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花
海边的渔村,每年七月的休渔季照例是要在村后的龙王庙前搭起戏台子,唱几天戏的。渔村的戏台子也是因陋就简,用船上废弃的棒子、舢板啥的搭起来的,经常泛着碱水的白;至于能唱上几天,要取决于当年全村人捐出的钱的多寡。唱戏的那几天,龙王庙前的香炉里终日香气缭绕,恳求龙王爷能保佑今年风调雨顺,鱼虾满仓。
请戏班子的钱,是大家出心意捐的,家里船大船多、光景好的就捐多些;过得惨淡的也可以不捐,谁都不去计较。到了唱戏的那一天,照例也是要把捐钱人的名字和钱数用一张粉纸写出来,贴在墙上,让大家知晓。戏班子也总是那一个,这个戏班子在海边的几个村子里唱完了你家唱我家,轮着来。
丽君姨从家里人嘴里知道快唱戏了,她已经多日没出门,算起来能有三个多月了。她一直躺在炕上。不过今天,她得爬起来自己去办这件事。
她拾掇好东西,把它放在自己的腰间,脱下身上的旧衣服,换上一件单薄的外衣,像一只蚕茧褪掉了一层皮,看了下镜子,里面的自己真的老了十岁,她又扒拉了两下前额的乱发,已经全白了。
太阳发出灼热的白光,仿佛毒蛇的信子让人难以接受,但她只觉得冷。这时节,院子里的青菜都长出来了,它们是聋的,听不见人间的一些悲惨事。
她低着头,飞快地朝前走,像一头初出牢笼的兽。村委会其实距离她家并不远,话说整个村子又能又多大呢!可是今天她却觉得过了很久,最后当她站在村委会门前时,仿佛一个长久跋涉的人一样气喘吁吁了。
书记员明亮坐在屋子里的桌子后面玩手机,刷得音乐一片响。等他发现来了人,就赶紧关掉了手机。
“丽君姨,是你啊,来来,这边坐。”
“我就不坐了,是不是要唱戏了,我今天来是要捐点钱的。”她一边说,一边向腰间掏去。在明亮的诧异的眼光里,她掏出了厚厚的一沓,由一个塑料袋缠起来的钱。她窸窸窣窣地打开袋子,一共是两万。明亮站了起来。
她把钱往前推了推,虚弱地笑了一下,“拿着这些钱,多唱几天吧。”明亮慌忙把这些钱重新裹了起来,又递给了她:“丽君姨,这太多了,大家最多的时候也就千八百的,况且你们家也不是.........,”他突然缄口不言了,其实他想说的是“你们家现在也不是养船的”。
“没事儿,我想捐。”她 抛下一句虚弱又坚定的话,就推开了办公室的门,任凭明亮在后面叫她,她也听不见了。这是她原本留着养老的钱,但是她一点儿也不后悔。拿出了这笔钱,她心安了。
又过了十来天,终于要开始唱戏了,戏台已经搭起来了,据说比往年的都大,戏班子已经在挑戏了,因为海边人总有一些是“戏迷”,他们挨个儿村子听戏,到了自己村子就不想“听重复的”;而且要照顾到听众的年龄段,地方戏和流行歌曲要穿插开的。
丽君姨还是躺在炕上,唱吧,她想,让海里的龙王爷听见,他老人家高兴了就会保佑全村人的,再也不会有人和她一样命苦了。
里屋的门开了,小儿子走了进来,他从今年三月起就结束了自己十几年的渔民生活,他不再会登上船了,现在他还没找好干点什么,就在村子附近打点零工。所以他看起来也很憔悴,头发乱蓬蓬的,母子俩眼神在接触的一瞬间,彼此心照不宣地立刻移开了。
此刻他来到母亲的跟前,低低地告诉她:“妈,德才叔和明亮过来了。”李德才是村主任,平时都是在村子里遇见的时候才说话拉家常的,倒是没登过门。
她赶紧起来,穿上鞋子来到外间,这间屋子没有炕,装修得十分亮堂,丽君姨好干净,沙发、茶几都蒙着白巾,这些还是大儿子结婚那年置办下的。现在,德才主任和书记员明亮就坐在了沙发上。
她赶紧招呼儿子给倒水,又把家里的好烟拿出来。德才主任赶忙阻止她,连声说“别忙了”。大家客气一阵之后,才都坐了下来。
德才主任先开了口:“丽君姐,我们今天过来就是想把这个还给你。”明亮赶紧把当初的那个黑色的塑料袋又放在了茶几上。
小儿子明显有些诧异,他不知道母亲做的这件事,他转过头看向母亲,丽君姨用酸涩的眼睛看着他,她的眼睛里不仅仅有这一个儿子。
“这个钱我是真心想拿的。”
“你咋能拿这么多,这个我们不能收。”德才主任真真切切地说:“你家春天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我们虽说也出了点力气,但是二胖和大小子也没救活.......,我心里都有愧啊!”
“德才兄弟,千万别这么说,大家都帮了我,他们的船在海上出了事,你们几十条船都开出去找,两天都没靠岸,到底是把我弟弟和孩子带回来了.......”丽君姨的眼泪终于扑簌簌地掉了下来。太苦了,就是这个三月里的一场海风,打翻了船,她同时失去了都正当壮年的弟弟和大儿子。
大家都有些哽咽了,半天都没言语。德才强压住翻涌的情绪,他说:“丽君姐,这些钱我们真的不能拿来唱戏,而且今年我们都商量好了,唱戏的钱还剩下了一部分,我们几个村干部又凑了点,现在一共是3万块,我们今天就是来送钱的。”明亮一直没说话,这时候,他站起来了,把装着钱的黑色袋子放在了丽君姨的手里,又转过头对丽君的小儿子说:“二小,你妈现在不让你再上船也是对的,村里在龙王庙前村里给你留了个摊位,你去干点啥都成,村里不收你的租金。”
天已经完全黑了。
丽君家的夜晚还是那么静谧,扑棱蛾子三五成群地拍打着主人家的窗子,好像要找人聊聊天似的,只是主人的低低的呜咽声惊起了它们。
村后的龙王庙前,灯火通明。村里刚从船上下来的年轻人都没有走,大家都忙着安置摊位、摆放椅子、清理垃圾、跳上台子挂幕布,吆喝着明天要抢第一炷香,也吆喝着一会儿完活后去谁谁家里喝一杯。戏班子在忙着走台,调音响,音乐声时不时划破夜色,有的人顺着曲子高声唱起来,也有的人不耐烦地嚷嚷:“怎么还是这几个破曲儿啊,你们这个戏班子糊弄人呢!”唱戏的在唱的间隙里还能回应他一句:“哪能呢!你往下听!”
明天就要开始唱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