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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相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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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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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洞

大渔镇说是个镇,其规模顶多也就一个村庄。

依山靠海的村民眼瞅着紧邻着的小渔村拿了政府数十万的贫困帮扶,又舍不得撇开大渔镇这顶帽子,着急忙慌地以镇上的一座老桥为界,硬生生将本就不大的镇子又分成南北两个村,靠南傍海的叫南行村,靠北依山的叫北行村。

开洞和我,就住在北行村。

与开洞第一次见面,是在二〇〇六年的夏天。那年我正好六岁。开洞本是南行村人,据说是台风吹倒了屋口的大榕树,压垮了本就年久失修的屋子,顺带还砸死了家里的猫,正好当晚开洞一家在派出所避难,这才逃过一劫。他家人忌讳那死猫,弃了老屋便搬来了北行,成为了我的邻居。

开洞搬来的那天晚饭后,天色还没有完全暗下来,太阳的余热烘得我有些懊燥,我便去家门口的溪边踩水,这溪不深,平日里最多没过脚踝,只在台风来时才“发发大水”,到了旱季偶尔还会干涸,因此家里人也向来放任我去疯玩。

盛夏的溪水中,可以捉着许多蝌蚪,有的蝌蚪已经长出了两条短小的后腿,我就爱挑着这类蝌蚪捉。蝌蚪大多都很机敏,因此拦截阻击的方针是向来都不大奏效。瞅见了一只大的,我便将两只手掌慢慢伸入水中,探到那只蝌蚪的身下,作掬起状,而后又小心上抬,将那只蝌蚪所在的小水域收入掌中。我心中正窃喜,一抬头发现眼前杵着一人,吓得我撒开手猛地退后几步,险些摔在溪中,那只蝌蚪也逃之夭夭了。

眼看着到手的蝌蚪跑了,我有些懊恼。在溪中站定后,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高我半个头的开洞,心中居然变得有些恐慌,打起了回家去的算盘。

开洞似乎被我看得有些不好意思,眨了眨眼,问道:“你刚才在捉蝌蚪?”

“对,捉蝌蚪。”我的懊恼似乎在一瞬间又烟消云散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开洞。”

在那时,作为一个仅六岁的目不识丁的孩童,我确是不知道他口中所说的“Kai Dong”到底是哪两个汉字,所以直到现在,我也只含含糊糊地称这位童年的玩伴“开洞”,甚至连他的姓也全然忘却了。当然我也从来无心去了解,六岁的孩童,有什么需要去了解的呢?

 

我们马上便熟络起来。

开洞长我一岁,推一头干净利落的板寸,肤色很黑,几乎比得上渔村里那些常年饱受风吹日晒的渔夫,只不过渔夫们的黑是发亮的,而开洞的黑则显得有些干巴。最让我难以忘怀的还是开洞的小眼睛,在他黝黑的脸上眨巴眨巴,引得当时的我总是忍不住联想起常在山间小路上看见的长在牛粪上的小白花。

作为我要好的伙伴,又是隔壁邻居,我时不时会去开洞家中“做客”。当时农村中都是民房,就开洞家的格局来说,一楼作厨房兼餐厅,二楼是招待客人的客厅,再往上两层便都是卧室。开洞大多窝在二楼摆弄自己的小玩具,我去得惯了,便会径直走上二楼来寻他,他的父母对我也早已熟悉,有时会买了水果或者零食端上二楼来招待我。

那时我们的快乐分为三级,最次的第一级是去溪里捉蝌蚪或者满山疯跑,稍好一点的第二级是一起捣鼓捣鼓玩具,最享受的一级就是用电视机看碟片。我来了,开洞自然让我享受最高级别的待遇。我俩坐在客厅冰凉的瓷砖上,吃着西瓜,满脑子都是打败怪兽拯救世界的英雄梦。开洞的碟片种类有很多,当时热门的动画片几乎都有那么一两集,被他很宝贝地摞在一个小箱子里。

开洞的宝贝碟片我一向是眼红的不行,于是借着去他家看电视的机会便提出要用自己的碟片与他的换,开洞有些舍不得,小眼睛眨巴眨巴,拿不下主意。我又小声说道:“我家的那张碟片谁也没有!你不和我换,我就拿去给别人了。”独一无二的东西对那时候的开洞来说诱惑很大,于是他咬咬牙便答应了我。

然而让开洞没想到的是,我所说的交换其实是一换五,于是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在他的箱子里细挑慢捡地选了五张碟片,不过那张“独一无二”的却被我一拖再拖,一直没能到开洞的手里。我的承诺没兑现,开洞也绝口不提。不约而同般,这个承诺,全然被哗哗的溪水冲淡了,我也只是偶尔记起,到后来也便不再纠结了。

 

那个夏天很快便在两条腿的蝌蚪的逐渐消失中度过了。开洞到了该上学的年纪,于是便被送到离我们村子不远的镇上唯一的一所希望小学去读书。那时我还没到读书的年纪,但是因为我的父亲在那所学校当教务处主任,我的爷爷又是学校的门卫,那么那所学校在我看来就是我的天下了,在家呆着无聊了我去学校里找开洞。学校的规模不大,但是对我和开洞来说却充满了乐趣,以至于可以在煤渣铺就的操场跑道上一直闹到天黑。

一天傍晚,天还亮堂,我照例和开洞在操场的沙坑边踢着皮球,一下没收住劲儿,开洞将球踢到了围栏外的草丛中。这种一人高的叶边儿带有锯齿的草丛我是经常钻的,于是我自告奋勇,从栏杆的缺口处钻出去,进到草丛中捡球。

待我得意洋洋地打算从草丛中钻出时,却发现开洞被两个人围住了,一男一女,是六年级的学生。这两人我是认识的,换句话说,我认为他们本应是冲我来的,因为我曾在他们拦住低年级学生勒索的时候大喊“老师”,坏了他们的好事。他们这是找我算账来啦!

但那时的我已经失去了那种气吞山河的勇气。我只是屏气缩在草丛里,看着那二人将开洞一把推倒在地上。开洞张开嘴大哭了起来,吓得我又往草中缩了缩。那两位似乎被开动的哭声扰了兴致,从一旁的沙坑中抓了一把沙子塞进开洞的嘴里,便扬长而去了。待那两人走远,我才从草丛中钻出来,似乎全然忘却了这学校正是我的“地盘”了。

我走到开洞身边,有些愧疚,问道:“你没事吧?”

可开洞只是哭着重复:“他们喂我吃沙!他们喂我吃沙……”

 

“吃沙”事件后,我曾和开洞商量过要不要告诉家长,但是开洞很坚定地摇了摇头,于是这件事也和那张碟片一样,被我们“遗忘”了。孩子的伤疤总是愈合得很快,以至于我们又开始整日疯跑了,只不过场地从操场边的沙坑转移到了后山。

后山不高,但是险。上山这头还好,坡度不大,可当攀至山顶,直面波涛滚滚的东海之时,就会发现这山好似被一把巨刃从竖直方向生生挖去一半。山的另一面怪石嶙峋,光秃秃得只长了几棵松树,不时还有碎石掉落,稍有不慎就会失足坠海,被茫茫东海吞噬。

可偏是这样一座怪山,被明朝人在山上修了一座炮台抵御倭寇,因此这山也被称作“炮台岗”。抗倭胜利后,炮台闲置,古人又在炮台旁边开山砍树,建起了一座妈祖庙。

几百年的风雨消蚀,原来的妈祖庙金箔脱落,门房破碎,只剩下一架空壳,就连里头妈祖娘娘的神像也塌了只剩半个身子。于是,村政府又在这老庙原有的基础上重新起了一座,供人们参拜。

这座妈祖庙不大,却是我和开洞的“布达拉宫”。

一天下午,我和开洞人手一只冰棍,直奔山顶的妈祖庙而去,打算用“捉迷藏”来打发时间。大概是冰棍的寒气冻僵了嘴,我俩都只是沉默着吮吸,谁都没有说话。

待到半山腰时,开洞开口了——

“我看到你了。”

“啊?”我不解,手里的雪糕融化成水滴落在青石砖上,发出一连串“啪嗒”声。

“那天。”开洞吸了吸冰棍,“就是我被打的那天,我看到你躲在草丛里了。”

我的脸猛地滚烫起来,手里融化的雪糕汁也格外黏糊糊的。我支支吾吾地杵在原地,想说声对不起,结果开洞打断了我。

“其实也没什么,这次换你来抓我。”说完将雪糕囫囵塞进嘴里,飞也似地往山顶跑去了,还不忘撂下一句——“别偷看!不准耍赖!”

我背过身,默默地从一开始数,心里五味杂陈。等我再度转身,开洞早已经跑没影了,郁郁葱葱地松针划开微风,传来一阵细簌,我将吃剩下来的冰棍往山下一丢,冰撞到山岩上,悄无声息地碎裂开来,不甘地反射出刺眼的光。

我动身向山顶走去。

在山顶,几乎可以俯瞰整个村庄以及波涛不止的大海,可我就是找不到开洞那瘦小的躯干到底藏在哪个草丛里。或者角落,或者树顶,又或者是哪个不为人知的洞窟。我开始了漫长且漫无目的的寻找。

在拨开一丛又一丛蒿草并且无果后,我走进了妈祖庙。往常,庙里都会有一个道士看守,可能是下山赶集,今天没见到道士的影子,不然,要是看见我在妈祖娘娘面前东摸西跑,早就甩着他那不剩几根毛的拂尘驱赶我们这些“亵渎者”了。

我把头伸到妈祖娘娘的塑像后头,没有开洞。一抬头,正好对上妈祖娘娘的眼睛,图画得过于漆黑的眼珠显得有些阴森,我赶忙转移了视线,离开了前厅。

四处都不见开洞,我有些着急了,连那道士盛水的水缸都掀开来,还是一无所获。太阳逐渐落到山坳里去,东海泛起的金光也逐渐暗淡下来。天有些凉了。

“开洞——”我大喊。

树叶回应了我,大海回应了我。

要是往常,开洞就会跳出来大笑:“哈哈!找不到我吧!我在这哩!”今天不一样。

天色又暗了一分,前厅里妈祖娘娘的影子拖得老长。我想:“开洞大概趁我不注意往山下跑了。”

这个想法被我一下子认定了,是了,开洞为了报复我,害我苦找这么久,他现在大概就在家里吃着西瓜看着电视,等着我回去被他嘲笑。

想到这里,我有些恼羞成怒,弃了妈祖庙又赶忙往山下跑去。没曾想一个不注意,踩到了道上的牛粪,脚底一滑,险些没跌下山去,碎石子劈里啪啦地掉下去,被大海吞得一干二净。我稳了稳身形,放缓脚步又下山去。

到家已是6点,父母训斥我晚归,就罚我不准到开洞家玩。

第二天,我叩响了开洞家的门,迎接我的却是开洞一晚上没回家的消息。

大人们询问我是否知晓,我只是摇头,我确实不知道开洞到底去了哪里。村民们自发山上寻找,几乎把山头翻了个遍,愣是连根头发都没找着。倒是庙里的道士说,昨天夜里他回来时发现庙里的功德箱被打开了,里面的钱乱糟糟的,还撒了一地。

开洞家来过警察,来过巫师,来过和尚,开洞的母亲把眼睛都哭肿了,还是没有把开洞哭回来。

有老人说,这炮台岗以前有野狼哩!是不是被狼叼走了?

还有人不住嘀咕:“肯定是摔到山坳或者大海里去啦!我姐姐就是掉到海里,至今没个尸首。”说罢竟和开洞妈一起啜泣起来。

我没哭。我相信开洞没死。

 

一个月后,开洞一家就搬走了,好像是义乌,或者更北一点,我不知道。我问过我父亲,他也只是含糊其辞,我也就不再追问了。

我承诺的碟片没有给开洞,而那句道歉开洞也听不到了。只是在我心里,永远存在一个名叫开洞的住在北行村的邻居。哪怕我至今都没有再见到过他。或许以后会,又或许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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