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营文
一
老孟坐的是后排把边儿的位置。这个位置被戏称为退休专座,老孟五十八了,说退就退,再说这个位置领导看不到,省去了很多麻烦。
派出所里开会大多是随便坐的,按照先来后到,时间长了,还是形成了规律,比如所领导坐在对着门一排的中间位置,其他所领导就分坐在所长两边。这次不同,所长一进门没有按惯例走到自己的位置,而是就站在门旁不远处,用眼睛盯着进来的每一个人。
老孟知道,这是所长在分局开会又让领导给批了。批了就批了呗,你不是愿意干么,谁又没逼着你干。人都到齐了,所长也没吱声。老孟鬼使神差就听到了水滴落地的滴答声。一声两声三声…这声音不紧不慢不急不缓,和情绪状态无关,而且有越来越大的势头,甚至盖过了会议室所有的声音。会议室的隔壁就是卫生间,有水声也很正常,但他曾经问过别人,都说没有听到,可他真真切切听到了。是不是卫生间的水龙头坏了,也许是冲水马桶坏了,老孟管过一段所里的后勤,后来有人反映后勤活儿不是很多,不用设专人,就不用他管了,由户籍内勤代管,户籍内勤整天忙得出不了户籍室,这些琐碎事就没人管了。
所长说话了,今天分局召开了人口信息录入阶段总结会,下一步,还要对这项工作进行考核,不合格的所,年底一票否决,不允许参加各项先进的评选。只有我们所和工业园区所没有完成阶段任务,工业园区所大家都知道什么情况,就一个民警,实际上我们才是垫底的。老孟,你才录入二百多人,是我们所垫底的,你打算怎么办?老孟没想到所长第一个点自己的名,吓了一跳。想解释原因,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人老了,干啥也跟不上趟,五十岁以上的民警都应该提前退休。其实,老孟有困难但说不出口,他不会十个手指头打字,只会用一个手指头来回捅,打字是他的弱项,所长这样不问青红皂白就来一通,把他的火惹起来了,再说了谁没有老的时候,你所长就永远不老吗。所长没理他,把脸对着齐天梦,你说说,你不老不小,你有什么理由,齐天梦倒没什么明显反映,只是把身子动了动,所长说,这周必须录入两千人,他撇了撇嘴,心里说,那也叫任务?
齐天梦和老孟不同,是后调到这个所的,原来在市局机关党委,办一份党风廉政建设的报纸,后来局里加强派出所建设,让机关符合条件的都报名,齐天梦稀里糊涂就来到了马鹿派出所。后来他才发现局机关报名的有一百多人,最后下来的就三个人,他的去处是最不好的。他的心里有被人耍了的感觉,不就是派出所吗?油锅火坑我姓齐的跳不就完了,划这么多道累不累啊。
来了以后他像个木头人,让干啥就干啥,也不多言多语,和谁的关系都不远不近,一有空就捧起本书来,昏天黑地的看,所里很多人看不惯他,他也懒得搭理旁人。任务,录入,关我屁事,我都已经是派出所民警了,你还能把老子弄成副民警?就说这次人口信息录入吧,还真冤枉他了,齐天梦每天都上午下午去辖区转悠,可大多家里没人,这能怨他吗。
他今天就坐在老孟的左面,他为老孟的顶撞领导,暗暗喝彩,现在领导打上门来了,他并不想过早和领导撕破脸,只轻轻把头别过去,嘴里轻轻发出一个:切…
二
马鹿派出所的位置在城乡结合部,这里是平房区,也是马鹿派出所最贫穷最乱治安最不好的一片区域。原来由别人代管,说是代管,实际就是没人管。他来所里所领导立马就把这片给了齐天梦。齐天梦倒也无所谓,本来他也没有争上游的打算,你给我啥我就接着。原来的老住户大部分都搬走了,现在这里不是空置的房子就是收破烂的租房户。
下午齐天梦来到街里一户河南暂住人口家登记人口。这是个能说会道的河南人,齐天梦刚站在院子里,这个河南人就笑脸相迎往屋里让,还拿出一盒早就准备好的大会堂烟,齐天梦捂了捂鼻子,没接烟也没进屋,眼睛却在左右环顾。河南人误解了,这里没别人,说着就把那盒烟塞到他的口袋里。其实,齐天梦的眼睛是在寻找一个女人,就是这个河南人的媳妇,这个女人长的白净,大眼睛,一说话眼角向上弯,特别是她的胸部鼓鼓的,真像有两只马鹿在怀,这里叫马鹿派出所,是不是因为这个呢,想到这,齐天梦笑出了声,河南人见齐天梦笑了,赶紧说我的身份证这两天就邮来,我的暂住证再缓缓吧。齐天梦板起面孔,不行,所里现在正在登记人口,没有身份证就送回原籍。你们家就你自己吗?还有我媳妇,她出去打工了,晚上才回来,河南人忙解释。
从河南人家出来,齐天梦又走了两趟平房,没什么收获,其间有一户暂住人口,是离婚的一个四十几岁的妇女,妇女长的什么样他至今有点模糊,说不上个所以然,领着女儿在这里居住,屋里没有什么家具,在唯一的柜子上放着一个盒子,盒子里是满满的蛋糕,中年妇女说几天了就吃这个,让齐天梦帮忙给她女儿找个工作,齐天梦敷衍了几句就出来了,他倒真想把这事放心上,可他的管内连个像样的厂子都没有,让他上哪去给找工作啊。他想起有个同学开饭店,拿起手机拨了过去,那个同学说可以让人先过去干两天看看,临走他把自己的警民联系卡给留下一张,让有事联系他。没过半个小时,他的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号,他接听,一个男人的声音,很冷,很硬,张嘴就是,你是包街民警啊?齐天梦问你什么事,那人说,你给我们家留名片了,我看你是不是民警,说完就挂了。齐天梦心想,这叫什么事啊,看样这家以后少来,那女的不是说离婚了吗?
接下来的几天里,齐天梦只登记了二十几户,离所长要求的任务数差得太远了,他正愁怎么躲过会上挨批呢,让他没想到的是,他也抓住了所长的把柄。
在一个好久没住人的院子里,齐天梦发现了一台小轿车,没有牌照,用几床被子盖着,他让人将车拖到了附近的一个给车换电瓶的门店院里,待调查清楚了再向所里汇报。下午就有个人找到他,来电话人很冲,并没有求人的口气,非常硬气地说所长是他姨家的表哥,车是买来的,手续都给所长看过了,下午他要把车开回去。他并不全信,说那你让所长给我来电话吧。一会儿所长来电话,问他为什么把车拖到别的地方而不拖到所里,是不是有什么说道,还说,他知道这部车的来历,让齐天梦别管了。齐天梦也来劲了,说所长你要说这车没事,我就把它交到分局,我没有私心,我什么也不怕。
所长说你回所里再说。
回所里就回所里,你还能把我怎么地。齐天梦回到所里,所长看见他也没提这事。第二天的会上,所长说,可能是我对大家要求有些急躁了,没有考虑到每个人的具体情况,齐天梦同志刚来我们所,对情况还不是很熟悉,老孟年龄是我们所最大的,使用电脑录入确实有困难,这样吧,你们两位同志先去辖区巡逻和负责出警,其他同志全力以赴完成好人口录入任务。
三
所长说的轻描淡写,但实际上巡逻和出警也不轻松。
巡逻倒没什么,只是出警还要把案件处理了,往往这起案件没处理完,就有下一起案件等着你,此起彼伏像辽河里的浪花永远没有结束,搞得人疲惫不堪。
老孟喊了一声小梦,把齐天梦给喊愣了。
两个人被一种共同的命运链接在一起,他们以前很少在一起交流,现在倒有了聊不完的话题。齐天梦就说,老孟你过去对我是不是有意见,老孟说,我对谁都有意见,我对你们是恨铁不成钢啊,齐天梦说得了吧,快退休的人了,再不交点人,以后来所里连给你递烟的人都没有,老孟说,我是不是哪得罪你了,齐天梦就说你管后勤时,给我发东西总是最后发,跟你要支笔得要好几次,老孟说你也不看看就你领笔最多,你是不是拿所里的笔去写你那些歪诗了。齐天梦说让我们俩巡逻就对了,老光棍带着小光棍,要不晚上喝点?老孟说,行了吧你,我还想领退休工资呢。
晚上他们接到了所长让他们监视一个企业外围的任务,这个企业被盗多次,刑警队蹲了几天,熬不起,就把这项任务交给了派出所,派出所就把这项光荣而艰苦的任务交给了老孟和齐天梦。老孟称呼齐天梦为小梦,这一叫,又把两人的关系给拉近了一层,他们把车开到一棵树的后面,息掉灯光,世界就安静下来。
这种静和在派出所开会的那种静不同,是一种充满神秘感的静,是一种有满满情怀的那种静,是一种你能控制得了又充满未知的那种静。老孟就又听到了水滴落下的声音,滴答,滴答,老孟就问小梦,你听到了吗?小梦说,听到啥呀,水滴落地的声音,小梦就说,我听到了,每次开会的时候我也能听到,老孟就有些坐不住了,说我没听你说过啊,小梦说,这种声音盖过了领导的讲话,也盖过了我们的呼吸声,老孟说,那就是真有这声音,我还以为我出现幻觉了呢,哎,不对啊,怎么这里也能听到?
后半夜三点,所长来查岗,车玻璃摇开了一条缝,车里鼾声大作,所长拿起手机,刚要拍照,老孟沉沉的声音从后座传来,没睡,我们两个倒班,后半夜是我。
有时白天老孟家里有事,小梦就一个人驾车巡逻,他一个人巡逻的时候就有了欣赏的心思,这马鹿派出所辖区内虽然不繁华,倒人间烟火气浓郁,从路边小店和路边摊上飘过来的香味直往鼻子里钻,有时他也会把车停下,撸点串,大家都熟悉他相互打着招呼,这里的女人都很大胆,有的和他开着不荤不淡的玩笑,还有的直接往他的身上扑,他一边躲着一边发动车一个高窜了出去。
靠近路边垃圾场旁竖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让四处蔓延的垃圾回归万物应有的循环,污水不再横流,田野明净如初。词句倒是很有文艺范,但好像写错了地方。田野明净如初,会吗?这里原来人烟稠密,现在要建化工厂,别的地方不让建,只能建在这里,群众上访过,可最后还是一批批搬走了。世界还会回到原来的样子吗?人们的心境还会回到开始吗?
在废弃的房屋院里他发现了一窝流浪狗,是一窝小白狗,非常可爱,他每次去都带去几根火腿肠,这群狗对他由充满警惕到把门盼望,后来他听说,这群狗是一个住户搬家留下来的,这群狗住的院子就是原来主人住的,这群狗谁也领不走,一直住在这个院子里,是在等他的主人回来吗?还是恋旧不愿意搬走。
他路过小卖店时,一名他原来包街时熟悉的居民让他注意一户人家,说这户人家欠他的钱,但家里总没有人,让他帮忙盯着点,这家回来人告诉他一声。
没事的时候他就去一趟。去的多了,他发现他要盯着的这栋楼里经常有一户人家晚上用被把窗户挡上,只露出一条缝。这户人家已经搬走了,这是新来的住户吗?可为什么要把窗户挡上呢?
四
有一次老孟给小梦讲了自己的经历,老孟原来是部队转业的,在部队时每年都被评为先进,因为老孟做事认真领导把一些棘手的事情交给他办,他都能很好的完成任务,因此老孟和连长成为了无话不谈的好哥们儿,就在老孟转业的那一年,连长出事了。
原来部队驻地有个小吃部,小吃部有个结婚不久的女人看上连长了,两个人没多长时间就发生了关系。姑娘倒没有坏连长的意思,但这事被有些人给捅到上级了,老孟义气,二话没说去找上级担下这事,说和姑娘好的人是他,结果被上级调查清楚,两个人都背了处分。转业后,他费了好大劲才考上警察,而他的战友们不费力气转业就安排进公安、税务、工商。小梦问他后悔吗?老孟说,后啥悔,不过,下次遇到这样的事我得寻思寻思了。
这时市局督查的来了,小梦手忙脚乱出去,慌乱中没有带装备,被督查扣分。老孟本不打算下车,但看到扣分了,不下去说道说道不好。却发现来检查的是过去的一个战友,这个人和老孟寒暄几句,临了把扣分撤销了,还和老孟打趣,调市局得了,在这荒村野店站什么岗。老孟上车后说,这个人在部队就混的不错,现在到公安也好使,到什么时候也是这种人好使。
有时他们也谈起业务,老孟说,你做包街民警不合适,局里就不应该让你下来。这局里也是,把派出所的人调出去的是他们,说派出所没人的也是他们。你刚刚包街那会儿,我就看出来了,你不适合包街,你包的街白天没人,你下去也白下去,只有晚上和休息日才有人。小梦就抢白老孟道,得了吧,还说我呢,你那一指禅就适合了?我用一只手就能把你那些人口录完。
五
那件事发生之前,没有任何预兆。
那天两个人像往常一样,在辖区内巡逻,小梦说,我发现的那窝流浪狗我给找到地方了,附近的厂子要那条大的,那些小的送给流浪动物管理中心吧,老孟,你也是一个人,你养一条吧,回家和你作伴。得了吧,我连自己都强养活,我有时糊弄一口,狗我怎么糊弄,你还是送走吧。
小梦头脑中灵光一闪,不知怎么就突然就想到了那个蒙着被子的房间,他想到那个房间会不会是毒窝呢,如果是那就活该自己和老孟立功了,想到这他就又憋不住笑了,老孟就说,你笑啥,是不是想起哪个女的了,两人的话还没有落地,手持台里就呼叫他俩,说辖区内有人报案,发生家庭纠纷,女的被打了。
小梦就嘟哝一句,两口子打架找妇联啊,警察啥都得管,老孟说,得了吧,两口子打架的事最好解决了,调解一下就完了,比治安案件好处理,每天出警要都是两口子打架,你就偷着乐吧。小梦说我偷着乐干啥,我大鸣大放地乐,咋地,所长他还管着我乐啊。
两个人把车开到报警地点,齐天梦觉着眼熟,对了,这不就是让帮助她女儿找工作那家吗?怎么两口子又干上了,不是离了吗,他推开门,屋里的景象让人震惊:那个女的靠墙角蹲在地上,头上流着血,地上也有几摊血迹,女的用求救的眼神望向他们一眼,就又低下头去。屋子的正中站着一个男的,膀阔腰圆,上身没穿衣服,下身一个大裤衩子,手里赚着一个啤酒棚子。屋里吃饭的桌子翻倒在地上,盘子碗都打碎了。
男的用血红的眼睛瞪着刚进来的两人,嘴里咕哝着,警察怎么地,警察也管不了我。
小梦掏出了武器,命令男的把啤酒瓶子放下,这样僵持了几分钟,男的放下了啤酒瓶,小梦带着男的往外走,老孟安慰几句女的也在后面跟出来。
到了院子外面,小梦要给男的戴上铐子,这个男的从大裤衩子口袋里掏出了一把小刀子,小梦丝毫没有防备,走在后面的老孟却看得清楚,他一步窜上去,把小梦挡在了身后。
老孟被狠狠捅进身体两刀,小梦吓傻了,他扶着老孟,满手都是血。老孟抢过铐子,告诉小梦夺刀,老孟终于把男人的手和自己的手铐在了一起,他用最后的力气告诉小梦,打电话喊增援……
六
老孟的告别仪式很庄重,几百名警察着装整齐,态度严肃,小梦觉得严肃得有些滑稽,他觉得这不是老孟要的,老孟是那种你把他当老哥哥看的那种人。
过了些天,小梦想申请调离,他觉得老孟说得对,他不适合在派出所甚至不适合当警察。他应该去干点别的什么,至于去干什么他也没完全想好,去写小说吧,或许可以当一名作家?可为什么一定是作家,可能是作家面对的都是美好吧,而警察面对的大多是社会阴暗的部分,这就像一个人整天置身殡仪馆的悲哀氛围和置身赏心悦目的花草之中心情是不一样的。或许把派出所建在花园里会好些吧,可那还是派出所吗。
老孟的告别仪式上,老孟和小梦为她出警的女人没有来。不来就不来吧,可能是头上的伤还没好,也可能是充满内疚,也可能是…小梦头有些疼,失去老孟的辖区依然还会有警灯闪烁,小梦走在辖区突然有种形单影只的孤独,突然就像被风吹起来的风筝,感觉自己悬在半空中。别人和他打招呼,他好像没听见。小梦第一次觉得自己在坚守一种维度,在自己的维度里把自己支撑起来,是多么艰难,唯其难,才完成了一个人的使命。
小梦想到那个男人,用刀捅死老孟的犯罪嫌疑人,他是不是也在努力维护着自己的什么,也是一个维度吗?他那个不应该叫维度,没有立体感,只能是一个平面,或者是一个二维的空间吧,那里面太小了,小到只有自己一个人。
在看守所,那个男人说他总觉得自己的女人外面有人,一直觉得,一直也没抓到人,就离婚了,离婚了这口气还是咽不下,就一直暗中查找勾引他老婆的人,只有这个警察给他老婆留过电话号,而且小梦也总在这附近转悠,所以那天喝了点酒,再看到这个警察就控制不住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