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 明
苏子说西湖“浓妆淡抹总相宜”。自古诗人爱把物拟人,也有爱把人拟物之说。
自江南归来,我总是满脑水波荡漾,人流不息,总想信口“江南若水”。
我把江南拟为水,不仅因为她能解释水的上善、无为而无所不为,更因感到她更好地诠释了水在固、液、气三态变化下的相生相成,相互转化。即江南固有的人文底蕴之风骨,吸引着熙来攘往的若水行人,其中不乏大俗大雅落地生根开花,结果使江南气度如今雅俗共赏。如此往复,岂不若水?
户枢不蠹,水长流,江南才会万古长青,我们才能得以世世代代乐此不疲。
此次三下江南,虽是旧地重游,但灵隐的峰,西湖的景,上海的钟……仍如初见。
靠近“接天莲叶无穷碧”的荷花,有“误入藕花深处”之感;行走于九曲回肠古路,看到弱柳扶风的“瘦金体”,使我莫名地想吟“商女不知亡国恨”那首诗;想起岳飞“莫须有”的离去,恨不能让他知晓:明主归来,大敌已灭,这儿,就是您的家园……
江南的旧爱不再娓娓道来,且说说我的新欢吧。
江南是河姆渡文化、马家浜文化、崧泽文化、良渚文化源地,古之句吴封地,固然文化积淀笃厚,风华无边。此刻,我落笔的冲动来自与我缘浅情深的西泠印社。十多年前曾到西湖游览,由于西湖太壮观,时间太匆忙,仅到过苏堤,与白堤错失良缘。后来在浙江卫视里看到西泠印社坐落于西湖白堤,达孤山南麓之巅,称之"社"却有园林的自然、含蓄,亭台楼阁廊榭疏落有致,金石篆刻和书画艺术和合生辉。甚是追悔自己才疏学浅,晓西泠印社太迟。如今得愿,漫步西泠印社园中,清幽与隽秀扑面,素朴与典雅入怀,已然忘记了那个爱在山水之中扭来摆去,故作姿态拍照的自己。当想到解说员的那句“西泠印社有二三十年代的美人质感”,我更是兴浓意切,径直向那沉香的古物疾行,急不可待地想看看她们到底是婀娜多姿,还是端庄如淑女;是现代派的时尚多一点,还是古典与现代的双娇合璧。当我步入金石篆刻的圣殿,迫切感顿时全无,起伏的心海顿时沉寂而肃然。专注于那一方方印刻、一帧帧字画,还有每一个金石篆刻家的真迹和生平阅历,我的脚步由羡慕到钦佩到久久不舍离去。
他们沉静在这里,不美吗?虽然这静美没有超脱凡俗,但置身于这静谧中,我想到了静好。我的静好当然不敢与这些文物相媲美。但我想像它们一样安静地成为自己,不去触碰俗世的芜杂,不使用世俗的道法,不放出鄙俗的目光,不流露庸俗的感言,只是默默地行我素朴的本色,负责义于身边人,包括与我擦肩的人。我知道,这么简单的静好也很难做到,因为我不是文物。我没有她们那么高雅,心也达不到她们那么高远,可以宠辱不惊、淡泊地坐看云起卧听雨。所以我向往的静好和岁月静好都只能是向往。崇尚静好,却不代表我排斥这里熙熙攘攘的游人,因为他们与我志趣相投,也都喜欢这里的静气。对他们的唏嘘我也丝毫没有异样感,反而也附和着惊扰着这里的圣物。
物理学说,任何一件物质看似静止的,其实无时无刻无不在运动变化中,静止只是运动的一种特殊状态。所以我上文所喜欢的静好是相对欲脱离凡俗的喧闹而言。一成不变的停滞不前,不是落后就是死亡,继而会变得腐朽直至被湮灭。十多年前,我曾在学习古人哲思的基础上给自己定过座右铭:“物有盛衰味有厌,唯我不变。”那时的我盲目断章取义了道家哲学的处变不惊,幼稚地以为:我独一无二的犟性可以抵挡这世间的千奇百怪、瞬息万变的寒冷。回头对照从前的自己,发现自己何尝一成不变了,不仅仅是红颜已朱黄,性格也与从前大相径庭,甚至有些观念都南辕北辙了。此刻才省悟每时每刻的我无不是先天不动与后天被动的结合体,还能存活,说明我符合了适者生存的自然规律,还没有被淘汰出局。这江南的景又何尝不是?即使她们的地理位置和名字从未改变,可谁能算得出她们被身边流淌的人事物潜移默化多少,谁又能算得出她们被四季新衣掩盖着的酸甜苦辣。
水不变动,永远也成不了气候和冰峰。人一味地墨守就是固步,不努力改变现状就要被穷困住。万事万物也没有表里如一的一模一样,那“如出一辙”、“貌合神离”足以证明人和人的行不同、心不一。客观说,江南那些不落俗套的离经叛道者,是其发展的主力军,是功臣,虽有不少不臣之心于其中,但他们也是生力军,也能推动驱静,是江南积极前卫的液态水。这一反一正也是历史长河里的一对翅膀,舞动着人性的对立面,相互制约、相互影响,还可以相互转化,展现着颠颠簸簸、曲曲折折的动态美。
无论动态美,还是相对的静态美,上善若水就好,常言道“静中有动,动中有静”才对。当然,不能只用好动好静来划分人的性格,也不能用动好静好来区分人的行为。比如我不觉乏累去欣赏西泠印社,而一向爱热闹的老公却在社外等候。如果说老公不爱静好,他怎能安静地等待我欣赏静美。
日月可鉴,天地间的大美未必只有静美或动如脱兔之美。西泠印社不远处的“楼外楼”,便像一条动静对立统一的清溪,想沉默地流淌,却抑制不住喧哗,向世人宣示着自己的矛盾内心。据说是清朝一落第文人开的小饭店。他借用《题林安邸》中“山外青山楼外楼”,大都知道下一句是“西湖歌舞几时休”,是在讽刺轻歌曼舞的腐朽宋政。敢借古讽今也不枉他“五车才、八斗胆”,既泄了愤,又竟了业,同时也证明“金子到处发光”、“此地留爷”的道理,并告诉来者,遭遇挫折并非隐逸山林不可,大隐也可隐于市;虽然不能文治世,也可用文养人,用文载物。当然,落第文人的成功也离不开他倾心入世为人打造出的“西湖醋鱼”、“叫花鸡”等不朽美食。有人会说食材优又手艺高才是一道佳肴久流传的硬道理。首先肯定这么说是有道理的,但是如果一个人做事不专心,又不真心为此坚持付出,怎能打造出经久不衰的品格?大到民族精神,小至家国情怀,为人处事,哪一处离得开用心?制作美食怎可无心,无心怎有人气?
有人气,才有气宇轩昂。
我们今天看到的江南气宇不凡,她靠的不单单是外修,最重来自内炼。江南曾是荆蛮之地,《共工怒触不周山》里也说: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尘埃归焉。可叹的是,江南虽地处众之所恶,但有泰伯仲雍等先人奔吴,更有精卫填海的后来人源源不断,今之江南日新月异,更新气象。如她的赤壁:"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使爱她之人,趋之若鹜,络绎不绝。更可贵,因为懂善与恶,美与丑皆有成理,且丑恶可向善向美,江南便揉捏着慧眼,悄然以人为镜,默默正己,一路取精。
此德行,不仅千年泽被了古人,也将万载着若水的来者!
西湖,水光潋滟,一碧万顷,却不是人潮人海之处 ,夜上海,通往外滩的南京路上才是。路灯下,最惹我注目的是农民工操着异乡的口音,携着异乡的味道。粗衣俗布的“马路天使”,三一群俩一伙装饰着外滩的街景。当行人潮散去,他们仍旧夜以继日!一锛一斧、一点一滴弹奏出悦耳乐章在天地间回旋!他们虽不是李冰父子,也不是李春,却是夜上海夜光下最令我心动的风景。只要想到他们的身影,我就会想到大上海的人群和他们家里的妻儿老小。其实我并不甚是喜欢大上海的,就像不是那么喜欢盛唐奢侈华丽的服饰,因为奢华的背后都是劳动人民的血汗。我的意识形态提醒我,沉重的农民工形象让夜上海在我心目中 出现失重现象。
一些些风物虽然不是江南固有的,但在此渐渐滋长,根深蒂固,也就有了江南的骨子。就像流经这里的长江和她的支流,拥有着透明的情怀和柔软的情愫,弯弯曲曲前行,不被外界因素所动形容,除非大自然的风能将她的胸襟掀起,雨能将她的脾气暴露无遗。电闪一道亮光尔,雷鸣视为耳畔音,云雾不过短暂暗淡了一颗心。江南风物似这般,人亦如此。
有人会问,江南气呢?我回答,就在金石篆刻家、落第文人和农民工们的吞吐中。君不见,江南的每一道风景所道出精神风貌,都凝炼着她的元气么?西泠印社的雅气,楼外楼的文气,夜上海的人气,农民工的志气……不都是江南的大气吗,而且这些大气还会继续升华,化作升华的一衣带水,化作升华的冰肌玉骨。
我很喜欢江南气。我不温和文雅,但我会努力附庸;我不大气,但我会努力不小气。
那一日,我从西湖归来,路边满是艺术临风,南腔北调,古今不一。翌日清晨,又偶遇学童路上听英语复读机,倍加感慨:这里的文化氛围就是浓厚!我的家乡也比过去文明很多,是不是这边的风气流动过去了呢?
公交车上,我坐在最后排,有些晃荡、眩晕。到了站点,有几位老人下车,前面空了几个好位置。老公怕我晕车,示意我换个座。我刚欲起身,见车上有几个年轻人仍然扶着吊环站立着。正不解,只见又上来了两个老人,她们坐好后,剩下的位置才被那些站立的年轻人陆陆续续地填满了。安身在后面,我暗暗地高兴,我也有了江南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