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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州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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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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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女人的名字》、《疼》

李嗣泽

距 离

老吴和老刘怎么也想不到,曾经的小学同学、单位同事,快七十岁时,他们会因为脑血栓,住在同一个病房。

老吴八岁那年,随下放的父母来到离城二十多公里的刘堡。上小学时,他和老刘同座。那个年代,老吴吃的穿的和用的,在村里堪称为一流。他长得帅,又聪明,十分招人喜欢。

老刘家是村子最困难的,也许是经常吃不饱,长得很瘦小。他的衣服和裤子补丁摞补丁,学习还差,经常遭受同学的冷眼。城里人自然在农村人面前有优越感,两个少年之间的高傲和自卑,让他们很快地拉开了距离。一学期,他们都说不上几句话。

小学毕业那年,落实政策,老吴跟随父母回了城。优越的家庭环境,让老吴一帆风顺读完大学后,顺利地分配到市红星机械厂,做行政工作。

老刘小学毕业,就帮着家里干活。一次,家里的锄头坏了,父亲让他拿到村民的小厂子用电焊焊上。在那里,他看到有人正干车工活,便着了迷。

他白天干完家里活,晚上就去小厂子,也许是有这方面的天赋,在一位老师傅悉心指导下,半年后,他车工技术已经能独立干活了。

后来,老师傅病倒,他就进了大队部的小厂子。 不久,红星机械厂规模扩大,招临时工。老刘报名,顺利地进了机械厂。

这时的老吴,已经是厂子的中层干部。有一次,老吴陪客人去食堂,在门口,他看见工作服上满是油渍、又黑又瘦的老刘。两人彼此一愣,互相点个头就走过去了。

老吴因为能力强,人缘好,很快就被提拨为副厂长。然后,一路飙升,最后升到工业局局长。老刘好不容易熬到转正,又干了许多年,赶上企业改制,被买断工龄,下岗了。虽然下岗了,但“是艺就养人”,凭着娴熟的车工手艺,被民营工厂聘去,收入还超过在红星机械厂。尽管生活在艰难,他觉得自己能因为这门手艺而成为城里人,并能拿到足以养家的工资,感到还是很满足的。

终于熬到了退休。老吴和老刘,两人在同一个城市,不同的境遇和人生,让他们心里都明白,如果不是因得同样的病,恐怕到死都不会见个面。

两人实在没有共同的话题,可住在一个病房,毕竟还是同学、同事,每天早上,他们都要互相打声招呼。

老吴虽然退休,在老刘眼里,局长的派头依然十足。此时,他的话虽然没有官腔,但官威不减。问老刘病情总是那四个字,今天咋样。老刘就会紧张地回答,还好,还好。然后,老刘会像还礼似的硬着头皮问老吴,今天你感觉咋样?老吴就会回答,还可以。随即他们就开始各忙碌各的。

老吴左手瘫痪,这不影响他看书写字。一本厚厚的书,几天就读完。一个笔记本,很快就写满。

老刘右手瘫痪,他每天都会打开录好京剧的收录机,然后插上耳机,闭目听着,左手时不时地做上几个动作。那天,老吴茶水喝多了,正巧那会儿,儿子不在身边,他只好一人跑去卫生间。他裤带怎么也解不开,急得满头大汗,正在这时,老刘出现了。

他在老刘左手的帮助下,解开裤带,两人四目相对,彼此的呼吸声连在一起,他们翕动着嘴唇,说话的声音被一泡尿给淹没了。


女人的名字

下马河是个不大的村落,那里山青水秀,空气清新。林博的外婆早年读过女子中学,后因家境衰落,辍学后嫁到下马河。

林博的童年是在外婆家度过的。打他记事起,村里就有个蓬头垢面,穿得脏兮兮的疯女人。他和小伙伴们看到疯女人时,就会用石块向女人身后掷去。女人被打中,发出尖叫声和骂声,总会让他们心有余悸,一哄而散。在这恐惧中寻找刺激,是他们不可缺少的快乐。

一天,他的行为被外婆发现,向来疼爱他的外婆把他好个打。从此,他再也不敢去招惹女人。

山村的夜晚很静。有一次,他在睡梦中被女人的歌声惊醒。那歌声,像山中的泉水一样清澈甘甜。

他每晚都希望能听到歌声,但大多时候,都是带着失落睡去。

他渐渐地学会了女人的歌,却不敢在众人面前唱,怕被别人取笑,说他是“小疯子”。而他的歌声,还是被外婆发现了,外婆摸着他的头,眼睛湿润地说,唉,娃,你有这方面天赋,将来就考音乐学院吧!

女人琢磨不透的表情,让他害怕。女人的歌声,又让他欢喜。

有一次,他和嘴里正嘟嘟囔囔的女人相遇。他至今都说不清,当初为什么会突然唱起从女人那学来的歌。

女人停下脚步,安静地听他唱了一会儿,眼泪却流了下来,女人嘴唇抖动了一下,似乎有话要说,他吓得急忙跑开。

冬天的雪一场紧挨一场,女人会在村民必经的路上,像学生做功课那么认真,把雪扫向两边,村民经过时,看到女人都会流露出同情的表情。女人有时会说,别踩脏了雪。

林博有一回问外婆说,姥,那女人叫啥名,是怎么疯的?外婆立刻耷拉下脸,对他说,小孩子家不要什么都打听,好好念书就是了。

从外婆那里得不到答案,他就问同桌青林说,林子,咱是好哥们,你能告诉我那女人的事吗?青林摇着头回答说,我也不知道,有一次问爹妈,还挨了骂。

林博失望地点着头。青林继续对他说,我挺恨那个疯女人,家里有点好吃的,爹妈总是半夜给送过去。

林博猛地想起,有好几次深夜,他看见外婆拿着东西出门。他终于明白,外婆也是偷偷给女人送东西了。

这个冬天刚下第一场雪,林博上学的时候,一不小心滑倒。正在扫雪的女人向他走来,他心里很害怕,女人在离他约三米远的距离停了下来,他发现女人温暖的目光,能融化整个冬天的雪,他从没见过这么慈祥的目光。

谜一样的女人,让林博带着谜,离开了下马河。

十多年过去了,林博从省城音乐学院毕业留校任教。他时常想起女人的歌声,凭借记忆,他潜心创作出的歌曲《春韵》,让他一夜之间成名。

他突发奇想,感觉歌曲《春韵》或许能医治好女人的病。

当他的身影和心爱的小提琴出现在下马河时,病重的外婆告诉他说,疯女人已经走了三年,如果不是因为当年被别人李代桃僵上音乐学院那档事,也许不会被气疯,说不定现在在音乐上已经有很深的造诣了。

林博流下了眼泪,他不知道是为女人遭遇不幸的同情,还是对她才华陨灭的惋惜。

外婆又对他说,女人叫雪梅,她的心,比雪还要白。

外婆下葬这天,雪花从阴冷的天空缓缓走来。林博拉起小提琴,《春韵》优美婉转的旋律回荡在山谷。

他知道自己既是在为外婆,也是为雪梅,还有所有梦断苦想的女人在演奏……


我边喊救命边向大队部的南门跑去,二哥瞪着充血的眼睛,提着菜刀,在我身后狂追。

正在开会的村民被眼前这一幕惊呆了,没有一个人上前去阻拦,他们眼睁睁看到二哥在我后背砍了一刀。

滴落的血液陪着我继续奔跑,二哥紧追不舍,正当他挥刀又要砍向我时,他的脚被一块石头绊了一下,他摔倒爬起来之后,又继续追。

大会开不成了。

村民们也跟在后面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村民们赶上来的时候,看见给队上放牛的老蔫叔死死地抱住二哥。

我已经躺在血泊中,没有一个人肯上前,生怕溅到身上血。

有的人目光透露些期盼,希望这活灵活现的武打场面能继续下去。

“别跑,我砍死你!”。二哥的骂声,真让人吓破了胆。

母亲赶到了,她含着泪,跪着夺下二哥手中的刀。

我被抬到卫生院时,连疼带累已经快昏厥了。医生在我身上缝了10多针。

一场血腥,村民们开始重新认识二哥。

村民们远远看见二哥,能躲尽量躲,实在躲不过去,也会陪上笑脸,客客气气地打声招呼。

母亲在别人虚假尊敬的目光中,找回了弱者应有的自尊。

我们家是外来户,一次山洪爆发,洪水夺走了父亲和大哥的生命。

我们家被安置在这个村子。灾难在这里并没有种下同情的种子。

二哥辍学了,他小小的年纪就在生产队干成年人的活,可是工分挣得却很少。队里又脏又累的活总是和母亲很亲昵,我在学校经常受欺侮,挨了打不敢回家说,怕妈妈和二哥伤心。

二哥十九岁那年,亲戚给他介绍个对象。女方家人到村里一打听,有人说我们家不仅穷,一个个还都是人熊货囊的角色。

亲事黄了,我们的自尊心都受到了伤害,特别是二哥,被伤害得更重,他整天沉默无语。

母亲经常背地里落泪,我和二哥都发现了,但谁也没说。

有几个长嘴婆,压抑不住心中的好奇。她们拐弯抹角,千方百计套母亲的话,问那天究竟发生了啥事。

善良的母亲说:“哥俩为点小事,争吵起来,三儿骂他二哥,这辈子就是个光棍的命,才惹恼了他二哥。”母亲说完,抹了下眼角的泪水,说:“他婶子们,你们遇到有合适的,帮着给张罗张罗。”那些长嘴婆虽嘴上答应着,可没有人愿管二哥的婚事。

二哥的眼睛所及之处,阴冷的目光会让人颤栗不已。

生产队再给他和母亲派活,都是轻巧的。秋收队里分果分粮,也不再像过去,分到我们手里都是孬的。更重要的是,我在学校,没人敢再欺侮。

那年部队征兵,我们村子就一个名额。二哥想要参军,这个名额就自然地落在他身上。

他入伍那天,村街道两旁,小学生列队欢送。母亲把几个鸡蛋塞给他,什么也没有说。

没有人注意到,我此时正趴在大队部的房顶上。我丝毫看不出母亲有难受的表情。也许,她还是为二哥砍我的事伤透了心。二哥在人群中四处环顾,最后,他上了车。

二哥参军后,再也没有回来,他在部队除了立功就是提干。

每当我把他的来信读给母亲时,她就会抹去眼角泪水对我说:“三儿,千万不要记恨你二哥,啊!”我欲言又止,含泪点着头。

我大学毕业那年,已是军官的二哥领着未过门的二嫂回家探亲。

母亲看着我们哥俩和漂亮的儿媳,乐得合不拢嘴。

她和二嫂下厨做菜,我和二哥便开怀畅饮。

由于天太热,喝着喝着我就脱去了外衣。二哥轻轻地摸着我身上像蛇一样的伤疤,一口酒一滴泪,二嫂很吃惊,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母亲在一旁不知所措,急忙说:“乡亲们都羡慕我,说们哥俩都有出息。”

我借着酒劲,对母亲说:“妈,我身上的伤当年是我自己砍的。”

她打岔说:“都是过去的事了,咱提它干啥?”

我又对母亲说:“妈,您想想,二哥那么善良,他怎么能对我下得去手?”

她半信半疑瞅着二哥,见二哥没吱声。就责问我说:“你喝多了,还是别再喝了!”

我好不得意地说:“妈,村里人看到的那一幕,是我和二哥演的戏,也把您蒙骗了这么多年。”

母亲瞅着我们,怔住了。

我说:“当年,我背的是用塑料袋装的红钢笔水,在前面跑,在无人处,我夺过二哥手中的刀,往身上砍的,我继续跑,被老蔫叔发现,他就跑过来抱住了二哥。”

我说完,一仰脖又喝了一口酒。

正当我为自己那时的聪明,感到飘飘然的时候,母亲操起扫炕笤帚,朝我打来。

酒喝得太多,我已无法躲闪。我眼睛一闭,就听“啪”的一声,不知道二哥以怎样的速度,挡在我面前。他用后背挡住的笤帚,被震得零碎了。

母亲哭着跑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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