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吃的水,几乎都是泉水。那泉离家很近,我们4队200多号人都在吃这口井泉水。清晨挑水时,用扁担一端铁钩挂着木桶,桶底轻触水面,挂钩一摆,桶身轻轻一斜,那沉淀了一夜月光的清泉水,跳动着就打上来了。炎热的夏天,喝上一口,是凉悠悠、甜丝丝的清爽;寒冬腊月,刚出井泉的水,闪着银光、冒着一缕缕若有若无的白汽,舀起半葫芦瓢来,喝上一口,没有冷凉、倍觉温润。村子里,除过这口井泉而外,还有一口玉泉,那是上元观(南乐)到汉中柏油马路方向、村子南边一片湿地里的一眼玉泉。
玉泉,母亲她老人家多次和我讲过一个传说。那口玉泉是通着四川黄金水道的,是龙王爷的一道大门。这有啥依据?不得而知。爷爷的爷爷辈,也不知道是哪道龙门,谁也没有见过所谓的真龙。这眼玉泉,在夕阳西下、霞光漫天之时,翻滚着银白浪花的水波上,游弋着一对毛茸茸的金鸭子。它们金色柔软的羽毛,在晚霞里显得格外美丽;它们样子也十分可爱呆萌;它们不时地潜入泉水里捉小鱼、不时地一前一后嬉戏追逐,拍打着一对金翅“嘎嘎”地欢叫着。此时,太阳似一个圆圆的大火球,慢慢地滑下了地平线,这对金鸭子也就不知所踪了。后来,据说它们被远方游历而来、一位操着河南口音的白胡子老道,用法术给“盗”走了。 村里老人们,为了纪念玉泉里那对金鸭子,就把村子取名为鸭儿池村。村上传统手工制作,驰名中外的上元观红豆腐(城固县),磨豆浆所用之水,就是这玉泉水;因而,豆腐才那么白嫩细腻清香。至于这对金鸭子的传说,是真是假,无从考证;但玉泉却是真实存在的,村子也确实叫鸭儿池村。
我小时候上学,就要经过4队巷口,这玉泉水流过的石板桥——杨桥;尔后,再过3队的一座水泥拱桥,就到了鸭儿池村小学。
玉泉,从村子南边公路下的烂田坝喷涌而出,形成一条小渠,一路欢歌地流淌过紧挨在一起、住户稠密的2队、3队和4队。它几乎是一条斜线般地,横穿了这3个生产队的绝大多数农户。最后,泉水随渠,流到了曹河坝,汇入汉江河。
上元观(南乐)至汉中,那条柏油马路穿过了村子的3队和1队,延伸向南郑县的红光乡,玉泉在公路南边,离3队二三百米不远处。夏季隐没在郁郁葱葱、如茵似毯的稻田里,冬季那里就是白花花一片浅水,遇到天寒结冰,就宛如一个琉璃小世界。玉泉在4队稻田边界处,那片稻田叫烂田坝。插秧时,烂泥像猪油罐里的炼油一般软柔,一脚踩下去就深陷到大腿根部了。玉泉,一年四季都有脸盆粗细一股清水喷涌翻滚着;不论干旱是否,昼夜不停地冒着水泡、滚动银波,哗哗地流向杨桥渠。
玉泉,我从未看它干涸过!
我像尾巴一样,小时候老是喜欢跟在二哥身后,同他在杨桥渠里,也就是玉泉水里,抓白沙条鱼、摸虾米、捉黄鳝、捧泥鳅、搬螃蟹等。有一回,二哥带着我从杨桥两岸长着簇簇翠竹那一段堤岸摸鱼,一直摸到小学操场边枝叶繁茂的老麻柳树根卡卡弯里,那段渠边生长着三五群落的水草。一过柏油马路下面桥洞,打膝盖深的渠(泉)水就变得黑黢黢的,看不见渠底。原来是宽如细指丝带般稠密的鱼藻,长满了渠床,荸荠、茨菇等在堤边也是一丛丛、一窝窝,那浓绿与嫩绿一直延续到烂田坝的玉泉附近。泉眼几十米处,鱼藻和水葫芦、田字秧花,挤满了水面,只有玉泉涌出的那几米、十米的水波范围内,才没有水草遮挡。估计在这清水滚沙的地方,水草是无法扎根的。我这才知道,玉泉就是杨桥渠的主要水源。
泉眼近处,一窝一窝又肥又大的泥鳅,个个都有一拃多长,在美人青丝般浓密的鱼藻里,神出鬼没地钻来窜去,这自然是我们兄弟俩的最爱。抓泥鳅,全靠双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合掌捧起,十指扣拢,宛如一个罩篱似的,水从指缝里控出,泥鳅就连窝端了。这看似小蛇一般滑溜的泥鳅,是不能抓得太紧的,不然它会借助皮上的滑涎,拼命地挤出指缝,宛如流沙一般逃遁。泥鳅,最喜欢钻烂泥田,其实它更喜欢玉泉这股翻滚白浪的清水。我们若是动作稍慢一点,惊动了它们,一条条就如漏网之鱼,一绺一串地钻进玉泉中心的沙窝里去了,让人一脸懵逼。那股玉泉,波浪不停地翻滚着白白细沙,在水中腾起落下,恣意地涂抹着抛沙水画,一潭透亮的玉泉,似沸水煮着泡泡,清澈可鉴。二哥和我不舍那肥嫩的泥鳅,直追到泉眼去捉,泥鳅却一直往深处水沙里钻去,我和二哥冒险靠近泉眼,一只脚就快速地下陷进去了,把人惊了一跳,觉得玉泉就是一个深不可测的无底洞。我们歇手不抓了,泥鳅却一群群随着翻滚的细沙左窜右突,像是在嘲笑和挑衅我们兄弟俩。当我再次倏然出手,它们又闪电般地钻进泉眼深处了。我们自然是毫无办法,只好作罢!
玉泉是透明的,清亮又清凉。站在水里,我能看见自己小腿肚子在水里折射的重影,像是扯橡皮筋一般随着波浪摇晃。村里这条杨桥渠,就是靠着玉泉这股清水来滋养的。3个生产队400多号人,饮牛、喂猪、淘菜、洗衣,都离不开这玉泉水。在我5、6岁记事起,队上人清早去我家自留园边的井泉挑水,是要排队的。天旱井水不够的时候,有人干脆就去杨桥渠里,挑玉泉水回来吃。清晨,2队和3队的人,也有许多是挑渠里玉泉水回去吃的。4队在下游,也只有清晨,没有大姑娘、小媳妇在渠水里洗衣、淘菜,水是非常干净的;若是中午去挑渠水吃,4队人就得多走半里路,去3队渠边台阶前挑。上游,再也没有人洗洗涮涮,来污染这一渠清清的玉泉水了。
玉泉,在我1984年考上陕西省农林学校那年,杨桥渠里的水,还是很大很清的,几乎都是满渠,这表明玉泉水量充沛。1989年4月,我毕业前回城固老家鸭儿池实习,就觉得村里的杨桥水浑浊不堪,水量已不到小半渠了,渠水上漂浮着枯叶、杂草、白沫,还有淡淡的腥臭味。当时,我心里有些疑惑。夏插前一周,我去烂田坝割油菜,大致弄明白了杨桥渠水,小而脏的原因。泉水流过2队那段,水面就开始变浑浊了,渠里流下来的水,大多是秧母田排放的废水和一些小水沟里的生活污水。最直接的感观,渠岸上夏季遮阴的十几棵高大麻柳树,几乎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稀稀落落的白杨树。这和我记忆里,杨桥渠水急且深,大不相同。时隔10年光景,这渠几乎变成了臭哄哄的污水沟了。我是再也看不到,从玉泉里欢快流出的一渠清水了;更别说渠水里有鸭子捉鱼、嘎嘎欢叫的场面了。杨桥渠边,原来一簇簇水竹子,长得水灵灵、青油油的,如今都不见了。杨桥渠没了玉泉水的滋润,村子也失去了往昔的勃勃生机和干净清秀了!
在割油菜歇气时,我趁着伸伸懒腰的功夫,深入那片烂田坝察看,想一查究竟玉泉到底是怎么了?渠岸两边已被大片水蓼和一拢拢鸭舌草长满了,不到一尺宽的渠面,都成了水草的天堂,几乎看不到流动的玉泉水了,更别说是翻腾的泉眼了。此时,烂田坝已不烂了,人能穿上黄胶鞋直接下田割油菜,不用打精脚片了,这在以前是不可能的事。我沿着渠坎一直找到了相邻的三合村地界,水渠消失了。看来,玉泉是彻底不见了。玉泉消逝,令我心里满是失落与惆怅!
我就绕着最早的烂田坝渠坎,转了一大圈,发现这里全部都改造成干田了。前些年,这一片是几百上千亩的冬水田,一年只插一季稻谷。现在各家各户在谷子收割后,栽上了油菜,那些长满粉青青、鼓囊囊油菜荚的枝条,被整齐地码上架子车、麻木车和手扶拖拉机车厢里。油菜田里,只留下了光秃秃的菜杆。我长叹一声,悻悻然地回家了!
今年国庆节,我去汉江湿地公园带孙女玩,才明白早年村上玉泉所在的那一片田不该叫烂田坝,准确地叫法是湿地,是含青泥成分较多的湿地。对于玉泉的消逝,我无法做出科学、合理的解释。只是设想了多种揣猜,或许泉眼真的枯竭了,抑或是改良这近千亩烂泥田,变一年一熟为两年三熟的过程,降低了地下水位。我无法权衡,增产粮食、增加农民收益与现在村里臭水沟带来的恶劣环境,哪个更划算?!这烂田坝改造后,玉泉的消逝,我更愿意相信不是人为,而是地壳运动,是玉泉的自然消亡。但令我费解的是正月去黄岗、二里坝赶场,给大姐家买洋芋种时,山路边、石崖下,那些多年前的山泉,依然在静静无声地流淌、泉水依然是那么清澈地唱着欢歌!我不知道这改造烂田坝,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我只知道,没了玉泉,村子没了灵气!
现在,我只愿能梦见那穿过村子流淌的清清玉泉水、那对嬉戏在玉泉水里,俏皮呆萌的金鸭子;那杨桥渠下洗衣、淘菜的欢笑声......
或许,这梦永远也做不成了。玉泉,是真正永远地消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