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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州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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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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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驻站内刊征文参赛作品+长海

长海

叶花

夕阳西下,最后的光束在海面上拖出了许多金色的线条,使这辽阔无边的水面骤然变成了横向辐射的长海,码头里的海浪拍击着船帮,发出细碎的惜别之声。

传海老头蹲在自家的船头,逆光里的轮廓像一座灰色的雕塑。夕阳使他眯起了眼睛,他贪婪地望着,这里曾经是他的海,他的船,他兴许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

他想起他作为一个外乡人刚来到这里的时候,只有十九岁,还带着两个更小的堂兄弟,一个十八,一个十六。三个羸弱的少年人,挺着在自己老家种地填不饱的瘪瘪的肚子,来到了这个据说能吃到鱼虾的地方。

他想起第一次看见这片大海,完全被震惊了,他甚至还不能理解这齁咸的水里怎么会有美味的食物。假如把这里也看作是产出庄稼的土地,那这是多么辽阔的丰腴之地!浪花重叠,扶摇推进的样子像极了故乡的麦浪。

他们哥仨都留了下来,在船上当起了渔民,当地人称被雇佣的船员为“小伙”,他们就是三个能吃苦、肯下力气的小伙。转眼间几十年过去了,三个人中只有传海在这里娶妻生子,扎下了根,变成了当地人。大堂弟二十三岁那年在一场大风浪中永远地消失在了大海里;二堂弟也在另一场海上事故里失去了右手,带着残缺的身体又回去了家乡,这都是命啊!

光线又暗淡了下去,在水面几乎完全隐退,暮气浮出水面,像撒了一片细密的网。

传海听见远处传来一阵阵“当当”的声音,他太熟悉这把声音了,他知道有人在捻船。是老杨还是老李?现在在渔村,同传海一样会这门手艺的人不多了。

他跳下自己的船,走了过去,海滩上,一艘小木船侧翻着,好像一个翻身睡着的人。他转过船身,就看见了老杨那颗胖乎乎的头颅。老杨也看见了传海,两个老伙计熟到连招呼也不用打了。

“你这个时候捻啥船?”他看见老杨脚下堆着麻丝、桐油、铁凿子等工具,不禁手痒起来。

“现在不捻,就得来年春节里捻,还是现在捻,冬天的冰就不会进到舱里来了。”

“你去抽根烟,我来捻一会儿,”传海说着,又递给老杨一支烟,示意他休息一会儿。

老杨接过烟,顺势一屁股坐在了地下坚硬的黏土上,这种土混合了海水,硬的像块石头。“传海,你别小看了我这条小破船,最多的那一潮,我一下子拉上来五千斤海蜇,根本装不下,后来我用一块网兜在船后面拖回去的,那海蜇又大又挺实,头都像花瓣儿一样的。”老杨的烟袅袅地变成了一个个烟圈。

传海一边用干瘪有力的手指头麻利地把麻丝按进船板的缝隙里,一边接起了话茬,“可不是咋,那时候海里的货多啊,春天的虾爬子、赤甲红鼓着盖肥,海蜇汛一过,就开始打大白虾,各种鱼:黑老婆、胖头鱼、带鱼、箭头鱼、红娘子......-西大海好像干了一样,甩下一块网衣,都能拉上来鱼......”

“那时候船上货多活好,”老杨认同地说,“连大飞蟹都吃腻了,那些比手指头还粗的对虾,鲜亮味儿就甭提了。”

“到九几年的时候就不行啦。”传海把铁凿子插进刚才塞好麻丝的地方,又用榔头叮叮当当地敲起来。“九叠十八捻,一层麻丝一层灰”只有这样捻过的船缝才会与船板浑然一体,连海水也浸不透。

“大伙都说是污染太严重了,船也太多了,海面上都是柴油沫,把那些鱼虾啥的都熏死啦,还有那些垃圾也到处漂.....”老杨把抽完的烟头用脚踩灭,他转过头看着大海,既像是对大海说又像是对传海说:“那时候大伙一看能挣到钱,都发疯了似的排船(造船),网也越织越密,把那些小鱼小虾都打了上来,干得可是断子绝孙的事儿啊。”

传海也出了神:“咱们村,还白白搭上那些好小伙子的命啊,挣钱红了眼,把一些没上过船的生瓜蛋子都当熟伙计用,风里浪里出了多少次事!你二哥家的小子不就是这么没的。”

想起这些辛酸的事儿,两个老头都不说话了,手里的活却没有停,老杨熟练地给传海打着下手,就像他们无数次搭档干活那样。

一辆灰色的小汽车远远地开了过来,在离他们最近的大道边停了下来,车门刚打开,传海女人的大嗓门儿就爆发了,在海边住的久了,这些女人说句悄悄话都像用喇叭喊出来似的。“龙斌,我就说你爸一定在这里吧,他到死都舍不得他这条船。”传海的儿子龙斌也从车子上走了出来,他是来找传海的。

龙斌看见老杨,先叫声杨叔,又恭恭敬敬递过去一支烟。又把手指拢过去,把烟给点上了,老杨抽一口烟,对龙斌说:“你小子好样的啊,这两年可没少挣钱呐!”

龙斌也给他爸和自己都点上了一支烟,渔民很少有不抽烟的,依着潮汛半夜就得起来拔网起锚,也只有一支烟才能让他们解解乏:“现在我们这茬人不是赶上了好时候嘛,国家要禁鱼,要休养生息,也没断了咱们的路,在这海边修了多少鱼池、虾池、海蜇池、海参棚子,教大家养殖。政府又统一给大家提供各种苗儿,咱也不担心会出问题。来年这些池子,今年就订满了,听说还要再建一批,让大家都能靠养殖致富。”

“听说明年你们要搞那个什么‘立体养殖’?”

“是,我的两个池子,都是上面养海蜇 ,中间养虾,下面养鱼,四周的石头上,还能养贝和牡蛎呢!”龙斌自信满满地说。老杨冲龙斌竖起来大拇指,连连点头,传海夫妇满脸的皱纹都窝出了几朵菊花。

龙斌机灵,也不忘提提老杨家的高兴事:“叔,你家我杨君小兄弟也好能干!驾个钢壳儿大船,都在南方大渔场打鱼,是咱们这一代人里面的好船把式呢!”

“好啊好啊,留在家里的有事情做,把大船开出去的也能打到大鱼。现在的船都是钢的,我们这些破木头船和捻船老手艺彻底用不上了。”传海总结式地说。

这时老伴儿趁机插了一嘴:“那你还不听孩子的,孩子叫你去享福,你还逃跑?”龙斌也赶紧对老杨眨眨眼睛:“杨叔,你帮我劝劝我爸,我寻思他这辈子在船上中下的病根儿,天一冷全身就酸疼,想接他到我城里的暖气楼里去住,他还不肯。“

传海嘿嘿地笑着。

“儿子是孝心,你不去,还放心不下你这条破船?”老杨数落传海。

传海看着自己的儿子,儿子已经长成了他年轻时候的模样,但是精气神更胜他当年:“龙斌,我这辈子跟你妈就是靠着这条船养大的你,还替你娶下媳妇,我一想到离开这里,心里就空唠唠的。我赶了一辈子海,现在我们家里再也没有人能开这条船了。这是好事儿,我心里高兴。我答应跟你去城里住,但是明年春天我得回来,我还能和你杨叔在这看着船,做个伴儿。”

龙斌赶紧点头,又帮着这对老兄弟把地上的工具收拾起来,准备把杨叔也送回家。太阳落得愈发深了,只剩下一点红色的影子,像女人唇上涂着淡淡的口红的颜色。海风吹过来了,有点硬,有点冷,海边的风一向如此。

末了,传海突然问老杨:“你说你这船也不能下水了,咱俩还捻它干啥?”

老杨神秘地笑了,对着大家说:“我等着有一天,就像电视里说的那样,‘生态’好了,这海里又会都是鱼虾蟹,我还要在这条船上,下去捞一网呢!”大家都点头,说一定会有那么一天,老杨得意地笑了。

四个人拎着工具,朝车子走去,夕阳把他们的影子就制造他们的前方,这里是全中国少有的能看见海上落日的地方。传海彷佛看见了刚才的长海,也看见了许多美好憧憬的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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