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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州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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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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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驻站内刊征文参赛作品+瓜案

短篇小说(8500字)

瓜 案

薛雪

这是孙立明离开15年后第一次回到家乡。村里的变化很大。水泥路,还有路两边亮闪闪的二层楼,以及铺天盖地几乎没有缝隙的塑料大棚,这一切都让他有种恍如隔世之感。要不是村口那座小石桥,他都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

二肥家的位置他依稀记得。他放慢了车速,仔细在像一个模子里扣出来的二层楼里去辨别哪座小楼是他家。一幢幢楼连成一排,像牙齿一样整齐排列,蓦的出现了一个豁口,准确的说是凹下去一块,在孙立明眼里就像是一排洁白完美的牙齿出现了一颗黑牙,这颗黑牙已经凹陷、萎缩下去,被两旁亮闪闪的好牙显得异常丑陋。是了,这就该是二肥的家了,还是那几间灰蒙蒙颓败的老屋。他轻踩刹车,让车缓缓而行,仔细确认了,心里滚过一串快意,加快车速,向表哥家驶去。

二肥家在东街,表哥家在西街,孙立明的老房子和表哥家的房子紧挨着,两家做了三十多年的邻居。他临走的时候把房子低价卖给了表哥,算是让表哥捡了个漏儿。孙立明自打走了以后,就没想过再回来,若不是表哥娶孙子媳妇,若不是表哥的身体不好,若不是表哥曾经帮过他,若不是表哥在电话里几乎是哀求他,他这次也下不了决心回来。

老房子已经被表哥翻洗过了,盖成了二层小楼。孙立明把车停在大门口。明天才是正日子,但是门口和院子里已经有不少人来回走动。他在村里时的那些孩子们已经长大变成了小伙子大姑娘,几乎认不出。自己的同龄人或者比自己大一些的倒还能认得出来,这些终日被太阳烤晒和大棚熏蒸的乡亲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面色黝黑,手指甲和手掌纹路被西瓜藤曼汁液染绿变黑,这些汁液已经渗透到他们的肌肤里,洗不掉了。他们布满皱纹的脸上堆满矜持而热情的笑,怯怯地和他打着招呼。他忙不迭地回应着,遇到过去处的近的人站下来聊几句,简明扼要地说几句各自的近况。

立明,快进屋,我姐夫等你呢。三福子急匆匆从院里出来拽着他就走。三福子是表哥的小舅子,是孙立明从小学到初中的同学,住在后面那趟街,以前他打开后门三福子推开大门俩人隔着道能唠半天,他种瓜那会儿,俩人地挨着,互相比拼着谁的收成好。除了表哥,三福子应该是村里和他走得最近的人了。这家伙变化也挺大的,身材越发壮硕了,腆着大肚子,圆而肥硕的脑袋上前后都有了肉棱,像几条蠕动的虫子。

你看你从走了也不回来,把哥们忘了吧?听说你现在买卖做得不错,当老板了。三福子说。

孙立明被他扯着大步流星往院子里走,嘴里回应,忙得实在抽不开身,一直想回来看看你的。买卖就那样,推着往前走呗。

你是出息了,我还在家种地。三福子打着哈哈。

三福子把孙立明领到表哥屋里,说他还得出去帮着张罗张罗,使劲拍拍孙立明的肩膀,转身出去了。

孙立明和表哥家的人打过招呼,就被表哥引到了里屋。表哥快八十了吧,腰佝偻着,说话上喘。表哥说,今天落桌,招待至近的亲朋好友。这是你哥我活着操办的最后一件大事了,你得来呀。

孙立明笑,我这不是来了么。

表哥频频点头,说,今天我没找二肥,你敞开了跟哥喝几杯。明天他能来随礼,和你也不在一桌,你负责陪娘家客。

孙立明沉吟了一下,从兜里掏出个红包塞给表哥,说,哥,我里里外外都看了,哪哪都挺好的,我一会就走,就不在这吃饭了。

表哥一脸失望,要说什么,却喘得直咳嗽。孙立明急忙倒了杯水给他,表哥喝了一口,顺过气来,问,你真的不在这了?那件事你还过不去?

孙立明笑,我早就忘了。

表哥用忧郁的眼神看他一眼,叹口气说,其实,二肥这些年过得挺惨的。你走后第二年,他家的两棚子西瓜也被人砍了,隔了一年,又被砍了。西瓜种不下去了,他就又捡起了木匠的老本行,去工地打工。再转过年,在工地做饭的媳妇跟一个工头跑了,他就没再去工地,又回来种西瓜,在大棚头上搭了个窝棚,住在里面,怕谁再去祸害。

表哥说到这,浑浊的眼神罩定了他。他接住表哥的眼神,说,不是我干的。

那些年,他一直作着同一个梦:漆黑的夜里,他手握两把菜刀,摸到一个瓜棚里,嘁嚓卡嚓砍着西瓜,那些西瓜呻吟着流淌出血一样的汁液,汇合成一条河流,散发着清香,血一样的汁液漫过他的脚面、膝盖······他大汗淋漓地在红色的河流里挣扎,几乎窒息,大叫着从梦中醒来。有一次他醉酒后回家倒头就睡,半夜又满头满脸的汗水从梦中惊醒,老婆埋怨他弄得满身的泥土。听着老婆的数落,他竟然忘记了在哪喝的酒,又是怎么回的家。望着客厅里堆着的脏衣服,他冒了一身冷汗。从那以后再没做过这个梦。

表哥的眼神暗淡下去,说,那时不只二肥认定是你干的,村里很多人都觉得是你。二肥那个蔫巴人也是急了,要找你去。我找了他几次,像当初劝你那样劝他,他才罢了。

孙立明笑,哥,你就让他去找我呗。我还能怕他?

你在明处人家在暗处,他要是存了心整你,防不胜防啊。再说当初也不大个事呀,闹得越来越僵。表哥感叹。

孙立明心情复杂,说不清是感慨还是快意,他问,那个孩子呢?现在咋样?

表哥说,那小子先是跟他妈过,头两年回来了。倒是比他爸活跃,在村里开了个西瓜代购点,联系客户卖村里的西瓜,赚些差价,说要帮着他爸把新房盖起来。

孙立明下意识地摸出一支烟,点上。缭绕在他眼前的烟雾像他心里的快感一样正在消散,他想抓也抓不住。

孙立明还是走了,他不顾表哥一家的挽留,说超市有事等着自己回去处理。

雾气迷茫的瓜地里,孙立明和老婆累了,一前一后仰躺着休息。孙立明困得不行,睡着了。朦胧中,他隐约听见老婆在喊救命,挣扎着睁开眼睛,看见二肥正抱着一块大石头向老婆的头上砸去,似乎是为了确认是不是砸中了,二肥还俯下身趴在地上冷静地扒着她的眼睛察看。二肥抬起头,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正与孙立明的目光相遇,孙立明被他目光里的冷静和杀气逼视得打了个哆嗦,他想爬起来去救老婆,可是怎么努力都使不上劲,他想喊救命,也喊不出来,手脚一挣扎,他“呼”的从床上坐起来,满头满脸的大汗。

老婆点亮床头灯,惺忪着眼神问,怎么,又做噩梦了?他定了定神,鼻子里“嗯”了声,说,你睡你的,我去趟卫生间。

孙立明站在卫生间里,打开透气窗,点燃了一支烟,过去的一切随着烟雾一起在他的眼前飘荡起伏。

十几年前的那个秋日的傍晚,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

累了一天的孙立明骑着摩托车急火火地往家赶,撞上了突然横过村路的小浩,当妈的那时若不在对面召唤孩子,也不会出这事。但是把人撞了,就啥也别说了。孙立明顾不得自己手上、腿上的擦伤,爬起来扑向孩子。孩子妈已经先他一步坐在地上把孩子抱在了怀里,长一声短一声地哭嚎。他脑子一片空白,硬撑着找来一辆农用三轮车送孩子去医院。

还好,孩子受点皮外伤,两根肋骨骨裂,再无大碍。孙立明陪在医院一天一夜,交费、取药、叫医生,临走的时候又交了住院费。他老婆也买来水果、糕点看望孩子。这个期间两家人一直和平相处,二肥看他时眼神也是平和的,他跟孙立明说,孩子没啥大事,咱俩都是吉星高照啊。让孩子住几天院,恢复差不多了就出院回家养着。孙立明千恩万谢,连连给二肥作揖。

三天后,孙立明去医院看孩子,交医疗费,顺便找个医院的熟人见到了主治医生。医生说病人已经没什么问题了,再呆几天就可以出院了。只是孩子妈总不放心,怕孩子脑子受伤,每天都要求作个CT。孙立明心里多少有点不得劲,但很快想开了,心想,爱做她就做吧,满脑袋包也不差这一拳头了。

孙立明回家跟老婆说了这事。老婆不高兴,说,这个死老婆,祸祸人不改恨,一天一个CT,得花多少钱?这是要坑死谁呀!

孙立明无奈,说,人家要做我也不能不让啊。

老婆气恨,那就让她作去,脑子没坏也让她作坏了。

又过去了几天,老婆跟孙立明说,你去医院看看,和二肥两口子商量一下,是不是让孩子出院?肋骨骨裂回家养呗,咱给拿点钱,除了买药再给孩子增加点营养,何必把钱都花在医院。

孙立明就去了医院,看见孩子正在病房里的地上玩,他妈拿着一根香蕉在后面撵着喂他,他用手直扒拉,嘴里嚷着要回家。孙立明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正好二肥买了饭菜回来,解释说,孩子的脖筋疼,刚开始做烤电,一个星期的疗程,正好把肋骨再养养。孙立明啥也不能说,只有点头的份儿。

孙立明回家把情况跟老婆一说,俩人一分析,觉得二肥两口子这是蔫狗咬人不出声,下死口啊。一个村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没有必要这么整吧,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再说你当妈的要是把孩子看住了能出这事?俩人一致决定,医院再不去了,原来打算的补偿也不给了,不是能住么,就让他住去,等出院的时候去医院结算,花多少都认了。

后来的十几年间,孙立明偶尔会想,事情都是一步一步赶着来的,走着走着就变了方向,不受人控制了,也就有了不一样的结果。当初自己要不是饿坏了急着回家,再或者忍耐着不跟二肥两口子治气,顶多也就是再拿出几千块钱呗,就不会受那么大的损失。人呢,事到临头,又有几个不意气用事的?要是能预知结果,就没毛病了。

出院了再不管了,二肥老婆打上门来讨要说法。老婆不让孙立明出面,说那个泼妇我来对付,好男不跟女斗,跟女斗你再有理也不是好男。女人对付女人有女人的办法。一番唇枪舌战,二肥媳妇最终败下阵去,孙立明老婆大获全胜。

两家自那时起再无来往,街上碰面也各自看天看地视对方如空气。

事情并没有结束。

第二年端午节前夕,家家都给大棚里的西瓜灌足了喷瓜(西瓜膨大期)水,等着再过几天西瓜成熟上市。那天早晨,孙立明照例去地里撩开大棚塑料裙边放风,他像往常一样趴在豁口处往棚子里看,眼前瞬间闪过道道红光,他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使劲眨眨眼睛,眼前的红更重了,那是瓜案子上一个个滚瓜溜圆的西瓜上的裂口连成的,那些浓绿圆润的西瓜都张开了血红大口,仿佛在向他述说着什么。他一阵眩晕,一把抓住大棚骨架,才没一屁股坐在地上。他此时还怀着西瓜是吸水太猛自然开裂不至全军覆灭的侥幸,连滚带爬地拱进棚子里,抱住一个西瓜看。即将成熟的西瓜瓤已经泛红,正从裂口处滴着汁水。他仔细查看裂口处,边缘整齐,不是自然开裂,分明是被人用刀砍的。他摇摇晃晃站起身,挣扎着往前走了几步,又看了几个瓜,都是这种情况。他颓然地坐在地上。那些张着血口的西瓜在苍翠的绿叶里齐刷刷地望着他,彼此无言以对。

两个棚子四亩多地西瓜无一例外,就连后座果的晚瓜也没逃过这场浩劫,翻着肥肉膘子般白森森的伤口。

派出所民警来了,查勘现场提取脚印,最后把孙立明叫到一边,问他在村里和谁有过节。他脱口而出说出了二肥。在报警前,孙立明的心里已经认定这事就是二肥干的,这家伙阴森着脸,眼神里透着冷气,没要到赔偿,竟然用这种恶毒的方式报复。

警察说,虽然你们俩有过节,但这事得有证据,没有证据咱不能扣人。我们会根据你提供的线索展开调查,在没有结论之前,你不要私自去找他。他说我知道,这点道理我还懂。

三天后,警察把他叫到派出所,说你这个案子破起来比较麻烦,现场脚印遭到了破坏,提取得不全。我们分析,作案者应该不是一个人。实施作案起码得半夜人脚定了吧?天亮之前就得撤出来。两个大棚四千多个西瓜,一个人一晚上能砍完?所以我们分析他应该有同伙。你怀疑的那个谁,平时跟谁走得近?他有没有什么亲戚?

孙立明说,他这人平时烦人不接语的,在村里跟谁都那样,至于亲戚么,村里没有,别的地方有没有我还真不了解,他家住东街,我住西街,平时接触的少。警察说,那你回去了解一下,有什么线索及时告诉我们。

临走的时候,警察说,当然瓜也可能是一个人砍的,但是这个人体质得好,还了解你的生活起居,才敢天一黑就去你家瓜地,砍完了才撤。那么多的瓜一个人得砍一夜。

孙立明更偏向二肥是找了同伙儿,就他那体格,虚胖,累死他自己一宿也砍不完那么多瓜。

晚上,表哥去了他家,劝慰了他一番。表哥的话他没听进去,他急着和表哥分析:他找人能找谁呢?肯定不会是村里的人,那他就得打电话找外人来。如果让警察调取他家电话的通话记录,就一定能查到这个人。

他越说越兴奋,想马上就给办案民警打电话。表哥拦住他,说,你想到的警察应该早就想到了,你这办法太笨,查下去工作量太大,还不一定能找到线索。

他用手捂着脑袋说,哥,那你说怎么办呢?这案子就不破了?我就干吃这么大的哑巴亏?

表哥给他点了支烟,说,能听哥一句劝不?这事就让它过去吧,要我看,你要是真找到是谁砍的瓜,这人就得进监狱,这份仇恨就算世世代代结下了。你还得在村里活人呢兄弟。现在你是损失了不少钱,可钱没了咱再赚,这冤仇要是结下了,几辈子都化解不了。你想想哥说的对不?

一番话说得孙立明耷拉着头不说话了,他老婆眼里的火苗也黯淡下去。表哥叹口气说,你俩再好好想想吧。

孙立明听了表哥的话,不再去追究这事了。又怕啥时候再被祸害,心里对种瓜泄了气。年底,他和老婆一商量,卖了房子把地租出去,举家去了市里。开始的几年,他和老婆蹬过三轮,收过破烂,摆过地摊。干啥啥赔,给二肥孩子治病已经把家里的积蓄花光了,卖老房子的钱三折腾两折腾也造得溜空。最惨的时候,俩人连租的老楼房租都交不起,不得不搬出去租了两间平房。后来,他和老婆在街上摆了水果摊,日子才渐渐有了起色,五年前贷款买了门市,开了一个大型水果超市,和各地客户联系的多了,兼做大宗水果交易。这几年,他贩卖的水果无数,但是从没动过老家的西瓜。老家的西瓜在省内外赫赫有名,买来倒手就赚钱,但他就是不动。超市里的人也都知道他这个忌讳,没人采购过他老家的西瓜。

那次回老家一年后的一天,表哥的孙子和三福子到超市找孙立明,说俩人想在村里收点瓜,运到他超市来,不求挣大钱,给点辛苦费就行。

孙立明没有当场答复他们,而是领着他俩去好吃好喝,桑拿汗蒸,好一顿折腾,三福子一说收瓜的话头他就拿话岔开,弄得俩人再也不好意思开口。晚上,孙立明安排车送他俩回去,每人给了一条好烟,他又拎了两瓶好酒递给孙子,说,酒给你爷带回去。

孙子说,我爷爷饭都吃不下多少了,酒就更不能喝了。

孙立明说,不能喝他看着心里也舒坦。

孙子临上车前说,大爷,你没事回村看看我爷吧,他总是念叨你。

孙立明眼圈一热,点点头,摆手让司机开车,眼光一瞥,碰上了三福子冷冷的目光,三福子脸上迅速浮上一层笑容,冲他呲牙乐。

孙立明签了一份出口俄罗斯西瓜的大单。为了按照合同约定完成西瓜的收购、运输,那些日子他日夜奔波,没睡过一个囫囵觉。一天下午,负责采购的人反馈回来信息说,周边的好瓜收的差不多了,可是按照合同还有挺大的缺口。那人试探着问,要不要去您老家那面收点儿?他斩钉截铁地说,不行!如果实在不够就往南走,去大连普兰店一带看看有没有货。对方说,那样会增加运输成本的。他果断地说,去办吧。

傍晚的时候,孙立明接到了表哥孙子的电话,说爷爷病重,想见他一面。他连晚饭都没顾上吃,开车回了村里。

表哥已经瘦得没了人样,躺在炕上像骨头架子外面包了一层皮,但神智很清醒。见到孙立明,他死鱼一样的眼珠有了活泛气,示意孙立明在炕沿上坐下。孙立明坐下了,他又挥动着干柴一样的手臂把屋里人往外赶,沙哑着嗓子说,你们都出去,我跟我兄弟说点体己话儿。

众人退出,表哥伸出一只手拉着孙立明的手,眼里有几颗浑浊的泪珠滑落。孙立明心里挺不是滋味,劝解道,哥,你好好养着,需要去医院我给你拿钱,没事,你会好起来的。表哥缓慢地摇着头,说,哥对不起你呀。

孙立明以为他是弥留之际糊涂了,笑着说,哥,你对我有恩呢,咋还说对不起我呢。

表哥深深叹口气,使劲喘了几口气,小声说,哥跟你说个事,你得答应我,这事到你这就完了,你不能再去翻旧账,行不?

孙立明警觉起来,问,到底是什么事呀,你说得这么严重。

这事哥今天就告诉你,但是这话哪说哪了,知道不?表哥大口喘着气说。

孙立明认真点点头,说,哥你说吧,就算天大的事,到我这就算结束了。

孙立明已经预感到表哥要说的是十几年前的那档子事,他应该知道谁是那个砍瓜的人。压在孙立明心底的沉渣兴奋着浮起,他急切地望着表哥。

表哥说,你的瓜不是二肥砍的。可能,是三福子。

孙立明大吃一惊,猛地站起身,什么,三福子?怎么可能?

表哥摆摆手,示意他坐下,慢悠悠地说:那么大声干嘛,怕别人听不见?你可是答应我不追究的。

孙立明一屁股坐在炕沿上,十分不解地说,我跟三福子从小一起长大,而且从你这面算,咱还挂着亲呢。他为啥要砍我的瓜?

表哥又喘了几口气,说,到底为啥我也说不好。可有一句话说的好,当庄人不养当庄人啊。人的心里都住着鬼,鬼长着牙哩,看不住了它就会蹦出来咬人,咬的还都是身边的人。

孙立明皱着眉头追问,哥,你凭啥说是三福子干的,有什么证据?

表哥说,要说确凿的证据也没有。你的瓜被砍的那天早晨,我去三福子家借喷雾器。家里就他自己,睡得像个死猪,手上缠着布条,血都渗出来了。我去他家仓房拿喷雾器的时候,在门后看见了一套沾满泥水的衣裤,湿哒哒直往下滴水,散发着西瓜汁味儿。后来听说你家西瓜被人砍了,我才想起来这些,仔细一琢磨,就猜那事八成是他干的······

孙立明问,你没问问他么?

表哥说,我几次都想问他来着,可又能问不出个啥?就算问出来又能咋的?这面是你,我的表弟,那面是我小舅子,你俩还是和尿泥长大的关系。就像哥当初劝你的那样,有些秘密就得让它闷在罐子里,比揭开了要好。可我就要入土了,这个秘密哥不能带进棺材里,也不想你总是记恨着二肥······表哥又是一阵咳嗽。

孙立明一拳砸在炕沿上,咬着牙不说话。

表哥使劲咳嗽着,伸出手使劲拽住他,挣扎着说,你忘了怎么答应我的了?再说我说的也不一定准,我那是猜测,也许不是他呢。

屋外的人听到响动涌进屋里,围拢过来问,怎么了?老爷子怎么了?

孙立明艰难地笑笑,说,没事,刚才话说得多了。看情况一时半会没有问题,我先回超市,明天再来。说完,他不顾众人挽留,出门上车。

车在二肥家大门口被堵住了。他家大门口挑着一盏灯,灯影里一辆大车停在那里,看样子是在装瓜。孙立明把车停下,扭头往二肥家看,来的时候着急没顾上看,这才发现二肥家也盖起了二层楼,那贴着白瓷砖的墙体在淡淡月光下泛着混沌的光晕。这颗“坏牙”的修复,使整排房子更像一排整齐洁净的牙齿了。二肥家的变化在他的心里还是起了一些波澜。这么多年在心里堆积的怨恨,没能让他现在对这栋房子和他的主人滋生出多少好感。逆转实在是太快了,他的思想还来不及转变。

车窗被敲响,孙立明落下窗玻璃。是一个年轻人,似曾相似,他却叫不出名字。

年轻人愣了一下,脸上很快浮上笑容,说,是立明大叔吧,我是小浩。

孙立明在脑海里搜寻这个名字,小浩?

年轻人说,对,就是那个——他用手做了一个在地上趴着的动作。接着笑。

啊,小浩!他一下子想起来,是二肥的儿子,自己当初撞的那个孩子。他不能继续在车里坐着了,急忙开门下车。

灯影的边缘到这里变得散落而稀薄,但相对的两个人还是能看清彼此的面孔。小浩继承了他爸的身材,也胖,却很结实,眼睛也比他爸有神,看人的时候也有温度。小浩说,车在地里没装满,停在这用农用车倒点瓜过来,一会儿就好。

孙立明说,没事儿,没事儿。就掏出烟递给对方,小浩摆摆手说,我不吸烟。您在这等会儿,我过车那面看看。转身要走。

孙立明喊住他。小浩转过身笑呵呵地望着他,他使劲吸口烟,问,你爸,现在还好吧?

小浩说,他呀,还那样,新房子盖上了也不回来住,在地里压了一间简易房,常年住在那里,说干活方便。

孙立明点点头,俩人的身影在月光下都罩上了一层光晕。

小浩往前迈了一步,小声问,大叔,咱家的瓜是你砍的不?

孙立明愣了一下,望着他摇摇头,说,不是。

小浩“哧”的笑了下,说,是不是也无所谓了,都过去这么些年了。

孙立明也笑了,把手里的烟蒂扔在地上用脚使劲碾了碾,说,我家的瓜不是你爸砍的。

小浩手臂使劲挥舞了一下,说,真的么?我一直都以为是······

孙立明说,我也说不太准,但应该不是他。

三福子从车的灯影里跑过来,满脸的汗水,脑门上的肉棱一耸一耸的,看见孙立明,问,立明,你去看我姐夫了?咋还走啊?住下得了呗,我家有地方。

孙立明没看他,也没回答。

三福子有些不自然,转向小浩说,车装完了,正在封车,你跟着去过秤吧。

小浩说,你先去干活吧,我马上过去。

三福子向孙立明摆摆手,又跑回去了。

小浩解释说,三叔在我的代购点干活,岁数虽然大点,但是体力是真好,不比年轻人差。

孙立明问,这几年没有瓜被祸害的了吧?

小浩说,没有了。现在到处是监控,有条件的在瓜棚里外都按了监控。谁犯那傻。

孙立明点点头,转头看看前面的货车,问,生意还行?

小浩说,还行,咱村的瓜品质好,很受市场欢迎。就是我这个代购点太小,认识的客户也不多,每天出的量少。这些日子在快手上卖,效果好一点,但是量都不大。村里倒是还有几个人做这个,可都是小打小闹。现在正是西瓜大喷儿(指瓜大量成熟),有些瓜再不卖就过火了。大叔,你的销售渠道多,不好帮着往外卖点儿?

孙立明点了一支烟,使劲吸着烟不说话。小浩大度地说,过去的事您别总放在心里,不管发生过什么,我都觉得咱爷俩现在可以合作,您说呢?

孙立明想了想,看着在货车上忙碌的三福子说,我来买瓜行,但是我有个条件。

明天早晨,村里人将会看到孙立明带着卡车开进村里。而小浩则穿行在林立的大棚间为他收购西瓜。人们惊诧有着宿怨的这两家怎么和好的,难道十几年前的瓜案有了结果?

已经不在小浩那干活的三福子坐在超市门口,和几个在那晒太阳的老人不咸不淡地唠着闲磕。他和小浩、孙立明都有交往,那些人便向他打听内幕,他的回答连他自己听了都觉得糊涂,最后只能苦笑着摇摇头,眼看着装满西瓜的卡车轰隆隆开出了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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