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产队里有一头憨厚呆萌的大水牛,它有三个弟兄,二水牛、三水牛和四水牛。大水牛正当壮年,常见它甩着黑鞭子似的牛尾巴,在堰堤上悠闲的吃着青草;夏季常见它们在生产队池塘里洗澡滚泥。对于水牛来说,3到4岁就成熟了,6岁至7岁时,就是黄金年华了。
小时候,我常去生产队看父亲喂牛。牛棚里这几头水牛,一见我来就抬起头看我。大水牛扇动着牛角下,两只灰褐色菱形大梭子似的耳朵,鼓鼓的牛眼睛,对我眨巴两下,算是打招呼,尔后自顾自地裂着大嘴,左右磨合着嚼起青草来,再也不理我。大水牛身长近一丈,一身灰黑,身子看起来像厚厚的一堵墙,腿像4个肉柱子一般雄壮有力。它那一对向后背弯的牛角,像月亮船一样结实地长在牛头上,黢黑黢黑的。牛角左右一甩摆,那架势吓人。它两只圆鼓鼓的眼睛像铃铛一样,感觉同一平行线上的双耳就是护卫。随着牛头吃草低下、抬起的动作,那叮叮当当的声音,是在显摆它脖子下吊着秤砣似的铁铃铛。大水牛吃草的时候,那对毛茸茸的耳朵居然会前后不停地扇动,这一点可比人厉害多了,人耳朵是不会动的。我特别喜欢大水牛!
我是农民的儿子,知道水牛的大用处。生产队稻谷收获后,大水牛每天都能犁很多水田,它就是妥妥的宝贝。队里四个扶犁手,抢着牵它犁田。它调教的好,犁起田来,哗啦啦一溜烟似的,特别快。开始,谁先到,谁就牵走它;后来,大家逐渐形成默契,大水牛成了成娃的专属。这也有成娃力气大、扶犁过硬,脾气大的原因。四头水牛,一起犁田的时候,大水牛的优势就凸显出来啦。它总是“昂”地叫一声,第一个下地犁田,把二水牛、三水牛、四水牛甩的老远老远。一上午下来,比其它牛多犁出一丈宽的赛口来。因此,在添草料时,父亲会多倒些麸皮、豆粕等,格外照顾它。
淫雨霏霏的秋季,稻田里黄鳝、泥鳅是很多的。近稻茬根部,滑溜溜的小圆洞有泡沫,告诉你有货。谁要是有机会,能跟在大水牛的犁沟后面,会捡到更多的泥鳅和黄鳝。那是因为它犁的田,沟比较深些,泥湖蓝的犁胚比较整齐,那些黄鳝、泥鳅在犁胚翻过的瞬间无处藏身。小半天,你腰间笆篓里,就装满纠缠在一起的黄鳝和泥鳅了。这对小孩子来说收获是巨大的。傍晚,就会咥到一顿干煸鳝鱼、鳝段薄饼,或鲜美无比的泥鳅汤了。在那个吃饭靠口粮的年代,算是苦日子里的牙祭!
大水牛是老大哥,它每次干活都是争当第一,是四头水牛里的骄傲。6、7岁后它进入壮年,它看起来皮毛更是油光水滑,圆滚滚的壮实。生产队又购买了两头水牛,其中有一头3岁多的成熟小母牛。它个头较小,样子温顺,两 只眼睛看起来非常漂亮,长长眼帘毛,看人时一抖一抖的。长到4、5岁时,这头小母牛就越发出色了。一是叫声哞哞细长,另外皮毛像黑缎子一样发亮。那根牛尾下的“肥嘟嘟”,在秋季发情时,把几头成年公水牛,惹得心神不定。特别是大水牛、二水牛、三水牛,它们都想把那头小母牛占为己有。每次小母牛哼哼着走过牛棚前,水牛三兄弟都是喷着响鼻,牛眼发光。我感到奇怪,这水牛兄弟好像有争执的架势啊!
深秋到了,青草泛黄,稻田也犁的差不多快完了。生产队觉得牛儿们受累了,特别增添了麸皮和豆粕,隔三差五,清早它们能喝上半铁锅豆浆。大水牛,这段特别狂躁。为了预防它们惹是招非,公牛和母牛分别关在东边和北边的牛棚里。水牛们是有灵性的,只要那头漂亮小母牛,从北边牛棚走过来,大水牛就哞哞不停地叫起来,二水牛、三水牛,也跟着哞哞地叫,它们眼睛都泛着亮光。开始,我以为这三兄弟是在比赛叫唤,看谁声高;可两三天后,它们之间发生了冲突。
那是第三天下午收工,大水牛突然撒起欢来,一路狂奔地跑掉了。扶犁手也没太注意,圪蹴在田埂上悠闲地吞云吐雾。待他抽完一锅老旱烟,才记起去寻大水牛。成娃心里嘀咕,今天怎么一袋烟功夫,牛就不见了?!当他找到堰渠背后一块未耕的稻茬田时,大水牛正在和那头小母牛上演激情的爬垮游戏。它那雄壮的身体先是和小母牛摩擦来、摩擦去,小母牛哞哞叫着、喷着响鼻,大水牛按捺不住、嘴里吊着涎水,边蹭边舔小母牛尾巴下“肥嘟嘟”。小母牛慢慢地半卧下了,大水牛如愿以偿地爬上了小母牛的后背。它们欢快地度过了晚霞黄昏。这一幕,把年近30还未成婚的成娃,看的是呼吸都急促了起来,他憋的满面通红,也没急着把两头牛打开,就去堰渠里撩了捧冷水,洗了一把脸......
打那以后,大水牛只要得空,就会去找它的小母牛唧唧歪歪,然后一起撒欢、吃草。好景不长,它被一队长出面借走,耕玉泉边一片烂泥田了。近一周时间,二水牛就有了亲近小母牛的机会,见着就响鼻连天,牛头乱蹭,大献殷勤。小母牛开始好像挺傲气的,不怎么搭理二水牛。这二水牛,也是坚韧不拔!它只要遇见小母牛,口里就“哽、哽”地叫,鼻子喷着热气,几乎喷到小母牛的眼睑毛上。牛也是通灵性的,小母牛从开始的漫不经心,到第五天就欢喜地和二水牛回应了。
一天中午放工,二水牛趁军娃上厕所的功夫,它溜过去爬了小母牛的胯。小母牛哞哞地欢快叫声,传得老远老远的。从此,二水牛一见到小母牛,那眼睛、那神情都不放过,哞哞地叫着尾随,往小母牛跟前蹭。好巧不巧,烂泥田耕玩了,大水牛回来了。小母牛好像也安分了几天。可是,小母牛一出牛棚,大水牛、二水牛就都跟了过去。成娃和军娃,都感觉到不太对劲。两头牛都围绕着小母牛转,二水牛开始还有点胆怯、有点害怕,因为大水牛体型要比它多出一个牛头那么长。或许这二水牛和小母牛几天的耳鬓厮磨,更亲近了些。小母牛哞哞哼叫回头,激起了二水牛的雄性斗志,它不再畏惧大水牛。大水牛停蹄,头一侧喷两口鼻子,二水牛也停下;大水牛去舔小母牛的“肥嘟嘟”,二水牛居然跟了上来。大水牛愤怒地喷鼻,二水牛这回不退,只是停住。大水牛,终于猛一甩牛角,“咵”地一声,撞向了二水牛。爱情的力量,是巨大的,动物也不例外。两头公牛,再也顾不上争宠。只听“咵!咵!咵!”牛角的对碰上,不绝于耳;两头牛红了眼睛,开始了一场争爱大战。成娃、军娃傻眼了,赶紧叫人。队长来了,一声令下,几个壮汉手里的大木棍,猛烈地敲打两头水牛角,有的将木棍插进套住的牛角空间,试图撬开两头僵持的公牛。无济于事,两牛倏然分开,又猛地对撞,“咵”声震耳!分开、对撞、僵持,再分、再撞,二水牛显出一丝劣势来,可它丝毫没有退让的架势。慌乱中不知谁说了一声“火”,成娃、军娃两人手持长火把,架在两头僵持的牛角上烧。二水牛忍耐不住熊熊烈火的炙烤,先是向前一撞,猛然甩开牛角,掉头败下阵来就跑;大水牛在后,紧追不舍。两个扶犁手,瞬间齐齐将燃烧着一尺多长火焰的大火把,对准了大水牛,大水牛“哞”的高吼一声,这才反向逃跑。
大水牛与二水牛和睦相处的日子终于结束了。这种状态一直持续了好几年时间。大水牛的体力,慢慢不如二水牛了。这时小母牛,也步入了中年期,发情次数明显减少了。可它们牛兄弟之间的仇恨却结定了。大水牛与二水牛被隔开,单独关在各自牛棚里,再也没有和三水牛、四水牛,一起喂料了。父亲特别注意,每晚临睡前都要仔细检查一下它们的牛缰绳是否绑好!冬天再冷,半夜还要再察看一次。饲养员也不是好当的!
不幸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有一次,大水牛和二水牛,在打谷场边上无意相遇,一场大战毫无前奏地猛烈展开了。大水牛和二水牛不顾一切地挣脱成娃、军娃手里的缰绳,像西班牙斗牛士里的攻击一般,牛角“嘭”地剧烈撞击在一起,这种相撞没有斗牛士表演那些花哨,却很有力。或许大水牛和二水牛就是两头笨牛。它们以前只是耕地,不是真正的斗牛。但这种激烈的撞击,却是危险万分的。它们牛角接连不断发出“嘭嘭、咵咵”碰撞声,很是吓人。两头牛红着眼睛,鼻子喷着急促的热气,牛嘴流着一挂一挂白沫涎水,牛角不知何时又套在了一起,僵持了二十多分钟,成了真正的两头犟牛。大水牛老了,体力稍显弱,它右前蹄跪倒的瞬间,二水牛猛然发力,一角掀翻它,大水牛反应很快,倒地时回角一碰,“嘭”二水牛一个趔趄,两头犟牛又把牛角套上了,就这样一直僵持着,一个多小时,哪一头都不退缩。
父亲看的是既心疼,又害怕。这是他一手喂养的两个宝贝水牛啊!若是再不采取措施的话,两头牛精疲力竭都有可能受到重伤。成娃、军娃一人手里拿一根长木棍,敲打两只水牛角时,眼里都含着泪水。农民都是爱牛的,扶犁手更是不忍心打牛。他们害怕打牛背、打牛身伤牛,也只有打牛角,撬牛角,想把它们打分开。有人就说,扯鼻环。可是,牛鼻环扯断流血了,两头水牛还是套着角,红眼对抗。这种状况是非常令人担心的。作为饲养员的父亲来说,是最着急的,他手里也拿着棍棒,看着两头耕田耙地的宝贝心疼不已。僵持时间太长了,大水牛突然一抖,二水牛抓住机会,倏然向后退几步,猛撞上去。“咔嚓!”大水牛左角被撞断了,殷红的血丝在断角上特别刺眼。它忍着巨痛,哞叫一声,头霸气一甩,一趟子就跑了。成娃、军娃就把棍棒对住了二水牛,拦截它猛打,不准它再追。牛毕竟是害怕扶犁手的,在犁把式的面前,牛有固定的牛性,它们认定了驾驭者。
大水牛断角后,再也没和二水牛发生过战斗。小母牛就成了二水牛的专宠。年轮飞转,大水牛眼看快20岁了,老的是啥活也干不了啦!整天只知道在牛棚里吃草,偶尔去地里拉一趟粪,也是气喘吁吁、慢慢腾腾的。
大水牛彻底失去了和二水牛的争斗之力,但是仇恨依然存在。二水牛体力旺盛,它和小母牛一前一后,卿卿我我的。大水牛看见,眼睛里常常流泪。
在一次生产队开会时,有人说大水牛是不行了。不干活,光吃草料。生产队终于做出了一个决定,要把大水牛杀掉吃肉。父亲听到这个消息,眼泪都流下来了。他连忙找队长求情说,这千万不能啊!父亲说,大水牛十几年来耕田犁地,功不可没,不能杀!对饲养员的父亲来说,他简直是无法接受这件事。对于一个老农民来说,杀耕牛,这简直是令人心痛,想都不敢想的事情。队长和社员们,最后还是投票决定,大水牛难逃一杀的命运。
在古时,杀耕牛是犯法的。随着生产力发展,铁牛出现了。大水牛的确已无用武之地了。生产队也决定要购买拖拉机与旋耕机犁地耙地了。大水牛,必死无疑。
大水牛,被几个壮汉用黑布蒙上了两只眼睛,流下了一地殷红的鲜血,最后倒在了屠夫刀下。大水牛死前,凄惨的哞叫,它两只浑浊的眼睛,在未蒙之前就顺着眼角流下两行长长的泪水。大水牛的一生,就这样默默地去了。它死了,把自己身上的牛肉,贡献给了生产队里社员。我记得在院场支起了两口大毛边铁锅,煮牛肉的情景。孩子们笑着,敲着脸盆,等着分牛肉。每家每户都分到了几块牛肉,至于牛皮就放到院场里,用了些草木灰,把水分吸净,用干土垫上,牛皮以后做什么用?没人记得了。小孩子们是欢天喜地吃上了牛肉,老人们却坐在墙角,默默抹着眼泪,说是不爱吃牛肉,都不吃。我那时无法揣测父母的内心,长大后才知道他们非常难过的心情。杀大水牛这种事情,他们是再也不愿意看到的。
大水牛,一生在犁铧下耕田,最后却难逃一杀的命运。这是道地农民,心里永远也无法解开的情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