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对日月星辰充满了好奇。母亲说,它们都是天空的宝贝。月亮是太阳的妹妹,妹妹是腼腆娇羞的,所以夜里妹妹出来看秀丽山川、四季风物,哥哥就得在暗处守护;可是爸爸说,月亮是太阳难以相见的情人,他们爱的深沉,为了人类幸福,为了黑白分明,因此从不见面,却各司其责。
我是朦朦胧胧理解了这些话的大致意思,并不像今天知道可以有更多宽泛的含义。童年,月光美丽的记忆,都是二哥亲身经历给我的。 我家住在秀丽的巴山脚下、汉江南岸一个小镇——上元观古镇。传说,我们村子的一眼玉泉里有一对活泼顽皮的金鸭子,常常在旭日霞光与夕阳余晖下,嬉戏、游弋在玉泉雪花般的波浪里。村子,因此得名叫鸭儿池村。
我们第四生产队接连着包家营村一望无垠的麦田,临界处有一块十来亩水面的一方池塘,春季常常吸引几十上百的大雁(村民叫野鸭)飞来池塘边、碧绿如茵的麦地觅食和饮水。这为那些游手好闲、专门偷猎的“坏人”创造了打牙祭的机会,现在回想起来,他们真是残害生灵、暴殄天物啊!
这块十多亩的方塘,是生产队盖队部住房,接待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时,挖泥做坯烧制砖瓦遗留的大土坑。后来留着它,既可以在天旱时蓄水,又为全村两千多亩稻田排灌方便。在夏季,这方池塘也是生产队那几头乌黑油亮的大水牛消暑洗澡的池塘,也成了我们四队种藕,男孩游泳的好去处。那时,我家喂养了二十多只鸭子;放学后,我主要就是打猪草和放鸭子。
鸭子最喜欢吃的食物,那就是把肉藏在青壳里的螺丝、黄褐滑溜如蛇的黄鳝、烂泥田里扎堆的青灰泥鳅、吐着白肉在河沙里行走的蚌壳、隐匿在小溪杂草丛的虾米与石头下背着石板玩的小螃蟹。这些新鲜水产,鸭子吃了后毛色油光发亮,产蛋量高。抓这些鸭子食料,责无旁贷就是哥哥和我的课外了。
汉中盆地,夏季稻田成片、青香四溢,白昼与黑夜温差比较大一些,这也成名了汉中百万亩优质稻米基地。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农村对农药、化肥使用量普遍很少;因此,天是蓝蓝的,水是清清的。水里的黄鳝、泥鳅、螺丝、青蛙,甚至鲢鱼都是一溜一串的,很多很多。我和哥哥会经常去捉这些家伙,偶尔也可以大快朵颐,吃上一顿鲜香鱼汤,红烧鳝鱼;更多时候是把那些肥嘟嘟、白嫩嫩的蚌壳、滑溜溜的黄鳝,喂了鸭子。鸭子们见到我哥俩就欢快地张开翅膀“嘎嘎嘎”地一路对着我们叫,它们个个吃的油光水滑,走起路来像一个个挺着肚皮的骄傲孕妇一样,左右蹒跚。鸭子们也不负厚望,每天下蛋,甚至有的下双黄蛋。
小溪里、稻田里逮的人多了,鸭子的吃食也就越来越少了。哥哥就会带着我去那片生产队里留下的池塘里抓鸭食。池塘里的水,在夏夜像一面蓝色的镜子一样平静。没有一丝风,偶尔几只鼓着大肚皮、穿着花衣裳的青蛙,蹦下滚露的圆荷叶,青蛙跳水的卟咚声与荷露溅水的清脆声,瞬间凑起了夜间交响乐。水波就把天上那轮圆圆月亮的影子拉长了,然后被露珠砸碎,又很快从不规则形状,复合成椭圆,再组合成满月。涟漪与月光的影子,也追随着蛙尾而去,青蛙宛如海面上一只小汽艇在冲浪,煞是有趣。那池塘里荷叶虽不多,也随着轻浪摇曳圆盘,赶趟儿似的,砸月亮、揉月亮、又拼月亮,把湛蓝夜空里的星星都惹笑了。在初几夜晚,池塘里的月亮,则被青蛙、荷露,拽扯得像黑夜里骑着自行车的手电筒光,在崎岖的山路上不停摇摆,宛如把这一方池塘也晃动起来了。在交错的波澜里,水纹皱褶渐归平静。月亮这时就像党旗上的镰刀一样,庄严肃穆。
哥哥下池塘,那是一丝不挂地脱得光溜溜的。他一弹腿、一个扎猛,就冲进池塘去了,就像一个侠客一剑劈碎了天上的月亮。刹那间,月光像碎玉一样泛起星星点点白光在池塘里乱晃。哥哥猛然入水,眨眼功夫,他手里就像变魔术似地有了拼命扭动的鲫鱼、鲤鱼、青鱼(乌棒鱼)等。我腰上跨着的竹笆篓,也会很快地沉甸甸起来了。
那时候,我人小,不敢下一人多深的水,只有羡慕哥哥在水里像海豚那样的自如潜入跃起。不管夏天怎么炎热,下水超过一个小时后,嘴唇就会变紫,人就感觉冷,哥哥总是要爬上岸边来歇一会儿。他说,在水里捉鱼是很累的。好在他学会了脚尖蹬塘底泥巴,加速潜行的本事,比平常水面游泳,速度会提高一倍多!
哥哥一上岸,那满池塘的水也就还原了天上的月光,这犹如农妇的筛子筛米一样,月光终于在池塘的中心聚拢了。它是那么明媚,那么清晰。我仰头看看天空,低头瞧瞧池塘,发现两个月亮都是一样的美。我忍不住好奇地捡起一块石子,投向池塘,顿时就打碎了玉盘,旖旎了波澜,那一圈一圈的潋滟波光,令我神往。我特别想下到池塘里去,抱住天上月亮的投影,摇一摇,看会是什么样子?!这个念头一直悄悄藏在心底,我谁也没告诉,只是在后来陪哥哥捉鱼、掏藕、摘菱角吃的时候才明白了,原来这月光是捉不住的。你在水里捉它,它在水面游动;你抬头看看天,它却是纹丝不动地高高悬挂在天上。
幼稚童年,这些想法与嘴里的鱼汤、藕脆、菱角及白嫩的连籽仁,乐了多少周末,谗了多少伙伴,又笑了多少梦境。为水,我也差点付出了生命的代价,那就是趁着伙伴们不注意,偷偷地溜下水,去学游泳。我想,还是堰渠里活水学起来比池塘里死水要安全些吧!我觉得自己很快就学会游泳了。那些狗刨、鸭子打水、埋头凫水,都是可以学的;其实,这是自己小小的虚荣心在逞能、在作祟,也是我自欺欺人地用一只小脚丫子不停蹬水、踩水的结果,以致于哥哥也误认为我学会了游泳。
堰渠的水,在夏季灌溉大片稻田时,下游按装了水闸,不知不觉间上游的水就深了许多。那次哥哥发现我入水几分钟了,也不上来?他很是疑惑,就像箭一般扎进水里去找我,我被哥哥拽扯着,然后背上岸,人却昏迷不醒了。哥哥给我翻身趴下倒了水,才缓缓地苏醒了过来。后来,哥哥说,我在水里把他拼命地往下按,我知道那是潜意识求生的本能,拼命在挖抓他。那次溺水后,我明白了死亡就如黑白电视机,关掉屏幕电源的瞬间一样,白光闪烁;刹那,黑与白的世界就永远寂静了。那以后,我更加努力地学习游泳,就是为了探究那个池塘里游走的月亮,到底是咋回事?长大后,我才知道了人们常说的“竹篮打水、水中捞月”,都是劳而无功的。
那片儿时池塘的月光,一直在我心底波光粼粼地闪烁着种种绚丽的意象,随着鱼儿窜出水面,随着青蛙跳下荷叶,随着荷花舞动清影,月光无时不在变幻着梦幻的形状;更别说初几月光与十五月光,在池塘里也是截然不同的。那水中游走的圆盘和镰刀,盛不了美酒与莲篷,也割不断韶华流水。犹如今天,我依然记得的情景一样,那个圆圆的玉盘映照着一方池塘,儿时十五的月光那样明亮;那弯弯的银月,也像妈妈笑弯的眉毛,摇曳了我多少童年夏夜的梦,启示了我儿时对月亮、太阳的遐想!
如今,那片儿时的一方池塘,早已经不见了;那片儿时的月光,也随着“十天高速”公路的修建洒向了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