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菜,本来是乡下人最平常不过的事情了。我小时候的记忆里,很害怕冬天。原因很简单,每天下午放学回家,我不但要扯猪草、剁细,到村边水渠里淘干净喂猪;还要摘菜。那小山一样,堆满堂屋的菠菜、小白菜、蒜苗等,我看着心里就直打鼓。或许,我这些情绪变化,写在脸上时间长了,父亲早就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了;只是,他寡言少语从来不说罢了。
我七岁那年,正好上一年级。一个周六晚上,家里人围着菜堆摘了许多种蔬菜。我们先把菜根上的泥巴用小刀刮干净,再把老叶、黄叶摘掉,像蒜苗之类还要把叶尖上坏的也拾掇干净了。大半个晚上,都在干着机械重复的活。父亲负责把各样蔬菜用焖湿的稻草捆成半斤、一斤、两斤不等的小把,然后装在竹筐里,整齐的摆放好。我家卖的菜从来不洒水,不像现在人这么聪明,每晚都对蔬菜洒水、淋水,甚至泡在水里,说是第二天卖起来,炸秤。长大后,我才知道,父亲为啥不那样做。他说,做生意,回头客很重要;一次哄人,可能蒙混过关,第二次人家遇见你,就再也不会照顾你生意了。不洒水的蔬菜,不易坏。当时我小,不懂父亲这些话的意思。只是含糊地点头,也不敢多嘴相问;就这样直到深夜,别人家屋里都鼾声如雷了,我们才睡。我懒得脚也不洗了,困得没办法,就想睡觉。这时候父亲突然对我说:“明天是礼拜天,你去街上卖菜?”我当时发懵。“这两竹笼子菠菜,你一个人去街上卖!” “卖的钱都是你的。” “哪怕你把这些菜送人,我也不会怪你。”说完,父亲一脸严肃地看着我。我腻次着,誊(迟疑)了一哈,就点头答应了。
本来,人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可是父亲这番话,却令我睡意全无。我回想,往日父亲在集市卖菜,他不慌不忙地吆喝几声,顾客来了选好蔬菜就称秤、算账,然后坐在菜摊边上吧嗒、吧嗒地抽老汉烟叶子,在冬天腾起一串一串呛人的烟雾。间或,有市场管理员来收摊位费,一般收二分、五分、一毛不等,完全由他估计卖菜种类、数量多少来收。偶尔,市场上也有卖菜的和管理员吵架,认为他乱要钱、乱收钱,收的有点多了!有人说,我生意还没开张,你却来收费,真是晦气!弄得那个三十来岁,带着红袖套的市场管理员很是难堪!我却从未见过父亲和他吵架。我就这样想着父亲卖菜的所有细节和情景,一想到市场上人头攒动乱哄哄的样子,心里就又害怕又兴奋。不知胡思乱想到啥时候,我睡着了。忽然听到公鸡“哽哽哽!” “哽哽哽!”地鸣叫,我才知道天快要亮了。这时候,就听到厨房里母亲忙着做饭,锅碗瓢盆叮当作响的声音。约没半个小时,母亲就叫我们起床吃饭了。
吃完饭,父亲拿来一杆“十六两”秤,就是一斤十六两星花的那种老杆子秤。我给父亲说,我认得。长大后,我才知道“半斤八两”这个成语的来历,源于此秤。父亲教我在称量蔬菜的时候,要向右边攒秤砣;重量超过十斤时,提前号,一般几斤的,都是提后号。攒秤杆上秤砣绳子的时候,要慢、要稳些,要瞅准定花星,给人家卖菜,秤杆子要翘起来,要称“旺”一些,因为买菜的人都喜欢旺秤。父亲还当场给我演示秤菜和攒秤砣花星的操作。他边攒边说,之所以要慢要稳,就是预防过快过猛,丢手后秤杆上下摇摆,秤砣滑落会砸到脚背。我默默记住父亲的话,就挑起两竹笼子菠菜出门了。那时候,是用扁担挑,两头都用绳子挂着铁搭钩,可以根据人个子高低,绾起或者放下搭钩绳子长短,直到挑着舒坦为止。
我出了四队巷道,走过杨桥,就到了三队田坝,一眼能望到乐城(上元观)街上房子的白墙黛瓦。那时候水稻收过,秋冬大田里全部栽着大片大片、整行整行碧绿葱茏的油菜。此时,油菜快到抽薹的季节了。穿过大田坝,拐个弯就到上元观红豆腐厂门口了。厂就在我们村上,三姐就是红豆腐厂的工人。透过红漆大门,可以看到满院子整齐摆放着两人合抱的大陶土缸,上面用黄泥巴包布,密封着缸口。这就是著名的上元观红豆腐,它外观呈长方形,一寸厚二寸长,每块都用玉泉水清洗干净,在太阳下晒焉变软的甘蓝叶包裹后装缸,自然发酵三个月至一年后,即可开缸。取一块红豆腐,剥开菜叶,红油油亮汪汪的豆腐乳洁白细腻,挑一小块品尝,入口即化、芳香满腮。因其制作是选用道地品种北京大豆、传统手工、自然发酵,而驰名全国,出口日本、韩国供不应求。我不喜欢红豆腐散发的那种“臭味”,就快快地挑起竹笼子,近乎小跑着过了厂区门口。尔后停下来,深深地吸一口气再走,不到十分钟,我就到上元观街上了。
卖菜是在老街,南乐区医院就在那条街道上。大清早人已经不少了。莴苣、蒜苗、红蛋蛋萝卜、豆芽、豆腐、山药、莲花白等各色蔬菜,早已摆开两溜子。哈平娃的油炸小鱼,也带在一辆破旧的自行车上,他一路吆喝着“油炸鱼!油炸鱼哦!”听的我直咽口水。那是汉江河里的清水小鱼,放上各样作料,裹上鸡蛋面浆,在油锅里文火慢炸直至金黄酥脆,咬一口满嘴溢香。我心里祈祷,别卖完了啊!这样想着,就找了一块靠着墙根的街边,放下竹笼,开始吆喝“卖菠菜!” “卖菠菜哦!”刚吆喝了两声,一个穿着黑呢子大衣的阿姨就过来问“多钱一斤?” “七分!”阿姨看着我,又看看菠菜说:“称2斤。”我就估摸着往称盘子里抓了4大把,我的手小,一大把就是半斤的样子。一称不够,秤杆子有点平,又添了几棵菠菜,秤杆子就高高翘起来,我给阿姨倒进了她的菜篮子,她很高兴地给我掏出两毛钱来。“阿姨,我没钱给你找!” “那咋办?”她耐心地翻了翻钱包。阿弥陀佛!阿姨找到了一张壹毛的纸币和两个贰分的硬币给我。我这下好开心,第一笔生意开张了!接下来,三五成群的人就围过来,抓我笼子里的菠菜。“都甭急,一个一个来!”我心里有点紧张,生怕别人抓走了菠菜不给钱。然后强做镇定,依次给每个顾客称菜,收钱。眼看这第一笼就快卖完了,有人到我身后去抓另外一笼子里的菠菜。“这笼不卖!” “为啥?” “这笼菠菜八分钱一斤!”一个大姐姐,看了我一眼,有点不高兴地说:“为啥涨价啊!” “这菠菜鲜嫩,摘的也干净!”我说。她很不耐烦。“给我秤一斤,八分就八分!”围在身边没买上第一笼子菠菜的几个人一看,悻悻然地走开了。估计他们对我坐地起价,心里很不舒服吧!
我不管这些。天还早呢,估计也就九点多。没有手表,看太阳升起房顶一竹竿的高度来判断时间。过了十来分钟,又有一个大哥哥来买菜。“咋卖?” “八分一斤!”“好,秤3斤。”我就给他秤了装好。给钱的时候,他翻了半天钱包,找出一张贰毛,一个贰分、一个壹分的硬币,然后有点歉意地说“少你壹分钱!”我看着他真诚的样子说“没事。” “谢谢了!”大哥哥很礼貌地回我一句,就骑着崭新锃亮的永久牌自行车走了。我心里好羡慕啊!自行车,还是永久牌的。那年代可是三大件之一啊!唉!不眼红了,赶紧卖菜,我自言自语。随着晃人眼睛的太阳越升越高,我的菠菜也很快卖完了。
我数了两遍口袋里的钱,壹块贰毛捌分。发财了!我好高兴啊!赶紧掏出来,把钱装进胸前内衣贴肉的口袋里去。我心里第一个念头就是买小人书《岳飞传》。我卖菜是在东街,卖小人书、卖蒸板栗的摊位都在南街。太阳快直射头顶了,11点多快12点了,我匆匆忙忙地往南街走。街上人好多啊!几乎是一个挨着一个脚后跟在走。我心里好急,吆喝“挂衣裳!” “挂衣裳哦!”大家看见我挑着两个空竹笼子,就给我让开了道。我迅速就找到了那个卖小人书的老大爷,他刚好就在蒸板栗的摊位边上。那时候上元观的街道虽然不平,但是还行,都是用拳头大小圆光石(鹅卵石)和黄泥夹砂夯紧实的,就是下雨路也不烂,唯独缺点是有黄泥汤。天晴了灰尘有点大,卖蒸板栗的老板,时常用圆白布手巾盖着笼屉,只漏出两三颗胀破肚皮、黄白黄白、面露露的板栗肉来,散发出甜香的气味,白参参的水蒸汽在笼屉周围氤氲着,实在是馋人啊!
小人书摊到了。老大爷用的是一个旧门板,顺着街道方向,把一摞一摞小人书,一排一排摆放得整整齐齐,几个八九岁的孩子,在里面挑书。估计时间有点长了,老大爷不耐烦了。“不买就走!” “我要《西游记》!”“我要《鲁提辖拳打镇关西》” “我要《李小龙》” “我要《东海龙女》”几个小淘气很不服气地大声说。老大爷,用手扶了扶老花镜,对着几个孩子分别指了指书的位置,孩子们很快找到了自己想买的小人书,一个个开心地付钱后,笑闹着跑开了。
“我要《岳飞传》!”老大爷也斜着眼睛看了看我,没说话。他到最里边那排小人书里,头也不抬地足足找了五六分钟。我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难道没有?!正这样想着,忽然听到他说“还有一本。” “贰毛贰分钱!”我付过钱,高兴极了。在回家路上,正好碰上了哈平娃,又买了一两油炸小鱼,花了壹毛钱,有点心疼。
我一手扶着扁担,挑着空竹笼子,一手拿着小人书,靠风的力量翻转着书页看,一边贪婪地吃着小鱼,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