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提起父亲,心情是沉重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敲击键盘的手指也在微微颤抖。 父亲离开我快40年了。记忆里的父亲,头戴一顶发白的军用火车头帽,身穿灰黑色粗布棉袄,中等身材不胖不瘦。他黑红的脸庞上总是一副严肃的表情,一根老旱烟锅子常年不离手,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却永远是犀利明亮的。父亲平时沉默寡言,只有我们一起干农活或夏夜纳凉时,才能听到他讲述那些有趣的故事。
老家(城固)的盛夏,最是令人难熬。白天毒花花日头晒的地面烫脚,晚上蚊子嗡嗡地绕着你转圈,冷不丁地就把针一样的吸管插进你腿肚子、脖颈、手背等皮薄肉嫩之处,胆大的直接扎你的小脸。这时,你“啪”一掌拍出,手心就是一滩黑血和死蚊子墨彩画,看着好恶心。夏夜最幸福的事,就是父亲拿着荷叶般的大蒲扇坐在我身边,凉风就有了,蚊子却没了,还有那古今逸闻“龙门阵”让我陶醉。像杨家将《潘杨讼》、戏剧《铡包勉》、岳飞传《岳母刺字》、秦腔《杀狗劝妻》等,这些故事听的我,时而咬牙切齿、时而长吁短叹、时而热血沸腾、时而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在父亲的故事里,他将忠奸善恶、报国孝亲讲的最多,像陈世美、西厢记之类的爱情纠葛却很少讲。用父亲的话说,就是“大丈夫何愁无妻!”。父亲那些讲不完的故事和戏剧,使得焦躁酷热的漫长夏季,反而成了我童年最美好、最深刻的记忆。听着听着,月亮羞涩地遮住了半边脸,露珠也悄悄地爬上了青草的叶尖,我朦朦胧胧地被父亲抱到蚊帐里睡着了。
春秋季节,不冷不热的日子要好过些。即使下午放学回来要摘像小山堆似的菠菜、小白菜,要洗锅、洗碗,要剁猪草、喂猪,这些活都得上心干,都是在帮大人、帮家里。特别是喂猪,那就更不用说了。一想到杀年猪有猪头肉、灌血肠、猪尾巴等好吃的,我心里就特有劲,干这些活就特高兴。每天夜里我们把蔬菜摘好、捆好,看起来干净、整齐、品相好。天刚蒙蒙亮,父亲就挑着满箩筐鲜活的蔬菜,到上元观镇集市上去售卖了。父亲回来时总会给我买二两哈平娃子的油炸汉江小鱼或者一块贴满喷香芝麻和碎花生粒的鏊子炕炕馍。
我有点害怕冬季。天黑的早不说,还冷的人实在招不住。晚上回来摘菜,一双手冻得像红虫虫似的。写作业也恼火的很,贴在窗棂上的旧报纸孔洞里,透过一股股冷风吹进屋里来,火盆只能烤到胸前,后背却是冰凉冰凉的。煤油灯也不怎么亮,昏暗橙红色的火焰一跳一闪的,还起灯花。这时候,只有父亲吧嗒、吧嗒地吸烟声和老烟锅里一明一灭的火光亮着,照得父亲满是皱褶的脸如同一幅素描油画,瞥一眼,我心里暖烘烘的。写完作业,我上床后父亲才睡,无论多晚他都这样。后来,我一回到城固老屋,父亲靠在床头抽旱烟锅子的模样就会浮现在眼前,让我发愣,心里一酸,妻子悄悄扯我的衣袖,才知这是幻觉。
从我记事开始,父亲就没有停歇过忙碌。早上生产队里上工回来,他总是呼啦呼啦、急急忙忙地喝一碗浆水糊拌汤或白米粥;一手拿着蒸红薯、一手扛起锄头,就到菜地里去忙活了。父亲告诉我说,锄头上有水也有火。小时侯我不知道这个理,长大才晓得,天旱锄头会切断土壤毛细管,阻止水分蒸发保墒;天涝锄头破开泥皮散墒,给庄稼的根透气。父亲经常抓住散工回家吃饭间隙干菜园子里的活计,等中午队长吆喝上工的时候,两畦菜地的活,早就干完了。因此,我们家里菠菜、韭菜、小白菜、莴苣、茄子、西红柿、豇豆、扁豆、辣椒、芹菜、洋葱等应季蔬菜是应有尽有,且总比别人家的长势好、结的欢。一年四季,总是有吃不完、卖不完的蔬菜。阴雨天,别家大人都去打扑克、喝小酒、睡大觉了,父亲就披上那件陈旧的棕蓑衣,戴着草帽去上元观集市上卖菜去了。
在那个年代,父亲的勤劳是招人记恨的。我七岁那年,农村到处都在搞“反击右倾翻案风”和“割资本主义尾巴”,父亲也被当搞资本主义的典型,在会上挨批评。他有个远房外甥是区委工作队的,吃着我们家的饭、喝着我们家的水,一搁下碗开会就点名道姓地批评他这个舅舅——我的父亲。这件事对我伤害很大,他后来到我们家吃饭,我非常气愤,不理他。父亲这时候就把我拉到一边说“别怪你老表!”,然后就默默地圪蹴在那屋廊檐底下一个人吃饭,再也不和我们坐一个桌子上了。后来,我才懂得,父亲那是和我们“划清界限”,随着慢慢长大,我懂得了父亲的忍辱负重和顾全大局。
我是一个让父母操心的娃!母亲常说“一个月三十天,要看出三十一天的病来”可见我小时候身体是多么孱弱,多么糟糕。有一回,家人正在吃中午饭,我忽然肚子疼得只哼哼。父亲一看,把正吃着的半碗饭往八仙桌上一搁,背起我就往上元观(那时叫南乐)医院跑。只到医生给我检查了、按摩了肚皮、再把药喝上,父亲才把我从医院背回来,吃那半碗冷饭。
父亲教会我干许多农活,像割麦、插秧、栽红薯、点洋芋、浇地、施肥等等。特别是初夏插秧,小孩子下水田一会就糊成泥猴子了。脸蛋上、额头上全是泥浆,有时候还会遭到蚂蟥叮咬。半畦秧插完,我觉得腰蜷的好疼,就上田坎伸伸腰,歇口气。这时候,感到腿肚子上一股钻心的痛,一只蚂蟥正蠕动着青褐色的身体,半截已钻进我肉里去了。我吓得“哇”的一声就哭起来,父亲赶忙过来对住我腿肚子伤口“啪啪”甩了两巴掌,那只蚂蟥身子一缩,像个带壳蜗牛似的骨碌骨碌地滚落到地上了,父亲狠劲地一脚踩死它。他仔细看了看我腿肚子伤口,用大拇指和食指把蚂蟥叮的地方血水挤出来,然后从衣兜里掏出一卷医用胶布撕下一截贴在伤口上说,“没事了,后面要留神!”打那以后,我一插秧,见到蚂蟥就怵,不过也记住了制它的招术。
父亲不同于村子里其他男人。他居然会做针线活,这一点令我很惊讶。我心里想,母亲的针织女工在村里是数一数二的,有活叫母亲干就行了。没想到父亲说:“你妈忙,要照顾你们。”父亲这话,我默默记下了。后来自己也学会了缝袖套、补袜子、洗被子、缝褥子等,不比同龄的女孩子差。父亲时常给我说,一个人要多学几样本事;不管是赚钱,还是别的技艺。父亲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地里的农活、家里的杂活、集市的买卖,乃至蒸面皮、擀面条、扯扯面、包饺子、炕馍,这些不是大老爷们的活,父亲都会干。
我9岁那年一天中午,父亲突然带上我和六哥,说要去汉江河边洗澡。我当时心里一惊!每年夏天,学校老师和家长都是三令五申不准我们下河的。六哥也是一脸狐疑。我们就穿上拖板凉鞋,和父亲一起出门了。
盛夏太阳是真毒啊,像千万苗银针闪着白光直扎人眼睛。我手在额头搭起凉棚向远处一瞧,绿茵茵的水稻一望无垠地隐没在北山脚下,远处河堤的几棵老柳树上“吱吱吱”、“吱吱吱”不知藏了多少只知了,在拼命地演奏多重唱。暑气像笼屉里的热浪似的一滚一滚地扑过来,脸上扑烘扑烘的热,难受极了。没过一会,黄豆大小的汗珠子顺着我额头、脸颊、脖颈就淌下来了。父亲扭头看了我和六哥一眼。“走快点!”“嗯”我们兄弟几乎是一路小跑,不一会就来到了汉江边上。
此时的汉江柳林段江面宽窄不一,江心有几块湿地高出江水一米多,湿地上水草丰茂,有两只白鹤懒洋洋地卧在青草里呢喃,像两团白雪泛着银光,听到我们父子急促的脚步声“嘎”的一声尖叫,像身着白裙跳舞的小女孩一样扇着翅膀飞走了。父亲脱下上衣站在江边浅水里,他双手掬了一捧清水拍打在胸膛上降温。约摸过了一袋烟功夫,父亲双手合掌、收腹、拱腰、弹腿,像离弦之箭一样“嗖”地扎入江水中,水面泛起筛子大小的一圈一圈波澜。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水面,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四分钟、五分钟,不见父亲的踪影。“哥!爸哪?!”我急着喊叫。 “没事!” 六哥说,他毕竟大我几岁,还经常偷着去汉江边游泳。正当我惊恐担心之时,江对岸露出父亲湿漉漉的头来,还扑的一声,用右手往上拢了拢淌水的头发,对我们说“看着啊!”话音刚落,父亲就像小汽艇一样头和半截胸脯露出水面,左右手就像船桨一样轮番划水,人似鲤鱼冲浪一般很快从江对面游了过来。我不知道这是啥游泳姿势,紧接着父亲调转头,顺着江边换了一种姿势。只见他双手用力在两肋下向后抛水,双脚也不停地、有节奏地向后蹬水,眨眼功夫,父亲就游了50多米远。
父亲上岸,向我们兄弟俩走过来说“江边的娃儿,不会凫水咋成?!”“你们学吧!”在后来一个多小时里,父亲教我们兄弟俩如何闭气,如何在江底水下潜泳,如何侧身凫水、如何正面凫水,如何仰泳,如何举物踩水等等。父亲把他一身水里的本事毫无保留地教给我们。后来,六哥的潜泳、蝶泳、踩水等,都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超越了父亲。我基本上学会了游泳。后来,在一次驻村涨水抢险中,这些经验就派上了用场。想起我初到略阳时,一个人还游了几次嘉陵江,尔后再也没下过水;可父亲教我游泳的事,却永远牢记在了心里。
人有旦夕祸福。1984年下半年,我由于营养不良、用脑过度,突然得了重病。班主任张老师拍加急电报,告知家里。父亲赶到杨凌把我送到西安雁塔附近一家医院治病。家里没钱,住不起院,父亲就租赁了一间不大的民房给我治病。我清晰记得父亲在蜂窝煤炉上给我煮西红柿鸡蛋面条的情景。感觉他突然间沧桑了许多,鬓发几乎全白了,额头的皱纹也更密、更深了,只是父亲那一双眼睛依然是那么专注有神,生怕煮面的汤水扑溢出来。在父亲昼夜精心照料下,我很快就痊愈回家了。
我在家休学不到半年时间,父亲却去世了,当时才70岁。父亲临走之前拉住我的手,望着我眼睛说“几个娃都好,要孝顺你妈!”说完,他老人家就安详地闭上了眼睛,再也没有睁开。我忍不住泪水刷刷地从眼眶里流了出来,母亲和姐姐哀恸地大哭声,再次提醒我,父亲是永远地离我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