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 瑜
院子里那棵枣树开花时,四姑病得重了。
四姑病在身,谁都知道四姑病在心。四姑的忧伤像枣子树上的花,细细密密不显眼,却让四姑六神难安、五内似焚。
杨显明不再犹豫,彻底离开家,,把四姑这颗衣服上的米饭粒弹落在地,理直气壮的和他的白月光住到了一起。
杨显明的这种行为,让四姑觉得比中年丧夫还要难堪、痛苦。
这女人四姑也认识,和杨显明一个单位,人长得挺精神,笑起来两眼眯成蝌蚪,如果她不是迷惑自己老公的狐狸精,四姑也会觉得她不难看。可公平点说,四姑再年轻十岁,比她要好看得多。几年前,四姑就发现了杨显明心里有一个人存在,只是还不知道是她。等四姑知道了,杨显明就提出要离婚。
四姑吵过、闹过,挽不回杨显明的心。四姑决定,宁愿耗死他们,也坚决不离婚。
杨显明无奈,他知道妻子其实也没有过错,只是一听到妻子唠唠叨叨说话的声音,他就神经过敏,觉得不可忍受。杨显明开始经常性地出差,后来就常常晚回家、不回家。但每逢四姑的娘家有大事小情,他必定参加,也给足四姑面子。此时的杨显明在企业里已是小领导,舅兄和姨姐也不能小觑,他们知道,四姑若离婚,肯定找不到这样的男人,除非再不找。
四姑也是很奇怪的存在,杨显明不回来,她天天骂,说他怎么不死在外头,等杨显明回来了,她内心的喜悦从她炒菜做饭的节奏里都能看出来。
日子就以这种方式慢慢的过下去。
四姑总是在夜深人静时想到十多年前的那个场景:他们一家搬进新房时,正是春天。杨显明带回家一棵枣树苗,在院里子选好合适地方,他用锹挖土,看着树坑大小可以了,让四姑放入树苗,扶好,他培土。儿子提来一桶水,女儿拿着水舀子浇水。两个孩子还都在上中学,儿子像爸,女儿像妈,隔壁邻居直羡慕,说两个孩子长得真好。
枣树长高,孩子长大了。枣树结的果子红艳艳,孩子也都有了自己的家。四姑记得住那些个场景,却不能明白,日子怎么就过成这样了呢?
慢慢的,四姑瘦成了一个衣服架子,椭圆形的脸庞像一个大核桃,曾经的大眼睛变成突兀的黑琉璃,目光有时会像石头一样坚硬。周围的人们,从背地里骂杨显明,到后来也觉得四姑和杨显明已经不再像夫妻了。杨显明依旧风度翩翩,中年男人事业略有小成的踌躇满志,体现在他的好气色上,也体现在言谈举止的气度上。
女儿气不过,建议妈妈离婚,可四姑说,好人家女儿哪有离婚的?! 此时的四姑目光坚定,语气铿锵。女儿便不再说什么,她哪里希望家里有娘没爹呢。她看着母亲的憔悴,也跟着内心焦灼。
杨显明多次提离婚,碍于四姑坚决不同意,便以不再回家向四姑发出最后通牒。丈夫情感不忠、行为出轨,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但只要他还得回家,四姑便觉得自己不是弃妇。此时,她像被一记重重的耳光打晕了头,竟不知说什么应对杨显明的决绝。只有积怨,让四姑勇气倍增,她一定要守住自己家里这块阵地,她说她不死,狐狸精就别想名正言顺和他在一起。
杨显明气急。四姑冷冷说,你走吧。
杨显明顾自扬长而去。
四姑坐在炕沿边,当听到院里的大铁门咣当一响,她不自觉的站起来向外望去。不见杨显明的身影,只大铁门微微晃动两下。院子里一片静寂,好像连风也停滞了。那棵枣子树依然无知无觉的呆立着,枣子花细细密密,却没有花的光彩。
这一刻,四姑的勇气就像皮球被扎破,一下子就没影了。四姑的抽泣声,仿佛是气球撒气的尾音。
四姑第二天就住进了医院,女儿给杨显明打电话,他说他很忙,让女儿照顾妈妈。
四姑说,治了病,治不了命。住了几天院,四姑要出院,医生也说得慢慢调养。女儿和舅舅把四姑送回家,四姑说,还是家里的炕躺着舒服。这病不轻不重,时好时坏。儿子在外地,女儿隔三两天就过来为她洗洗涮涮,娘家嫂子也时常给她送点好吃的,她也能对付着做口饭。但四姑终是愈加瘦弱下来,一个夏天过去,体重就剩下六十来斤。
四姑躺在家里的炕上,想着枣树开花,看着枣子渐渐变红。她坐了起来,拨通了杨显明的电话。她没有什么寒暄,就说,家里的枣子红了,你不是最爱吃枣吗。杨显明说,他在外地,等方便时回去。
夜里,四姑不知是不是做梦,看到了久远的一幕。
四姑年轻时很漂亮,肤色白,头发乌黑发亮,水灵灵的大眼睛顾盼生辉。农村广阔天地的风霜好像没有在她年轻的脸庞上留下什么痕迹。
邻家嫂子夸四姑就不像农村人。一次偶然相遇,嫂子的堂弟杨显明发现了四姑这颗乡村明珠,便央求姐姐给当媒人。杨显明当时在乡镇企业上班,算是半个城里人,长相英俊,一表人才。嫂子一听,成人之美,成一桩婚姻增十年寿,立即答应给牵线。
几天后,在嫂子家里,双方见面。杨显明的妈,四姑的妈和二姐,都到场。杨显明大大方方,谈吐潇洒,四姑虽羞羞怯怯,可也把小伙子看了个仔细。
按照当时农村相亲的程序,见过面后都不说什么,回家商议后才能给媒人回信,说明处还是不处。
四姑回到家,四姑的二姐就说,长得不错,也会说话,就是家庭条件一般。四姑她妈说,这小伙不像憨厚实在的样儿。她妈和她姐两双眼睛都看向四姑,让四姑表态。四姑说,嫂子不是说她叔伯弟弟人挺好吗,面上看着也行。
见女儿这样说,她妈立即说,我看不怎么样。二姐说,妈,你让老四自己考虑考虑。嫂子那头,等几天再回话。
一夜无话,四姑想了好久,半夜才睡着。她心里是中意杨显明的,但自己妈明显是不愿意的。她知道自己妈咸盐水也比自己喝的多,这让她没了主意。第二天,邻家嫂子就来告诉信儿,说她堂弟家对四姑印象挺好,愿意处对象。问及四姑的意见,四姑犹豫了一会,说再考虑一下。
嫂子自是把四姑的犹豫态度告诉了杨家,杨显明一听,对这事更上了心。四姑的犹豫使他决心坚定,他准备主动出击,拿下姑娘芳心。
在杨显明制造的偶遇里,四姑心里有一朵花,悄然打起了骨朵。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当杨显明把河岸边的小雏菊摘了一束,递到四姑手里时,四姑心里的那朵花,便华丽的盛开了。
四姑想到杨显明递给她花时的样子,有点痞,其实藏着一点不好意思,但目光真挚。这神情让四姑想笑,又想哭。
四姑不觉就笑了。却有一滴泪,从眼角流出。
四姑的女儿这两天没去看妈妈,但每天都有电话联系。这次没有人接,心里觉得不安,就直接回了家。望过去,家里静悄悄的。推推大门,是在里面锁的。她从隔壁邻居家矮墙上跳过去,开了屋门,喊妈,没有应答的声音。进到卧室,见她妈躺在炕上,微睁着眼,嘴角噙着一抹微笑。人,已是走了。
四姑葬礼后的第二天,一夜风雨,气温骤然降了许多。屋内冷清,比室外还要凉。杨显明走出屋子,站在房前的台阶上,入眼的是那棵枣子树。他想到妻子最后的电话,说枣子红了,让他回家吃枣子。
风雨洗过,草色清新。只是这几天没人理会枣子,此时看过去,枣子落了一地,铺陈在树下的细草上。
红红绿绿的,色泽倒也蛮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