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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州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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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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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当不吃亏

 贾钰乐

菜齐了。60岁的马后炮,告诉59岁的胡涂,自己要二次创业了。胡涂有些糊涂,问起咋回事。马后炮喜滋滋地拿起桌上的那瓶赛五茅,给老胡满上。

马后炮本名马厚,爱下象棋,棋风险怪,因惯用“马后炮”一招定乾坤,遂名添一“炮”字。胡涂原名胡宏图,本希此生风云一遇,大展宏图,可惜天生做事,着三不着两,后名字被去一“宏”字。

二人原是造纸厂工人,厂子改制,被买断工龄后,便寄生在城郊结合部,后庙子村。马后炮顺时而为,买断后便开了一家小超市,垄断全村吃喝拉撒,不说吃香喝辣,倒也衣食无忧。可惜,膝下无子。前年,老伴又先走一步。一人一店,白天尚可。夜里独自向墙,却百爪挠心,千般忍耐,万般煎熬。

胡涂一生稀里糊涂,随波逐流,却傻人傻福,其子人如爹名,在沈阳大展宏图。爹凭子贵,胡涂临老翻了棺材板。自从老伴进城看孙子后,他一人落得逍遥自在。终日在超市与老马横兵卧马,架炮车行。棋罢两人便乘兴举杯对饮,陈芝麻烂谷子,唠上一气。

老马问老胡这酒咋样。老胡连喝了好几口,复读机一般就会说个好。老马无奈,只好自己抿了一口。只见他微闭双眼,不断咂着嘴巴,一脸享受。过了好一会儿,只听咕咚一声,如卡在井中的冰块,一下落入水中,喉结随之上下蠕动。等到一股长气从鼻间呼出,老马这才缓缓睁开双眼,一脸享受。老胡觉得老马再抽搐两下,就和电影里犯瘾吸毒的人一模一样了。

“这叫一品、二咂、三入喉、四出长气解千愁!”说完老马一脸得意拿起赛五茅,让老胡给个价。老胡说,咋也得二百往上。老马一听,来了精神,伸出右手,扎开五指,又反手比了个“八”,说这酒58,他进了五千元的,不到1月就卖了大半。黑漆漆的窗外只有虫鸣,但老马还是向外望了望,压低声说,这酒现在促销价是58,三天后就恢复正常价158。所以他想,多进些酒赚差价,而且他已经和公司达成协议,如果一次性进15万的酒,自己就可以一举拿下东三省总代理。

老马问老胡是不是机会难得。

老胡点了点头。

老马说自己手里凑了凑,只够十万元,所以他想邀老胡共奔致富路——入股五万元,共举大事。

老胡用手搓着盘里的盐爆花生米,低头不语。

老马知道老胡是妻管严,一辈子饱受妻子盘剥压迫。他说,谁有都不如自己有,老婆有还隔道手。眼下正是“宜将剩勇追穷寇,翻身农奴把歌唱”的大好机会。他讲了74岁褚时健,创建褚橙的故事。他说,褚时健能成为“中国橙王”,那他和老胡就可以成为“东北酒王”。

盘子里的花生米都露出了金黄,老胡知道无处可逃。他不敢抬头,只说了句风险太大。

酒下了一半。60岁的老马告诉59岁的老胡,自己恋爱了。老胡再次糊涂了,问起咋回事。老马喜滋滋的又拿起赛五茅,给老胡满上。他说女方叫小丽,是在赛五茅直播间认识的。

原来一晚直播时,有人说,自己花五千元买酒,让小丽喊他一句亲爱的,并发私照给他。没想到小丽一口应承下来。可那人过完嘴瘾,便逃之夭夭。就在大伙七嘴八舌,谈论小丽魅力不够,将男人吓跑时,老马一掷五千,震惊众人。

老胡说,这里面恐怕有诈。

老马置之不理,嘬了一口酒,扔了两粒花生米进嘴里,嚼后,大喊了一声香。

老马说自己当晚就接到小丽电话,谢谢他仗义出手,并承诺如果后悔,钱如数返还。但他有自己的算盘,一来赛五茅确实好喝,价也不高,放在超市不愁卖;更重要的五千元让他过了一把“榜一大哥”的瘾,赢得了小丽的好感,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

老胡还是想不明白,老马一杆老光棍,马上就吹灯拔蜡了,除了一间破店,真不知人家大姑娘能看上他啥。

老马看出老胡眼中的疑问,赤脚跳下炕,从里屋翻腾出一大堆瓶瓶罐罐,兜到了老胡面前。

老胡一看上面花花绿绿印的全是洋文。他记得儿媳妇怀孕时吃过这些东西。

“看看这是保健品,纯进口。”老马一瓶一罐拿起,哪个是深海鱼油,什么叫黄金玛卡、海参牡蛎片,作用是啥……如数家珍,自问自答。

“你这一套一套,整得好像早市那些卖祖传秘方,治疗阳痿早泄的江湖郎中似的。”老胡并未发觉自己失言,接着问:“你给我看这些干啥?”

“干啥?!这是小丽买给我的。我上网查了,就这些保健品,五千都打不住。”

老胡觉得小丽应该是骗子,似乎又不是。他不依不饶问:

“小丽为啥给你买这些呢?”

“为啥?!因为我俩不那啥了吗。她希望我把身体保养好,然后好那啥嘛。”老马嘿嘿笑了起来,好像自己已经入了洞房。随后他压低声音,告诉老胡,他最近一直在偷偷练习提肛。这是他拿一瓶赛五茅,从李郎中那换来的强身秘籍。李郎中说,乾隆靠提肛活到了89,还靠练提肛,65岁高龄时整了个闺女出来。

“你别说,练了几天,还真管用。我早上那泡尿都能把地呲出个坑。等我练上一年半载,再加上小丽的保健品,我准能抱上大儿子!”说完老马哈哈大笑起来,他紫黑的脸上泛着油光。

老胡觉得老马为老不尊,很不要脸。但想一想,一瓶能挣100元的差价,他有些动心了。可他,还觉得不托底。

酒全下了。60岁的老马,对着59岁的老胡哭了。他另起一瓶酒,脸上挂着泪水,又给老胡满上。

和小丽确立关系后,老马就一直盘算俩人日后的出路。只要他拿了总代,小丽就可以来东北发展——一举两得—俩人爱情事业双丰收。

就在刚刚老马哭着,从造纸厂为老胡出头打群架,讲到俩人买断后老胡来店拿东西,帐都不用记。最后又延伸到临老了,俩人才是真正相依为命的“老伴”。

老马这边铺述,老胡那边回忆,感觉自己和老马“过”了一辈子。

老马看老胡心在合计,面有犯难。又流着泪说老胡是自己这辈子最好的兄弟,比亲兄弟还亲。还说作为兄弟能看他晚年无依无靠吗,能看他们老马家绝后吗,能希望他死后连个打幡摔盆的人都没有吗?老马说着说着已经老泪纵横。

老胡知道这些年老马背后总被人骂绝户,这两年又一个人孤苦伶仃,实在不易。

见老胡点头同意了,老马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更厉害了。

老胡晚上回家后,把老马恋爱的事情打电话和老伴说了。老伴说,马后炮是猪油蒙了心。挂了电话,老胡头枕着胳膊,望着屋顶,心想都说中年男人三大喜,升官发财死老婆。没想到现在老光棍也吃香。他甚至想,如果自己也是光棍一条,再加上儿子的条件,没准能比老马找的还好,还小。

可让老胡绞尽脑汁,却想不明白的是,老马有啥本事能和那个小丽勾搭在一起!嗯,他觉得自己这个“勾搭”用得很恰当。

儿子每次回来背地里都塞给老胡钱。他藏在厕所顶棚那个存折早就不止5万了。第二天上午,老胡便把钱给老马送了过来。可他没同意入股,而是把钱借给了老马。另外他告诉老马,这事不要和自己老伴说起。老马打借条时说,老胡不信任他马后炮的能力。还说别等自己挣到钱后,老胡后悔。老胡笑笑,说自己这钱免息。

老胡让老马再合计合计,别被骗了。

老马笑着说,天底下骗他马后炮的人还没生下来呢。

买的酒半个月没到,小丽也失联了。老胡拉着老马去了趟公安局。直到警察告诉老马那些保健品是用淀粉做的,算上邮费也都不到300。老马这才接受被骗的事实。

晚上,俩人喝的酒,还是赛五茅。相对无语,各怀心事。老胡觉得自己现在是哑巴吃黄连,被迫上了贼船,全是憋屈。老马觉得自己行走江湖一辈子,却英雄难过美人关,晚节不保,死不瞑目。

去警局后的第三天,老马让老胡来家里一趟,给自己录个视频,准备发到网上去。俩人一见面,老胡吓了一跳,老马胡子拉碴,头发全白了,扣子扣得七扭八歪,裤子前开口也咧着,宽大的红色秋裤舌头一样,从里面吐了出来,像多了一张嘴在诉说不幸。老胡心颤了一下,他觉得老马像街上那些跪在路边,逢人磕头要饭花子。

老胡从手机里看见,老马把头发揪乱,便声泪俱下,讲述起自己的身世,讲述起自己曾多么无私地帮助过小丽,讲述灯尽油干的自己如何焕发出第二春,结果无情地欺骗如暴雪冰冻,让他的爱情之芽,胎死腹中。

上传完视频后,老马又像换了个人,兴奋起来。他洗脸刷牙,刮胡子更衣。然后又让老胡脱鞋上炕,俩人对饮起来。老马神清气爽,一口掫下半杯,大葱蘸酱,在嘴中嚼得嘎吱嘎吱作响。然后他告诉老胡,为了能进入状态,他像那些网红一样,七天没洗漱三天没合眼,心里全想着自己这辈子的心酸不易。

老胡说难怪,自己刚才录视频时,偷偷抹了好几把泪。

老马一听,立刻来了精神,说连老胡都觉得感人,别人看了更得哭得稀里哗啦。他还说,自己这一招指定灵。

老胡觉得俩人报警都有些马后炮,现在录视频更是马后炮了。

见老胡完全不信,老马和他啪地把杯子一碰,说自己马后炮可不是白叫的。

第二天一早,老马给老胡打来电话,说自己的视频火了!接下来的两天,省市电视台、知名网站、自媒体、新闻端都对老胡被骗的事情争相采访报道。只要录像机一架上,老马便会声泪俱下,痛诉不幸。老胡感慨,老马怎么能有这么多眼泪,不当演员可惜了。

第五天,赛五茅公司老总竟带了一队媒体来到了老马家。他说,直播员小丽早就在事发前一周离职了。所以老马被骗和赛五茅公司无关。但是出于企业社会责任和人为关怀,公司决定把辽宁省总代免费下放给老马,并无偿赠送其一万元的白酒。在老马老泪纵横和一片叫好掌声中,赛五茅老总掷地有声地说,赛五茅将秉承纯粮酒,平价酒的初衷,每瓶只卖58,而且永远只卖58。

第六天,赛五茅也火了。直播间的酒被抢购一空。老马也不再关心被骗的事,因为和他要市代理、订货的太多了,电话响个不停。老胡一个人到老马家转了一趟,老马超市已经关门,他默默回了家。至此,他才觉得马后炮这招马后炮,还真不是马后炮。

1个月后,公安机关抓到了小丽。被骗的15万元,如数奉还,老马又让老胡录了一个视频,视频里他感谢了公安机关、感谢了赛五茅集团、感谢了各大新闻媒体,更感谢了社会上的爱心人士……当然感谢时,他的泪水依旧不由自主地往下淌。至此老胡已经断定,老马的眼泪如他说话一样自然了。

那晚俩人又喝了赛五茅,老胡临走前,老马把那五万元还给了他,额外又给了他1千元。还拍着胸部说,老胡到死,包括老胡丧事上的酒他全包了。

老胡出门时,老马提醒他把借条烧了,并问他后没后悔,当初没入股。昏暗的路上,老胡合计老马上当这件事到底谁吃了亏。老马名利双收,赛五茅爆火,老百姓看了热闹喝酒还多了一个选择。那自己呢?他摸了摸兜中那一千块钱。老胡左脚拌右脚,摔倒在路上,他想明白了,那个叫小丽吃亏了。可她骗人,被抓被罚都是罪有应得。老胡爬了几次都了没爬起来,因为他越想越糊涂。人如其名胡涂真糊涂了。

三年后,老马携20岁的娇妻去了一趟赛五茅公司总部,分享他成功经验。上厕所的空档,他路过网销部总经理办公室,半掩的门中,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他一怔,顾不得尿急,推门而入。一个打扮时尚、化着浓妆的女孩坐在老板椅上。

“小丽?”老马突口而出。

“叫谁小丽?!这么土的名字。”女孩白了一眼老马。

老马笑笑,说自己认错了人,便退出了屋门。回营后,老马将此事讲给老胡,老胡嘟囔道:“上当不吃亏。这次谁也不吃亏了……”

可老胡心中,关于老马和小丽怎么勾搭在一起的谜团,依旧还没解开。他想问问老马,但还是止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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