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食单

父亲的饮食偏于简单、清淡。

简单的食材，简单的烹制，清淡的味道，父亲却有滋有味，乐此不疲。

春天到了，椿菜是一定要吃的——这嫩绿带紫的时蔬炒鸡蛋、炒腊肉全家人都喜欢吃。不仅如此，父亲还喜欢凉拌：焯过水的椿菜用盐水浸泡好放冰箱里，吃的时候取出切细装小碗中，加葱花酱油陈醋煳辣子面拌匀，量不大，像是开胃菜。我们却少去拈，觉得味道有点怪。父亲则会一连吃上一段时间，直到“罢脚”。

这时，新出的大蒜开始上市。母亲一般会在第一时间买回来，父亲将一瓣瓣透着清新气息的大蒜的紫皮剥掉，洗干净放擂钵里，握着鹅卵石棒舂捣，差不多成泥时加入煳辣子面一起舂蓉，舀小碗里，加点酱油拌匀，每餐吃一些：拌饭、调味皆可。夏天，这调味品会经常出现在餐桌上，我们自然是不敢碰的——因为，虽然辣椒之辣可以接受，大蒜之辣却受不了：心烧不说，口气也很可怕。所以一家人基本是敬而远之的。唯父亲喜欢。且也不见有什么口气。而野葱、藠头也是父亲菜单里的常客。

入夏，蔬菜陆续上市：茄子、豇豆、四季豆、小南瓜、小白菜、青辣子、毛辣子……

母亲说，这是最美的一季蔬菜。而青辣子、毛辣子炒肉片、豆腐干是她常做的一道菜。要点：食材新鲜，豆腐干最好是柴火熏烤的，微黄的外皮裹着白生生的豆腐，紧实而嫩滑，加蒜片快炒，肉鲜椒辣番茄甜，而豆腐干自带令人着迷的烟火气在齿颊间回旋。吃过的亲友都记得。我们几姊妹吃着碗里的，看着盘里的，憧憬着明天后天的。

小南瓜、小白菜肉圆汤同样鲜甜可口。

父亲还喜欢将茄子、青辣子、毛辣子烤熟后凉拌来吃：紫色的茄子、青绿的辣子、鲜红的番茄、洁白的蒜蓉、清翠的葱花，加上绛紫的酱油增色增味，伴随暑天的厌食情绪消解一大半，全家人都爱吃。

父亲有一个拿手好菜——烹制鲊肉。

端午前后，新鲜的花椒也结子了，父母就会烹制鲊肉。将糯米入铁锅炒熟冷却后磨成炒米粉，与新出的花椒粉加适量食盐拌匀备用；猪膘肉切成厚片用备好的炒米粉裹了，放上半天，入蒸笼，上面放些鲜花椒，旺火蒸半小时。揭开盖子，一时间，膘肉的鲜香、炒米的糯香、花椒的芳香弥漫屋子，令人馋涎欲滴。父亲会斟一小杯自己浸泡的拐枣甘草枸杞酒，抿一口，夹一片鲊肉入口，一边观看央视四频道的节目，一边有滋有味嚼着。别看这鲊肉全为膘肉，吃起来却又脆又爽，毫无肥腻之感，花椒奇特的香味提神醒脑，让你欲罢不能。不少亲友吃过之后也开始学着烹制起这鲊肉来。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是饥馑的年代，人们的业余时间多拿来找吃的。

有时，缝礼拜天，父亲也会带着我们兄弟姊妹几个备上竹篮上山里讨蕨菜，挖折耳根，讨野泡等。蕨菜最多了，一次可以讨满满两提篮，好几十斤。可炒来吃，更喜欢凉拌，又滑又嫩又脆又爽。更多的是焯水后晒干，到冬天或来年春天没菜吃的时候，用水浸泡发开，即可烹制佳肴。这干蕨菜用来烧红烧肉，柔韧而不费牙，很有嚼劲，且越嚼越有滋味，口感非常好。

有一种叫阳荷的，紫红色，夏秋时节上市，时间很短，就10来天，味道有点像生姜，却比生姜更怪。每年父亲总会让母亲买回，与青辣子一起烤熟加大蒜舂蓉，凉拌着吃。我们却不敢碰——因为那味道真有点挑战味蕾，甚至担心反胃？

秋天，新泡制的糟辣子炒瘦肉或回锅肉——那是父亲最喜欢的美味之一。

豆豉颗、霉豆腐是父亲最喜欢的，伴随一生。也影响了我们一家的饮食习惯。

新鲜的豆豉灰绿灰绿的，用筷子轻轻一挑，千丝万缕，晶莹可人。加葱花酱油煳辣子面一拌，美味即成。

那时，肥肉一般拿来熬油，剩下的油渣配蒜苗干辣子节炒豆豉也十分可口。

干豆豉炒腊肉同样美味。

父亲喜欢将鲜豆豉加煳辣子面、木姜子、姜米、食盐、凉开水一起浸泡成水豆豉——醇香开胃，下饭、蘸烤糍粑都很诱人。

每到腊月，母亲都会做一坛霉豆腐。白白的豆腐切成一个个小立方块，放谷草上，摆满一层，盖一层谷草，再摆豆腐……最后，盖上谷草，用干净的棉布封好，放暖屋里两三天，那豆腐变魔术似的长出长长的绒毛，只见母亲用筷子一一夹起，在高度白酒里洗个澡，然后放入椒盐里打个滚，入坛密封，置放三五天。揭开坛盖的一刹那，一股水仙花香直入鼻孔，沁人心脾，尚未入口，已醉三分。

于是，父亲每餐必夹一两块放小碗里。看见它，我们就不会担心吃不下饭了。

饭煮到八九分熟时，要焮饭：就是把火调小，将煮饭锅的边边靠近火炉外延，不时转动钢盅锅——只见父亲在霉豆腐上加一瓢猪油，放饭上，盖好。几分钟后，饭熟了，锅里的霉豆腐也“熟”了，揭开锅盖，自是奇香绕屋，用来拌饭，只担心饭煮少了。

父亲的食单里，还有心心念念的白片肉。

每当我们一家人谈起美食之时，父亲都会说：“安顺老家的白片肉好吃。”

我们则“啧啧！”之声一片。

这时，父亲跟着我们笑着，又说：“白片肉蘸辣子水真的很好吃呢！”

我们全家都笑了。

年夜饭上，父亲最喜欢将熏腊肉与血豆腐叠着吃。还说：老家安顺的血豆腐是用猪血捏的，最地道。

2016年1月，农历大寒日，父亲走完了他89年的人生路，离开了我们。

去年清明节，家兄发来给父母上坟的照片：有鲜花、水果、点心、糖果，还有一小坛霉豆腐。

       2024.3.10于广州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