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算盘养猪

李日源

铁算盘终有算计不到的时候，养猪这回失算了,一脚踩空跌进沟里，而且摔得不轻。

铁算盘本姓陈，年轻时是生产队的小会计，书读得不多，却打得一手好算盘。每年年底，各家各户挣了多少工分，队里一年的收入支出，经他噼里啪啦一阵拔拉，几个晚上就搞定。

他也经常会被同行盛情邀请，帮忙去梳理麻一样乱的账目，对此，他从来都是乐此不彼，欣然前往。用他的话说，这忙嘛，得帮，也是人情。至于后面若干好烟好酒侍奉，他对别人说，我干活了，这是应该得的。

铁算盘长得干瘦，不善言谈。走起路来，从来都是低着头。“抬头老婆低头汉”，意思是低头走路的男人和抬头走路的女人，都深不可测。背后有人笑他，算不完的账，睡觉都打着小九九。

铁算盘勤快，小日子过得滴水不漏，他所花出的每一分钱，都是经过千思万虑，精打细算的。他家本在村中间住，出门大道不远，就是一家超市。规模虽然不大，烟酒糖茶，生鲜蔬果，应有尽有。村民买东西，就是图个方便，谁也不会计较这家的姜贵一毛，那家的大蒜贱八分。而铁算盘却不，即使买几个咸鸭蛋，也要跑村东头老王家卖点瞧瞧，再到村西头老李家掂掂，货比三家，最后确准哪家个头大，价钱便宜，而且里面蛋黄能冒出油，才会下手。

即使赶大集，也与众不同。别人早早去，买上几件所需物品，早早回，回来后，还能干挺大一阵活。而他不管闲忙，都要等到快下集才现身。首先，他要以极短的时间，快速掌握集市行情动态，尤其那些卖鱼卖虾，经不起风吹日晒的海鲜，在他看似漫不经心的余光中，是格外关注的。这个过程，他冠名短平快。然后他打起时间差，等赶集的人快散尽，商家开始收摊，他才慢悠悠走到这些摊位前，讨价还价。别人五块钱能买一斤的东西，他能买一大堆。当然，不是所有的鲜疏都会廉价处理，那得看眼力，以及揣摩透商家的心理，这些，只有铁算盘拿捏得稳，准，狠。

铁算盘把过日子一本帐算的精透，而处事不惊，见招拆招的功夫也是相当了得。那还是在生产队解体后。他去乡办企业上班，钱挣得不多，家里活不当误，却也乐呵。他所在的是翻砂车间，埋汰，技术含量不高，工人大都是和他一样的周边农民。

一次，他在家贪收了两垄玉米，回家一看，要迟到了，哪顾得吃饭，跨上自行车就跑。时值中秋，工人们都挂念家中的一亩三分地，所以迟到现象屡屡发生。家有家法，厂有厂规。他敏锐地发现，最近厂长时常在大门口隐现，估计一定会有大动作，要抓典型。

他一边骑车，一边想着计谋。快到工厂附近时，他停下车，四周望望没人，迅速拔掉气门芯，然后走到路旁小水沟，把头脸脖子衣服全溅了水，然后扛上自行车，跌跌撞撞，一路小跑冲进工厂。

果然，厂长从背地里出现，见他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微笑着拍了拍他肩膀，没说什么走了……

铁算盘脑瓜活，他早已不满足上班挣那一脚踢不倒的钱。只是碍于年纪稍大，往外闯也闯不动了。经过苦心观察，他发现养猪也是不错的商机，很适合他这种年龄段的人干，于是干脆辞掉工作，回家说干就干。

在北方农村，家家都有养猪的习惯，一来粪肥可以下地，二来年底撂倒了，一年的油水可以解决。近几年，城里人吃好了乡下的黑猪肉，每逢年节，都会拉家带口。或亲戚朋友组团，纷纷往乡下跑。吃完杀猪菜，再割上几斤肉，回家慢慢享用。

他养猪，也与众不同。别人养育肥，他养母猪。他早算好了，育肥猪养少了不挣多钱，养多了投资大，风险也大。而母猪投资不大，养上几头就够饲养，赶上好行情，一个小仔猪顶一头肥猪效益，

繁殖仔猪，和仔猪贩子打交道，很让人头疼。他们都是孙悟空的子孙，猴精鬼怪，见缝就钻。别管你是三叔二大爷，只要有利可图，雁过不拔毛，是他们手懒。但是遇上铁算盘，也是棋逢对手。你能使出九阴白骨爪，他就能还出降龙十八掌。

杂交仔猪，瘦肉率高，但每窝免不了几头带杂毛的。养殖户不在乎，可贩子非要吹毛求疵，少给三十五十元。铁算盘哪能吃了这亏，他把老伴和女儿用剩的染发膏找出来，贩子说什么颜色好。他就染什么颜色，每窝仔猪，都能比别人多卖百八十的。

俗话说得好，两腮不长肉，神仙也难斗。铁算盘肚里到底有多少道道，谁也不知道，反正只要他眨巴眼，不管褒的还是贬的昏招，立马就来。

有一年，十四个乳头的仔猪很抢手，价钱一涨再涨。恰好此时，铁算盘家有三窝仔猪马上出窝。三十多个，个个溜光水滑。铁算盘趴地上数了一下午，一遍又一遍，可就是没有让人无限欣慰的十四个数字。他气得两顿没吃饭，最后拿一个十三个乳头的仔猪开刀。

这个小仔猪小的时候，也是十四个乳头。可不知什么原因，长着长着，却瘪了一头。不仔细看，很难发现。贩子来过说，瘪的不算。

好花不常开，好景不长在。千载难逢的好机会，铁算盘怎能错过！半夜，他一手打手电，一手攥一把钳子，找到那个寄托很大希望的仔猪，对准不争气的瘪乳头，狠狠夹了一下……

第二天，那个瘪乳头肿得老高，胀鼓鼓与其他十三个不差上下。他赶紧打电话，叫来贩子，终于如愿以偿。

就这样，与贩子们斗智斗勇，几年下来，他大半个脑袋成了不毛之地。

养殖业历来胜过种植业。种植业平稳，但收入很有限。虽然它也得看天吃饭，却也没什么风险可言。退后一万步讲，即使颗粒无收，顶多赔点种子化肥钱。

养殖业不同，利润与风险同等。那些大嘴小兽们，只要一睁眼就得吃。吃什么，不是西北风，是粮食是钱。所以农村总会流行一句话，家值万贯，带毛的不算。如果它翻车，弄不好就是倾家荡产。

前几年闹猪瘟，养猪业遭受重创，大养大赔，小养少赔，没有一个养猪户能独善其身。

铁算盘也赔得不轻，买的饲料不算，光自家出的玉米，每年也得搭上一万斤出去。他也一度讨厌这些家伙。也想眼不见心不烦，像周围人那样处理掉这些张口兽。可是，清圈后，自己又能干什么？难道就没有翻身的那天！

铁算盘寝食难安，反复考量。都说大落必能大涨。尤其养猪，有明显的周期循环。最后他下定铁心，咬牙坚持。

果然，不出两年，猪价抬头，仔猪价格也跟着上涨。而且越涨越烈。一年前卖一头三百斤的肥猪，现在只能买一个二十多斤的小仔猪。

铁算盘春风得意，上一批仔猪卖完，填平前两年的亏空，还有结余。猫三猪四。再有四个月，这些母猪还会下一批仔猪，按现在的价格，不出半年，他兜里将有一笔不菲的收入

他破例起早去赶一次集。破例买了新鲜的，不是按堆付钱的鱼虾。最后在肉案前犹豫片刻，还是狠下心买了一刀猪肉。现在。他不怕多花钱，肉贵，仔猪也贵，水涨船高。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他的猪病了。

起初，有一头不爱吃食，第二天，其余猪都不吃食了，个个精神萎靡。他赶紧找来兽医，又是灌药又是滴流，两天下来，都无济于事。

兽医告诉他，猪得了口蹄疫。

他当然知道得了这病的结果，也知道这病是怎么传染过来的。他恨透了那个卖给他肉的人。他懊悔，他自责。可是一切都发生了，世上哪有后悔药可买。

猪贩子鼻子很灵。来了一伙又一伙。现在肉贵，猪也难买，他们给的价不孬。把这些病猪全卖了，也值个几万块。

铁算盘蹲在地上，眉头紧锁，低着头，任凭贩子怎么怂恿，就是不吭声。最后贩子们悻悻离去。临走扔下狠话，再不卖，过一两天死了，一文不值。

老伴沉不住气了，劝他，老爷子，咱不能跟钱过不去。得多少算多少吧！唉！都是命啊！

铁算盘抬头瞪了她一眼。又痛苦地低下头。良久，才呐呐道，别人作孽，咱不能跟着作孽。去，打电话，让兽医小赵通知一下动检。

当晚，天黑前，动物检疫站派来车和人，把猪拉走处理了。然后，又把他家院里院外做了一通消毒。

几天后，铁算盘再出现在公众视野，他明显地瘦了一圈，脑门似乎没有先前光亮。

但这次，他是背着手，抬头走过人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