲着正在铺子里磨剃刀的顾师傅喊道。

顾师傅抬头一看,先是愣了一下,随即马上换上笑脸:“哟,今天是哪河水发了,幺娃子今天光临本小店了。”

“咋的,我来不得?”段幺娃冷冷地反问道。

“来得,来得,你来是本店的荣誉。你看,都蓬荜生辉了。”随手一指破破烂烂昏暗阴晦的店子,调侃地回道。顾师傅年约50,是个话篓子,也是麻衣街老住户,开着一爿小店靠“顶上功夫”挣钱养家糊口。别看他的小店陈旧破烂,却是麻衣街的新闻传播中心,大凡国际国内,本市本街,张三李四王二麻子,什么渣渣草草,稀奇古怪的事都会汇集到这里,然后又从这里传播到麻衣街的旮旯角落。

“幺哥,近来在哪里发财?”顾师傅换了个称呼,欲舒缓一下幺娃子那张冷冰冰的脸。

“发个铲铲。先说好,今天莫得钱,赊到哈!”

一边说一边大大咧咧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那本不结实的椅子痛苦地“吱呀”了一声。

“好说,好说,街坊邻居的,又不是认不到的人,幺哥你是发大财的人,断不会少我这几个小钱。”顾师傅边说边给段幺娃子围上围布,他心里明亮,这娃儿虽然在麻衣街名声欠佳,但还是一个说话算数的人,说好的欠账总是会还的。

“帽子是你摘了,还是我帮你摘?”顾师傅指着幺娃子的头说。他很奇怪,这家伙从来不戴帽子,都入伏半个月了,咋还整个帽子笼起,就不怕热?

幺娃子怔了一下,不大情愿地慢慢摘下了帽子。不摘则已,一摘,顾师傅就叫起来:“天呐,幺哥,你这是啷个了?”

幺娃子往镜子一瞧,见自己头顶正中一大块没了头发,锃光发亮的头皮被周围焦黄干枯的乱发围着,整个就是一片撒哈拉沙漠。

“鬼剃头了?”顾师傅小心翼翼地问。

“晓球不得是啷个回事,早上起来就这样了。呃呃,剃脑壳就剃脑壳嘛,还要查祖宗三代吗?多话!不准外传啊。”段幺娃子虎起脸说。

顾师傅忙点头:“好好,不说不说,打死也不说。”他知道得罪了段幺娃,弄不好他的小店哪天就要遭殃的。

段幺娃舒舒服服刮完“米豆”(光头)前脚走,“段幺娃遭鬼剃头了”的消息,后脚便传遍了麻衣街。麻衣的人本无多少事做,又天性好热闹,吐口唾沫都有人围着看究竟,于是都想弄得明白段幺娃为何遭了鬼剃头。但家但二娃专门找到段幺娃了解详情。尽管两人是屙尿和泥球玩一起长大的发小,段幺娃一句“关娃你球事呀!”就把但二娃给堵了回去,死个舅子也没说。

段幺娃遭了鬼剃头,而且打死也不说,这是有极隐秘的缘由的,得慢慢道来。

段幺娃从小便不学无术,是个捧着书本就要梦周公的家伙,小学没毕业,就跟着附近的一些街娃儿瞎混,混来混去,啥本事没学到,倒把一些偷鸡摸狗、顺手牵羊的习惯染上了身。细究起来,皆因太穷的缘故。那时,段幺娃的父亲是嘉陵江上的一个船工,成天水里来浪里去地跑运输,一根篙竿要养活家里大小六七个人,委实太难了。段家经常是数着米下锅,吃了上顿没下顿,几个娃儿常常被饿得见了什么就想啃什么。段幺娃在家中排行最小,俗话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娃儿多了父母那顾得过来,吃东西时段幺娃又抢不过哥哥姐姐,常常被饥肠辘辘折磨得没奈何的段幺娃,只好隔三岔五地来点小偷小摸以裹肚腹。这就应了一句老话:饱暖思淫欲,饥寒起盗心。

段幺娃畏刑之严峻,盗心不大,只敢小偷小摸,虽是小窃,长此以往,却练就一通十分高明的窃技,在果州下半城一带混得有点名气。

有一天,他去模范街晃游。模范街是果州连接上半城和下半城的一条老街,商贾旅店酒肆茶楼云集,非常热闹。段幺娃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晃来晃去,顺手便洗白了一个人的裤包,见被洗者浑然不觉,暗自窃喜,立马转到附近水井巷僻静处,打开钱包仔细点查。这一查不要紧,一股凉气顿时从屁眼边顺着脊椎直冲脑门,心里不由得一阵发冷。你道为啥?原来他在钱包里发现了一个警察证,证上清楚标明此人的身份——果州市刑警大队大队长。段幺娃看见此名打了个哆嗦,冷汗立马从毛孔迅速飙出。“妈也,这是不太岁头上动土,老虎嘴上拔毛吗?!老子今天起来早了,竟撞上这个霉头了。”急得他不断地眨巴眨巴着鸡屎眼,“明明穿的便衣,咋就是个警察呢?!”凭他在道上的经验,段幺娃知道不出两个时辰,刑警大队的那些破案高手们便会把他“请”到公安局去说伸抖,皮肉受苦不说,弄不好还会判个劳教或蹲两三年监狱什么的。这位大队长的威名和破案手段,段幺娃早就如雷贯耳。果州城里,大凡有事儿犯在他手里,没一个能走得到干路的。有一次,公安局一个副局长猴急着约会自己的小情人,两人刚在车里缠绵了几分钟,没想到放在副驾座位上的公文包竟不翼而飞了。副局长大惊:“要命呀!”不说包里放着文件笔记本和准备送给小情人的一摞人民币,只说藏在夹层里和小情人幽会的那些赤裸裸的照片,只要传出去,脸面丢尽不说,那官运也是棺材抬家门——大难临头了。副局长不敢声张,左思右想,事关重大,不得已动用警力了。立即给这位刑警队长打去电话,说有机密文件丢失,要求大队长务必在24小时内找回公文包。大队长一听,若无其事地回道:“放心,三个小时破案!”随即撒开暗网全城缉捕。鱼有鱼道,虾有虾道,这大队长硬是在两个小时内,将公文包完璧归赵地交到副局长手里。

“还没打开看呢。你查查,里面东西少了没有。”大队长云淡风轻地将公文包交到副局长手里,转身飘然而去。副局长打开一看,里面的东西包括照片一件没少。“恩人啊!”副局长一块石头骤然落地,从此对支队长另眼相看,视若手足。那个盗窃公文包的小偷,幺娃子的道上师傅,则被发配到新疆沙漠中一个荒无人烟的劳教队喝苞米碴子去了。

“犯到哪个手里不好,偏偏犯到这个‘天煞星’呢?啷个办?”段幺娃想来想去,忽地生出一丝侥幸,赶紧又溜到模范街去。在人群熙攘中,见那个大队长还站在街边和几个人在神侃,似乎全无察觉。“真是天不灭老子呀!”段幺娃故作匆忙状地走到那些人身边,突然打了个崴脚,跌倒在大队长身边。扶危济困,服务人民乃是警察天职,那队长连忙伸手去扶他,还问他摔伤没有,要不要去医院?就在大队长扶他的一瞬间,段幺娃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钱夹子又放回到了他的裤包里头了,天衣无缝。段幺娃后来向道上的狐朋狗友们吹牛时,把这事说了出来。朋友们惊异他的窃技,说《水浒传》里的鼓上蚤时迁的本事也盖不过段幺娃,于是送给他一个外号叫“神偷段时迁”。

不过麻衣街外号叫“包打听”的但二娃却说,其实那队长几分钟之后就发现钱夹丢了,之所以还站在街口和便衣警察们神侃,就是等小偷自己乖乖地送回来,免得自己动手。幸亏那天幺娃子脑筋反应快,不但悄悄给送回去了,还在里面夹了张纸条,上面写着:“冒犯你老人家了,罪该万死!”那队长才放过他一码,不然段幺娃早就到大沙漠中陪他师傅喝苞米碴子去了。

得了封号的段时迁虽然善偷,却深谙兔子不吃窝边草的道理,他从来不在麻衣街偷窃,也不允许道上认识或不认识的同行们到麻衣街来发财。人活脸,树活皮,自己还在这条街居住,名声烂了,立足就难了。另外他深知这条街上的人都过得不易,偷他们的东西,就是夺人口食,剥人衣衫,把生活在艰难竭蹶的人往水深火热里推。故而他在麻衣街的名声还不算太坏,街坊们知他良心未泯,对他也并不十分提防,有时吃不上饭时,还周济他两三个锅盔四五根油条。然而,凡事都有但是。段幺娃有一次却破了这个例,在麻衣街吃了回窝边草。

那天段幺娃和大南街几个散眼子娃儿在禹王街一个小酒馆里喝了几杯寡酒。不喝还好,喝了馋虫便顺着肚肠爬上喉咙来了,几个月没打牙祭了,一个劲地想吃点带油荤的东西,润滑一下痨肠寡肚的下水。这难受劲一上来,便思谋着去哪里干一票大的,解决肚皮问题。这时,一个外号叫“烂师爷”的散眼子神神秘秘对段幺娃说道:

“嘿,哥们给你说,眼前就有一笔好票,别人干不得,只有你干得,就看你破不破例了。”

“啥行情?”段幺娃一听来劲了,急急地问道。

烂师爷绘声绘色地告诉他,麻衣街那七爷家的神龛上供了一尊金佛,起码斤把重,肯定价值不菲,顺出来定能卖个好价钱,既能圆你哥子打个“饱牙祭”的梦想,说不能还能解决兄弟们一年半载喝酒的钱呢。

“不行不行!窝边草吃不得,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吃了哥子莫法在那条街上住了。”段时迁顿时把头摇成拨浪鼓。

烂师爷摇动三寸不烂之舌,耐心地鼓动他,你哥子的本事兄弟们又不是不晓得,来无影去无踪,雪泥不留鸿爪,没有半点痕迹,那七爷就是丢了金佛,莫得证据,他拿你其奈何哉?再说他敢报警吗?如果警察问哪来的这么大个金佛,他说得清楚吗?恐怕只有打落门牙往肚里吞哟。

段时迁还在犹豫:“那七爷是个磨刀匠,穷得锅儿吊起当钟打,家里顿顿稀饭咸菜,清汤寡水的,有这么旺实的东西,咋不拿来买酒换肉,供在那里有球用啊?”

“嗨,哥子你又不信佛,有所不知,这叫虔心拜佛,诚心吃素,静心养性,一辈子的银两都铸在那尊佛身上了。没看见那七爷手腕上戴的那串佛珠吗?那可是西藏蜜蜡呀。一个磨刀匠,没钱能戴这么贵重的东西吗?”

一番话说得穷慌了也饿慌了的段幺娃子心动。此时正值国家“大跃进”后的“三年困难时期”,全国人民都缺吃少穿,何况生活在穷街陋巷的幺娃子一家了。想起自己那羸弱的妈妈已瘦得皮包骨头,走路风都吹得倒的样子,想起哥哥姐姐们为抢几块锅巴,打得头破血流的场景,段幺娃心一横:既然窝边有棵草,何必劳神往外跑。这年头活命要紧。那七爷,对不住了!

这天深夜,段时迁乔装打扮一番,潜入了那七爷家里行窃。

那七爷家住麻衣街打水巷,巷头连着麻衣街,巷尾连着中渡口,从巷尾出去,就是澄江如练婉转逶迤的嘉陵江和对岸白塔高耸的鹤鸣山。巷子只有四五尺宽,二三十丈长,一律的低矮瓦房,僻静幽深,阴冷潮湿,里边住着麻衣街十来户最穷的人家。那七爷的儿女并不住在这里,只有他和老伴在家,此时都睡在里屋,浑然不觉。段时迁蹑手蹑脚悄无声息地逡巡一番,见那家家徒四壁,穷困潦倒,一件像样的东西也没有,正在沮丧之间,却在堂屋神龛上发现了烂师爷说的那尊佛像。佛像在夜色中熠熠闪亮,仿佛光芒四射的灯塔一般,把铁色夜幕映出一丝温暖和明朗。

段时迁心里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小心翼翼伸手请下佛像,却陡然发现捧在手里轻飘飘的,根本没有意料中的分量。用手指轻轻一弹,声音清脆明亮,瓷的,心里暗暗叫苦:“好不容易吃一回窝边草,到手的却是这等货色,悔不该轻信烂师爷的打胡乱说,上了他妈个莽当。”赶紧悄悄地放回佛像,正欲溜走,却一眼发现神龛底座上放了一长方形的木盒,一把老式铜锁紧紧锁定环扣,不知何物藏于其中,用手掂了掂,沉沉的,有点分量。盗跖不掇,贼不走空,便不管三七二十一,抱了溜之大吉。

暗夜里的麻衣街寂然静谧,各家各户都紧闭门窗,辛劳一天的街坊们都在梦中见周公去了。段时迁溜回家中,闩紧门后,将木盒置于油灯下仔细察看,但见那盒约长二尺有八,宽七寸许,一拳之高,红木锃亮,做工精细,四角有黄铜镂空的饕餮纹压边,盒盖上有黄漆描线的关公阴刻雕像。段时迁细看那关云长,虎背熊腰,手持青龙偃月刀,凤眼微睁,美髯飘飘,威风凛凛,一副睥睨天下群雄的样子。

“啥东西值得关圣人来压镇呢?”

段幺娃找了根细铁丝,轻轻拨动几下,便打开了铜锁。揭开盒盖,见里面白绸紧裹一物,解开白绸,还有一层红绫,拆开红绫,里面还有一层黄缎,剥掉黄缎,露出一把带鞘的刀来。那鞘用牛皮缝制,微微弯曲,上面仍是饕餮纹金线缀边, 脊边嵌着一排玛瑙,刃边镶着一排珍珠,玉石嵌于刀柄两边,温润丝滑,鞘口金属护边,梅花形状的护手盘上缘边金银纹饰中嵌入了一圈绿色的宝石。面对这些从来没真正见过的珠子,段时迁知道这次捞了个大货:“也许要值点银两。”他有点暗自窃喜。段时迁小心翼翼慢慢地将刀抽出,就在那刀刚出鞘寸许的一刻,一道寒光“嗖”地一下射出来,直刺得他双眼生痛,禁不住一阵皮肉发麻。怀着惊愕和奇异的心态,继续一寸一寸地拔出,“哗啦”一声,一把大刀陡然呈现在段幺娃面前。只见那刀约二尺六寸,刀柄略长,刀面阔大,沉重,刀背厚实,两边各有一细长凹槽,刀刃呈弧线从护手盘直达刀尖,刃极锋利。他不小心摸了一下,手指竟被割了一条小口子。灯光下,只见那刀寒光闪闪,刹那间将屋里映得雪亮,一时间,似乎“霍霍”作响,透出森森杀气。

段幺娃把刀翻来覆去地仔细端详,发现靠护手盘上方有一凹陷的长框,里面凸出一行小字:

“大清雍正四年御赐”

段幺娃没上过几天学,不通文墨,不知这几个字是啥意思。捧着刀在那儿发呆。“这肯定是把好刀,但是有什么用呢?用它去杀猪、杀牛,还是杀人?我段幺娃敢吗?”他想,冒着“兔子不吃窝边草”的大忌,本想弄点值钱的东西,沽酒买肉,让肚子里有点支撑生命存在的东西,却不料偷了个吃也吃不得,用也不敢用的东西。公安局早就有管制刀具的禁令,连匕首、弹簧刀、三棱刀这些都要收缴的,何况这么大一把刀呢?!如果让这些“天煞星”晓得了,祸事就来了。

“这才是羊肉没吃到,惹了一身骚,弄了个炭丸来耍哟。”段幺娃子骂了声“背他妈的霉时”,便将刀装进盒子,放在床下,寻思明天先把刀鞘上的珠子撬下来卖了,再把这刀砸了当废铁卖,多少也能换几斤酒钱的。

这天晚上,段时迁睡到四更三时,朦胧中听得有呼号声远远传来:

“还我头来,还我命来……”

“杀呀,砍呀,斩尽杀绝哟……”

“满门抄斩啊……冤呀!”

声声凄厉,字字悲泣,令人毛骨悚然。那眼前仿佛有无数个血淋淋的无头之躯在晃动,一双双枯骨之手伸向那盒子。屋子里的梁柱、椽子、檩子不时“嘎吱”作响,摇摇晃晃,似乎欲倾覆下来……段幺娃浑身一激灵,顿时惊醒,爬起来一看,那木盒子还在床下稳稳当当地放着。四周万籁俱寂,夜色未央,除了一盏鬼火似的油灯在晃动外,啥事都没发生过。段幺娃子揉揉眼睛,骂了声“睡笼浑了哟”,又倒头睡去。刚进入梦中,恍然间,似乎听见那盒子里发出磨刀霍霍之声。这声音在死一般沉寂的夜里似秋风掠过树梢,又如寒风刮过洞罅,呜咽作响。一忽儿如铁骑突出,银瓶乍破,一忽儿如嘈嘈切切,鸣金裂帛,一忽儿又是如泣如诉,号啕呜咽。云谲波诡,变化莫测,令人神色沮丧,心惊肉跳,五脏六腑,顿时几欲碎裂。段时迁倏忽惊醒,睁开眼看时,却又什么也没有,一旦他闭眼似睡非睡时,那些无头之躯,枯骨之爪,那些令人恐怖心悸的声音,恍然又在眼前,在耳边出现,令他胆战心惊,惶恐万分,如鬼魅附体末日到来一般,精神完全崩溃了。不得已,此时的段时迁只能听天由命地蜷缩在床角,裹紧被子,一动也不敢动,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地恍若在冥冥之中。这情景,这声音,一直到鸡鸣之声在麻衣街响起时,才戛然而止。

经过一夜折腾的段幺娃子早已经肝胆欲碎,疲惫不堪,在天亮之前好不容易才打了一个盹。冥冥中突然看见那七爷满脸愤慨,一副怒目金刚的样子立于自己面前。段时迁叫声“不好,遭球了!”飞身跳下床,抱起木盒便往外跑,却不料无论他往哪里跑,都见那七爷泰山一般地伫立在自己面前,吓得段时迁魂飞魄散,一下子将那木盒向空中抛去。

却见那七爷似踏云上一样,飞身上前,敏捷地从空中接过盒子,就在到手一刹那间,盒盖突然“啪”的一声打开了,那把刀忽然从鞘里飞将出来。就在那刀在空中优美地画了个弧线,将要落地时,只见那七爷用脚一掂,那刀便直飞段时迁的脖子。说时迟,那时快,只看见那七爷一个箭步上前,于半空中擒住了那把刀的刀柄,手腕一转,段时迁只觉得一道寒光从头上掠过,吓得他脖子一缩,听得“嚓”的一声,顶上头发已被齐崭崭地削落于地。抬头一看,那刀已被那七爷插入鞘中,紧着从怀里掏出50元钱,拍于桌上声音低沉道:“饿肚皮时,尽管来找七爷,如若对外人说起此刀,谨防你娃娃脑壳!”言罢,一阵阴风“嗖”的一声掠过,那七爷倏忽不见。

段幺娃子昏昏沉沉睡到快到中午,直到他妈隔着门喊了一嗓子:“吃晌午了还睡,挺尸啊!”这才醒过来。挣扎着睁开眼睛一看,床下已不见了木盒,也没有50元钱,仔细搜寻一番,发现有一块银圆落在床脚边,明晃晃的,像昨夜那刀一样闪着诡异的白光。段时迁一下子想起昨夜发生的一连串事情,仔细回忆,似梦非梦,亦真亦幻,如魔幻电影一样在脑中闪过。“难道是老子脑壳出了问题?”用手掐大腿,生痛,下意识一摸,摸着正中光秃秃的一块头皮,大吃一惊:难道昨夜撞到鬼,阴魂附体了?瞬然间,冷汗便从后背飙出来,顺着脊梁往屁股沟里淌,浑身发凉,如坠冰窖一般。直到他妈端出半钵稀饭,盛到桌上,他才勉强把魂收回来。

整整一天段幺娃子都待在屋里左思右忖,那七爷为何有把大刀,他与那把神秘莫测的刀有何不可告人的隐秘,又为何把它供在神龛上,他到底是杀人越货的江湖大盗,还是功夫盖世的武林高手,抑或冰河铁马驰骋疆场的战将猛士?从昨晚梦境中依稀记得的景象看,那身手,那刀法,非常人所能,绝对不是个普普通通的街坊,也不是靠磨剪子戗菜刀度日的磨刀匠,这老家伙到底是什么人?段时迁百思不得其解,想得脑壳生痛也没想明白。

此后连续几天,段幺娃专门到那七爷门口旋了几圈,不是看见那七爷在巷口替人磨刀,就是在神龛佛像前闭目打坐,再就是和曾经出川打过抗战的老兵胥二爷下棋,连正眼都没看段时迁一眼,像是啥事都没发生过一样,这更让他一头雾水,大惑不解。

然而,段幺娃到底还是不敢对任何人谈及此事,只是去麻衣街东头顾师傅那里,把头发打整了一下,再阴悄悄地把那枚银圆卖了,沽了酒,买了肉,在家享用了几天好伙食,让干滋滋的肠胃得到些许润滑,从此对此事保持缄默之态。为了自己脑壳,他决心把这件事烂在肚里,直到轰轰烈烈“文化大革命”运动席卷果州,段幺娃主动将此事给一个人说了,吐出了心中积淤几年的块垒。

段幺娃心里瞬间敞亮,终于轻松了。

谁知他这一说,又引出一段旷世蹊跷之事。

段幺娃自从在那七爷家盗刀后,不知是良心发现,还是相信冥冥之中有鬼神晃荡,想想自己不过是天地一蝼蚁,尘世一蜉蝣,地位低贱,生命卑微,不定哪天吃饭的东西说没就没了。福少神不眷,祸多恶鬼缠。人在做天在看,自己所做之事虽然大都是小恶,然积弊多了终究难逃天谴,于是便收敛性情,基本不干那“三只手”的活儿了,托朋友寻了个替煤建公司给各家各户送蜂窝煤的事儿,挣点辛苦钱勉强维持生活。就这样清汤寡水地过了几年后,中国历史上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来了。段幺娃子突然之间,时运陡转,一不小心当上了街道革命造反组织的副司令。司令是曾在东南街道办当过治保员的白三麻子。造反派当权,天地翻覆,呼风唤雨,昨天批斗书记县长,今天揪街道办主任游行,明天给“牛鬼蛇神”们训话,扬眉吐气,威风八面,那阵仗是衣角边边都能把人煽倒。造反组织又接管了下半城饮食公司,喝酒吃肉早已不是问题了,这日子美得段幺娃做梦都要笑醒。人一得意,就忘乎其形了。一次在酒席上,段幺娃喝得二麻二麻之时,向白三麻子司令吐露了那刀的诡异故事。

乱世出枭雄。白司令不愧是个很有点阶级觉悟的造反派,听幺娃子细说后,激动得脸上白麻子一颗颗直跳,一拍桌子:“撇开兄弟你说的那刀之事不算,就凭他的姓,‘那’,来历就不简单,那是满清王朝八大姓之一,慈禧太后姓啥兄弟你知道吗?‘叶赫那拉氏’,和那七爷一个姓。老子可以肯定地说,那七爷就是一个暗藏在麻衣街的满清鞑子,妥妥的阶级敌人。”

段幺娃脑子“轰”的一声炸响,醍醐灌顶:“呀呀,咋我就没想到这一层呢?”段幺娃没想到白三麻子不仅造起反来敢打敢冲,讲起阶级斗争来却还是棒槌里插针——粗中有细,竟能从姓氏上发现暗藏的阶级敌人,这等水平,真是电线竿子挂暖壶——高(水瓶)呀。顿时觉得自己藏了这么久的秘密,终于说给一个有头脑有水平的人,真他妈的值了!

此时三麻子司令正愁缺乏大批判的对象,于是一声吆喝,立即召集一群造反派,浩浩荡荡地开到麻衣街,欲揪那七爷游街示众。

这一天,麻衣街的街坊们见一伙打着旗帜,戴着红袖套的人马浩浩荡荡地开进来,仔细一看都是些平日里不务正业,游手好闲,天不怕地不怕,阎王老爷都要摸一下的散眼子、天棒槌、杂皮、混混们,齐声暗暗叫道:“完了,完了,那七爷落在这群人手里,不死也要脱层皮。”

当一伙人呜喧呐喊地冲到那七爷家时,殊不料,一向鹤发童颜,身板硬朗的那七爷,竟在头天夜里无疾而终,走完了他八十四岁的人生历程。

白三麻子和段幺娃望着蜡炬神秘缭绕、灵灯鬼火闪烁,身覆白布的那七爷灵堂,顿时傻眼了。

“难道是那七爷有神算之功,偏偏在老子们欲揪斗他时升天了。硬是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吗?日怪,日怪,真他妈的日怪!”三麻子司令一脸晦气地围着棺材转了三圈,不甘心就这样铩羽而归,指使兄弟伙把屋里搜了个遍,那把神乎其神的大刀踪影全无,不知去向。问家人,家人说从来没见到什么大刀小刀。再问那七爷死前去了哪些地方?家人也说不晓得。白三麻子愣了半天,没辙,悻悻然指挥人马撤走了。

其实那家人知道那七爷有个装大刀的木盒子,然而自从迁居麻衣街后,就铜锁锁就,从来没有打开过,也不准家里人打开。十天前曾独自出门去找过一个姓吕的人,回来后就着手一一安排后事,没过几天就终老了。他们受人白眼惯了,怕惹新的麻烦,都心照不宣,不说。

段幺娃子又一次惊骇了,大失所望,百思不得其解,觉得这老家伙真是诡异神秘,死都死得恰到好处,免了灭顶之灾。又想,世事无常,诸行无常,生命也无常,也许一转身就是终结,老家伙阴魂不散,没准哪天这泼天大祸就轮到我了。便渐渐地淡了造反的心思,卸了副司令的职务,当了一个“文革”中的逍遥派。

虽然当了逍遥派,段幺娃并没闲着,总想把当年那事弄个明白,他断定那刀肯定是有的,那刀也是有故事的,那刀去了哪儿?难道随那七爷陪葬了。为这事,段幺娃还专门打听清楚了,那七爷是火葬的,至今骨灰盒还在堂屋神龛上放着,家人们说有朝一日要送回北方祖宗地安葬。

那刀,去哪儿了?段幺娃想得脑壳生痛,一阵阵要炸裂似的。世上最闹心的事儿莫过于被鬼神之事缠绕而不能解脱,段幺娃就这样整日里恍兮惚兮地痛苦着。

有一天,他突然想起发小但二娃,此人是有名的“包打听”,麻衣街大到某家男人有了外室,小到某家女人偷拿了别人的几根针线,都逃不出他的耳目,一定会变成麻衣街的轶事绯闻,成为街坊们茶余饭后的精神咖啡。段幺娃一狠心,花了三天拉煤车挣的钱,请但二娃在“八斗碗”饭馆里搓了一顿,委托他打探此事,报酬是三包“大前门”香烟。

但二娃不愧是包打听,三个月后,便约幺娃子又在“八斗碗”相会。待到半斤泡酒、几碟卤菜端上桌后,但二娃卖关子了:“你猜,那七爷是啥子人?”

“江洋大盗?!”段幺娃急急地问道。

“不是!”但二娃“吱”一声,一杯泡酒瞬时下肚,回道。

“肯定是土匪?”

“想哪儿去了?”但二娃拈了块肉放在嘴里,白了段幺娃一眼。

“疆场猛将?”段幺娃继续猜。

“非也非也!”但二娃把头摇成拨浪鼓,嘴里嚼着卤猪耳朵,玩起文诌诌的词儿了。

“到底是啥?你个龟儿子竹筒倒豆子,直接说吧。”

但二娃接过段幺娃的“春耕”烟,点燃后长吸了一口,慢悠悠地吐一圈白烟,才开口一字一句地说出来:“刽—子—手!”

“刽子手,还真是个杀人犯呀!”段幺娃大惊道,“杀了哪个?杀了多少人?”

“不是你认为的那个杀人犯,是杀人的杀人犯?”但二娃囫囵解释说。

“那还不是杀人犯吗?”

“不对。他这杀人犯,不杀别人,只杀刑场上的杀人犯。”

“哦,你给老子说搅起了,不就是砍犯人脑壳的刽子手嘛。”他横猜竖想几年,就是没想到这个事上去。

“对头,就是职业刽子手,你偷的那把刀,就是他杀人挣钱吃饭的工具。”

但二娃在段幺娃惊异且急迫的神情中,就着酒菜,慢慢地说出了一段天大的故事来。

不错,那七爷确实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而且出身于一个刽子手世家。

上溯十多代,从他爷爷的爷爷的爷爷起,干的就是刽子手勾当。那七爷祖上为满族镶黄旗人,正宗的八旗子弟,先是在旗上服役,任了一个从八品的千总,率军跟随康熙爷南征北战。雍正三年时,因其战功卓著而被擢选进宫做了皇上的四等带刀侍卫。本是赫赫有名的皇帝近臣,好生干下去完全可以飞黄腾达,荫蔽子孙造福后嗣的,不料这祖上却是个花心大萝卜,耐不住宫中的寂寞,在万千花丛中迷离了双眼,和一个宫女有了私情。紫禁城是什么地方,旮旯角落里都是眼睛,容得你一介武夫随便乱搞女人,虽不是皇上后宫的嫔妃,然也是宫中侍女,岂能让你染指。私情败露时,本来是要杀头的,亏得雍正皇帝一时心起悯惜,皇恩浩荡,念其在满清入关后的数次征战中屡建功勋的份上,赐他“鬼头刀”一把,摘掉顶戴花翎,贬到刑部做了一名专砍人犯头颅的刽子手,并罚其后代永世不得入仕,亦不得另从他事,只能袭其祖上世世代代做刽子手。在那种年代里,皇帝圣旨大如天,违旨是要杀头的。那七爷那位花心祖上能捡回一条命,已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岂敢有其他奢望,在三呼“谢祖隆恩”中被解到刑部监所,做了一名受人白眼的职业刽子手,并在那家子子孙孙中世代袭传下来。

那七爷这把鬼头刀在近两百年的日子里,砍了多少个人的脑壳,数不胜数,但真正只有三个人的脑袋值得一提。

那是咸丰皇帝驾崩后,慈禧太后联合慈安太后、恭亲王奕訢私下密谋,发动了一场宫廷政变,一举将奉皇帝遗命辅佐幼帝载淳,赞襄政务的载垣、端华、肃顺等“顾命八大臣”缉捕。其中七人有的被判赐自尽,有的被判流放,有的被判革职监禁,唯有御前大臣、内务府和侍卫内大臣肃顺被判“斩立决”,当场押赴菜市口刑场开刀问斩。

担任杀肃顺的刽子手就是那七爷的祖爷,用的便是雍正爷御赐的那把鬼头刀。

多年腥风血雨,命去魂归,行刑多了,那家的刽子手便形成了一套杀人谋财的绝活。

绝活在哪?就在鬼头刀上。

这刀刀刃分为前后两段,前半段锋利,吹发即断,削铁如泥。后半段刃厚口钝,斫木难折。行刑前,倘若人犯亲属事前无有贿赂,便用鬼头刀的后半段砍头,钝刀砍肉,定然是不能一下断颈的。本来人犯自知大势已去,但求速死,然而刽子手一刀下去,眼见那血“咕嘟咕嘟”从腔子里冒出,顺着脖子直淌,眼睛却还在骨碌碌地转动,嘴也在哀号呼叫,需再砍几刀甚至几十刀才能断头,其血淋淋的场面令人不寒而栗。如果人犯家人事前有贿赂,便用鬼头刀的前半段,且不像其他刽子手那样举刀使劲砍,而是右手擒刀把,将刀背贴近手臂,锋刃朝外,左手将人犯辫子抓住,提起耷拉着的头,随着“开斩”一声令下,手臂平端迅速一摆,那刀便电光石火般地向那人犯的脖子抹去,眨眼之间,人头坠地,干净利落,死得痛快。

那七爷的祖爷虽是刑部的刽子手,却并不认识庙堂大臣肃顺。据刑部人私下议论,说那肃顺被捕时曾大骂慈禧和奕訢,凛然正气,可叹可赞,于是打心眼里佩服肃顺是个爷们。虽无家人前来贿赂,也有心成全他,不让其死得太痛苦,行刑时便用了鬼头刀的前半段,让虎落平原的肃顺爷利利索索地上了黄泉之路。

光阴荏苒,白驹过隙。一晃那七爷的爹也做了刽子手。说来也巧,他爹接过祖传鬼头刀时,正赶上了“戊戌变法”,一伙光绪皇帝支持的维新派斗不过皇权在握的慈禧太后,惨遭失败。变法的结果是光绪皇帝被囚禁瀛台,领袖人物康有为、梁启超亡命日本,谭嗣同、杨锐、林旭、杨深秀、刘光第,康广仁等“六君子”被捕。这六人很快就被大理寺判了斩刑,也不等秋后了,立即押往菜市口问斩。

行刑的头天晚上,那七爷家潜入了几个非凡之人,直截了当地亮明身份,自称是大刀王五,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大侠客,乃谭嗣同的好友。王五送上一包银圆,说第二天倘若有人在菜市口劫法场,望那兄能予以配合,事成之后,定将百金酬谢。那七爷的爹一听,吓得脸青面黑,暗自叫苦。谭嗣同等人乃当朝要犯,不要说配合维新派劫法场,就是行刑时做点手脚也是满门抄斩的罪呀。然而,那七爷的爹也是个明白人,知道谭嗣同等人是代表了民意,顺应历史潮流的维新派人物,变的是国家强盛之法,白道黑道的人都欲救之,而这些也是些惹不起的强人,若不顺从,可能当晚自己一家老小就呜呼了。左崖右坎,干与不干,都攸关身家性命。思虑再三,便嗫嚅着答应第二天相机行事。

却不料第二天菜市口刑场被几千名手持长矛大刀的兵勇封锁得如铁桶一般,别说劫法场,就连只苍蝇亦难飞进。午时三刻一到,行刑开始,六名刽子手一字儿排开,开刀的是康广仁,刽子手一刀砍下去,鲜血汩汩地冒出,头却兀自装在脖子上,连砍几刀也没有砍下来。原来这是刑部暗传的密令,为杀一儆百,让维新派人物知道大清朝的厉害,这六名要犯一律钝刀行刑,故而那天杀人杀得极其惨烈残酷,看得周围的人心惊肉跳不忍卒睹。

轮到谭嗣同时,正好是那七爷的爹执刀,只见谭嗣同神色凛然地呤了两句诗:“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然后对那七爷的爹说了声“难为你了,来吧”,便把头伸出伏在铡墩上。

那七爷的爹自知劫法场无望,又不忍心让谭嗣同如康广仁们一样受罪,便用了鬼头刀的前半段,使用了那家杀人绝活,让谭嗣同干净利落地归天而去。

不料事后那七爷的爹因违规行刑,被刑部贬到成都,到四川总督府下面的监所当刽子手。于是那七爷一家只好举家迁蜀。大刀王五听说了此事,临行前托人密送白银些许,以谢那七爷的爹快刀行刑之举。

那家迁到成都时,那七爷已在别人白眼里长大成一条汉子,然他自小没有读多少书,山大无柴,树大无料,身无长技,见自己的爹日渐衰老,便依照世袭圣旨,接替他爹在监所当了一名刽子手。有意思的是,他当刽子手时,奉总督赵尔丰的命杀了无数人犯,没想到后来,那七爷那把鬼头刀,竟要了赵尔丰的命。

那时,辛亥革命已在神州大地风起云涌,四川为了配合武昌起义,在蒲殿俊、罗伦、张澜等革命者的率领下,发动了四川辛亥秋的“保路运动”,遭到人称“赵屠夫”赵尔丰的残酷镇压,在成都总府街制造了惊世骇俗的“保路血案”,枪杀请愿民众30余人。这一下,引得全川军民群情激愤,各路哥老会组成同志军攻打成都,逮捕了赵尔丰,并在盐市口当场斩首了这个大清走狗。当时,担任行刑的刽子手便是那七爷,仍然使用的那门绝活,一刀毙命。这倒不是那七爷同情赵尔丰,而是哥老会要将赵的头颅悬挂城门示众三天,责令刽子手保持头颅的完整,不准砍得面目全非,那七爷仅仅是奉命行事而已。

这一刀砍完,大清王朝也在武昌起义的炮声中很快土崩瓦解了。

辛亥革命后,洋枪洋炮已是普遍使用的热兵器,以刀行刑的传统方式逐渐被废除,职业刽子手那七爷和他的鬼头刀很快便无了用武之地。大清已经亡了,雍正皇帝那道禁锢那家多年的圣旨已形同废纸,不起任何作用了。没有脑袋可砍,那七爷一家人的生活迅速陷入困境,必须寻其他事来挣钱养家糊口。虽然那七爷有一手杀人绝活,但真要做其他事,那七爷两眼一抹黑,既无学识亦无技能,尤其是刽子手的名声委实也难听,一家人老是被左邻右舍戳脊梁骨,一些怕沾上血腥阴气的人家干脆搬离了那家所住的小巷。面对时局和世情的巨变,那七爷思前想后,树挪死,人挪活,干脆变卖了房产,收拾了多年来自己和祖上做刽子手积下的钱财,在一个秋风萧瑟雁阵惊寒的暮日,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成都,辗转来到果州,在麻衣街寻一房舍,隐姓埋名住下来。那七爷则以自己之长,当了一个磨刀匠,平时里扛着磨刀石凳子,走街串巷,挣点小钱养家糊口,闲暇时只跟老兵胥二爷下下象棋,从不跟任何人交往。这一住就是五十多年。五十多年里,麻衣街没有一个人知道和他们毗邻而居的这个老人,竟然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

      八

“难怪难怪,那老家伙的刀磨得特别好,又锋利又耐用,原来是有祖传功夫呢。”段幺娃恍然大悟。

“后来呢?”段幺娃如听天书一般地听得意犹未尽,末了,眨巴眨巴绿豆眼问道。

“后来就是你龟儿子去盗刀的事情了嘛。没有你这事,麻衣街的人八辈子都莫想知道这件事。”但二娃哈哈大笑道。

“那把刀呢?”段幺娃念兹在兹,总忘不了悬在心头的那把刀,不找到它的下落,他一辈子都寝食难安。

“本来那七爷是想让那鬼头刀陪葬的,没想到你个龟儿子想发财,来了这么一出戏,那五爷就改了主意,让那刀去了另一个归处。”

“去哪了?”这是段幺娃子最关心的事。

“再加一包‘大前门’,我就告诉你。”

“行行行,一包就一包”

但二娃看了周围吃饭的顾客一眼,招呼他把头伸过来,附耳悄声嘀咕了几句,段幺娃脸上顿时露出惊异且疑惑的神色。

段幺娃子专门去了市博物馆参观。在众多展出的文物精品中,他终于看到那把曾令他心惊胆寒,魂飞魄散的刀了。尽管有玻璃展柜罩着,那把刀依然透着森森杀气,寒光穿过玻璃,直刺得段幺娃心惊肉跳,骇然不已。

展柜内的说明牌上有几行蝇头小楷:

鬼头刀,国家一级文物,清雍正四年制,御赐行刑之器。清大臣肃顺、赵尔丰等于此刀下毙命。维新派先驱谭嗣同曾饮恨此刀。

段幺娃久久立在刀前,心潮澎湃地在意想那七爷一家传奇诡异的一生,耳旁似乎又响起远处传来鬼哭魂泣的呜咽之声……

        他终于释怀了。

远处一角,站着但二娃和市博物馆的吕馆长,望着段幺娃发出会心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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