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日源
那几天我愧对老苗,没脸再见到他。有几次与他迎头相遇,我赶紧转回身,匆匆跑回家。每每这时,老伴都会揶揄我: 你那么能耐,躲什么呀!
是啊!我总躲他干嘛呢!老苗绝不会对我拳脚相加,也不会恶语相向,见面了,顶多也就是挖苦几句。或者不理不睬,形同陌路……
越是这么想,我愈加自责,内心五味杂陈,常常半夜醒来,想着那件事。咳!老苗呀老苗,你肯定是错了,难道我也错了?
老苗本不是我们村的。二十几年前,他走街串巷修电视,不知什么原因,走到这里再不走了。也许是看中村头那处闲房子,也许是觉得右边理发老张左边卖肉老李能处得来。总之,他落脚在他们中间,一住就是十几年。
没人知道他从哪里来,有没有老婆孩子,反正他住这里十几年,没看见有外人来看望他,也没见他与外界有联系。有一次,警察去过他的住处,没过多久就走了。
老苗嗜酒,每餐必喝。一根大葱,或几粒花生米即可下酒。那时,黑白电视盛行,他手艺好,收费又低,周边村邻也有不少找他上门修理。那阶段,他的小日子过得还挺滋润,闲暇时,还会与隔壁理发张摆上棋盘,杀上几局。后来,时兴彩电,黑白电视逐渐淘汰。且新电视质量好,少有毛病,他的一日三餐开始捉襟见肘,落魄时,有人见他喝口酒,舔一口铁钉,然后咂巴咂巴嘴,把钉子再放进大酱碟里……
后来见他蹬个破三轮,四处拾废品。蓬头垢面,衣服也脏兮兮的,脸上时有伤痕,想必是酒喝多了,撞哪个墙头上了。我见他可怜,每次都会从家里找出一些能卖钱的送给他。老伴菩萨心肠,也不嫌他脏,每次赶上饭点,都会喊他进屋吃一口。老苗很有自律,从不上桌,让老伴盛一碗饭菜,躲在屋外吃。当然,酒是万万不可缺的,他随身携带。
也许从那时开始。我们彼此熟悉。
五年前的一个夏天,我着急去城里送稿子,也许是头晚熬夜,再加上天热,我忽然眼前一黑栽倒了。醒来时,已躺在医疗点。老伴沙哑着嗓子告诉我,是老苗看见的,用三轮把我送这里。他害怕卸下来的废品被人捡去,着急走了。
我自然得感激他,我和老伴俩人身上的钱凑在一起,送去300元表达谢意。他说什么也不肯收,本就漆黑的脸,涨得发红。我见他急了,也就作罢,回家又找出过生日时儿子买的两瓶好酒。他推辞两下,不自觉地把鼻子凑近瓶口,使劲嗅两下。到底还是经不住酒香的诱惑,他收下了。
后来,挺长一段时间,没见他踪影,有人说他去城里建筑工地找活,包工头见他弱不禁风,没有收留。
后来听说他在一家油桃种植户给看大棚,管吃,只是钱开得很少。我想,只要他冬天有一个暖和的住所,不用为吃饭特别是买酒发愁,已经不错了。
上个月,儿子回来,领了几个木瓦工,把家里拆得稀里哗啦,然后又叮叮当当里里外外装修了一遍。等人都走了,把屋里屋外收拾完,老伴看院中间堆的废纸箱,空饮料瓶,说,送收购点去吧!能多卖不少钱。
收购点离家也就五六里路,骑电三轮一会就到。院子里废品推得像个小山,几个工人忙碌着,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在眼前一晃。是老苗。他看见我,也赶紧走过来,帮着把车上的废品卸下来。他比过去胖了,气色也很好。他告诉我,在这里已经干了一年了,活不累,供吃,每月还给开2000块钱。听口气,他已经很满足了,只是有一点挺难受的,他悄声说,老板不让喝酒,但是他背地里也偷偷喝。
他把饮料瓶倒进一个大塑料筐里,然后仔细扒拉,最后捡出只有一口水的瓶子,拧开盖子,把水倒掉。他说别小看这一口水,十个空瓶子都抵不住。他把拆成一片一片的废纸箱和饮料瓶提上秤,说,两样放一起过秤吧!都是一块钱。他小心地码着秤,高一点低一点都不行。看他那个认真劲,我止不住笑了。
大哥,一共三十六斤,纸盒有点潮,扣半斤秤,三十五斤半。我笑着点头,心里琢磨着,是用忠心还是忠诚来形容他呢?
见他挺忙,也没时间再闲聊,我便拿着他开的条子到老板屋里算钱。
345元,你点一下。老板把钱递过来。
我一愣,有些惊讶。这老板一定是看马虎了。赶忙说,不对,不对!
老板又看了一遍纸条,递过来。你看,没错呀!
纸条上确实写的是345元,我仔细认真反复看,也没找出应该点小数点的痕迹。我有些激动,想都没想脱口而出。你多给了,应该是34.5元,中间少了一个小数点。
老板脸一下子掉下来。不一会又堆着笑对我连声谢谢。说了一通好话,他就跨出屋外,怒气冲冲直奔老苗去了。
晚饭,我带着自豪的口吻,把这个过程说给老伴。她沉吟片刻,使劲戳一下我脑门,你呀你!真是个书呆子。
老苗又开始拾废品了,我知道是我害的他。可是。除了懊恼,纠结。自责,我又能怎样呢!天下没有后悔药可买。假如那天可以重演,并给我足够的时间思考选择,我想我也不会昧了良心,为一己私利污了人格。
我去镇上转了几趟,没有哪家雇工的愿意招一个六十几岁的老人,不管对错,事情是由我引起的,所以,我无颜见老苗,也不知怎样解释,见了面,也是无言以对。
一天,老苗来我家了。他没有我想象的愤恨,颓唐,失意。一进门就喊:嫂子,给炒两个菜,今天我要和大哥好好喝一顿。
我大感意外,摸不准他葫芦里卖的啥药。既来之则安之,大不了他借着酒劲劈头盖脸损我一顿。
酒菜上齐了,一人倒满一杯,他把酒杯端到鼻子下,使劲嗅了两口,自言自语道,这酒真香啊!
他吃菜很轻,一杯酒下肚,也没动几下筷子。自己又倒了一杯,开始说话了:这顿酒喝完,再不喝了,戒了!
我感觉他在说酒话。
他接着说:那事不怪你,我得谢谢你给我敲了警钟。这几天我也想明白了,人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这酒能提神也伤脑子,自己前一秒钟干什么转个身后一秒就他妈的忘了。你说老板对我那么够意思,我差一点坑他,这是正常人干的事么!再退一步说,我这无儿无女的,整天喝的五迷三道的,万一哪天摔倒了,要是能立马过去了也好,要是不死不活断胳膊折腿了,躺炕上谁伺候!所以我下狠心,戒酒!
看他说得那么认真,我信了,心里无名的感动。可一想到他今后的生活,心头又涌上一丝忧郁。他似乎看出我的思虑,探过头,神秘地说,老板头几天托人捎信了,你猜干嘛?我摇摇头。
他说只要我肯戒酒,还可以去上班。
啊!我瞬间高兴起来,多少天了,压抑心头的阴霾一下子烟消云散。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举起杯,对着他喊了声 干!半杯52度的红高粱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