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莉
“小孩儿小孩儿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
过年,是我们小时候最热切盼望的日子。过年能穿新衣服,最大的吸引力还是能吃上年猪肉。
那时候的 农村,家里条件再不好也会养一头猪,被称为“年猪”。喂一年到头,勉勉强强长到一百二三十斤重。小年一过,家家户户开始杀年猪。大院里事先约定好杀猪的先后顺序,因为只有大伯一个人会杀猪。由青壮年组成“杀猪互助组”,挨家挨户轮流捕杀。
为了能在第一时间吃到第一块猪肉,轮到我们家杀猪时,我全程“监控”,不漏掉任何一个环节。一群人来到猪圈,猪见有人来了,开始没什么反应,躺在窝里哼了两声,好像跟人打招呼。当发现有人跳进猪圈时,才发觉大祸临头,翻身而起,在圈里绕着圈跑,边跑边叫。进圈的人手里拿着一根长竹竿,竹竿的头上绑个绳套。他半蹲下身去,把竹竿伸向猪腿附近,猪跑着跑着就迈进了圈套中,那人用力一拉,猪的一只脚就被牢牢地绑住了。猪使劲蹬着后腿,试图挣脱,可是无济于事。圈外的几个壮汉一拥而上,将其按倒在地,三下五除二,将四只脚绑在一起,中间穿一根木棒,在一阵“杀猪”似的号叫声中将猪抬出了猪圈,放到了院中央早已备好的长方形桌子上。猪圈门撤到了一边,猪圈里空空如也。
接下来就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猪头下方放一个接血的盆子,一人拿着枪托形状的秸杆搅动着冒着热气的鲜血。按说这些可怕的场面,女孩子是不敢看的,但是对我们来说,每一个环节过后,就会离吃肉更近一步,哪有一了点儿害怕的感觉。猪垂死挣扎一番后,便一动不动了。大伯在猪的一只后脚上割了一个口子,用一根细长的铁条将猪的身体通开,然后吹气球似的用力吹气,猪就变得圆滚滚的了。再抬到烧开了水的大锅上,边浇开水边用刮毛的铲子刮毛。不一会儿,猪就变得白白净净的了。
再抬到桌子上,割头,开膛。刚剖开时,猪的内脏和肉都冒着热气。令人不解的是,大伯拿了一只饭碗,舀起一碗冒着热气的鲜血,“咕咚,咕咚”喝了下去。然后干杯似的一抹嘴,再把碗倒控了一下。看得我们瞠目结舌。将猪劈成两半之后,剔掉排骨,大卸八块,投肠子、罐血肠……整个环节无一漏掉,直到把分割好的肉切成“豆腐块”放到锅里。拿一个小板凳坐在灶台前,用烧火棍捅着烧得正旺的大块劈柴,显得特别殷勤和乖巧,心里只盼着能早点吃上第一口肉。
厨房里渐渐飘出肉香,“豆腐块”在煮成了白汤的锅里跳动,我悄悄地咽着口水。
“妈,肉什么时候能好?”
“用筷子能扎动就好了。”
我赶紧找来一根筷子去扎肉,还没等妈妈拦住,手就被热气灼得缩了回来。筷子掉到锅里,打着旋和肉一起煮了起来。妈妈把筷子捞出来放到锅台上。我捡起筷子,放到嘴里咂了一口,真香,筷子上浸满了肉汤味儿。
厨房里白雾弥漫,肉的浓香让人垂涎三尺。
盼了一年的美味终于要到嘴了,妈妈捞了一块肉放到案板上,用手撕下一条瘦肉塞到我的嘴里,哇!满嘴的肉香,我反复咀嚼,像嚼甘蔗一样,久久舍不得咽下去。
这口不蘸任何酌料的肉香让我回味一生,再也吃不到小时候的肉香了。(要是妈妈还在多好啊……)
杀猪菜摆上了桌,请来爷爷奶奶叔叔大伯坐在炕上。妈妈在厨房的地上放一个盆,盖上盖帘当桌子,安排我们吃,而她总是最后一个吃。
晚饭过后,收拾停当,开始清点剩下的头蹄下水,安排好哪个节日吃哪个部位,比如,正月十五吃髈蹄,二月二吃猪头等等,按时间顺序把它们放到缸里冻上。于是,我们就一个节一个节地盼望着,盼望着……
那时候猪身上的许多部位并不是小孩可以吃的。
妈妈总是对我们说,小孩子不能吃猪舌头,吃了会嘴尖舌快;小孩子不能吃猪耳朵,吃了没有耳性;小孩子不能吃猪尾巴,吃了会多动(现在的孩子是不是这些东西吃多了)……我也很庆幸小时没吃过龙虾,否则……听了妈妈的话,也不耽误我们吃,我们想试一试灵不灵。
再来看看那锅肉汤是怎么处理的。早在杀猪的前几天,妈妈就天天晚上切酸菜,就着这锅肉汤,下了一大锅酸菜。汇好后盛到一个大铝盆里,上顿下顿热着吃,一个个牙都吃黑了。
好笑的是,这盆酸菜就像泉眼里的水,总是吃不完,那是因为一边吃妈妈一边往里边续新的酸菜,以沾沾油星。对门的三婶更有高招,续完酸菜竟然续起了萝卜片。就像相声《续梨片》。现在想想既好笑又让人心酸。
在外边玩累了,跑回家找一个小钵,舀两勺酸菜,盛两勺剩饭,倒点酱油,趁大人不注意偷舀一勺猪油。把小钵放到火盆上,边吃边烫着舌头,“赤溜,哧溜”地享受着美味,简直赛过“珍珠翡翠白玉汤”……几十年过去了,每每想起,还是回味无穷。
童年的烙印太深,至今吃饭仍然喜欢菜汤泡饭,总觉得能吃出童年的味道。“二十五磨豆腐”。院子里有一盘石磨,平时很少用,只是偶尔磨一些苞米碴。到了年底,这石磨也忙碌起来了。家家都要做年豆腐,大家约定排好顺序。大人们磨豆子时把孩子们都叫上,因为好玩,孩子们都没有抱怨,在磨道上蹦哒得比毛驴还欢。
石磨上绑一根长扁担,大人推时扁担贴着胯部,而我们小孩推时,扁担贴着胸脯。大人推磨是为了磨豆子,我们小孩子推磨是为了玩。哥哥们把扁担往绳套的另一端使劲一推,便可供两个人一起推了。被邀请的我走进磨道和他们一起推,开始在磨道里一圈一圈地走着,又新奇又好玩。过了一会儿,哥哥的速度加快了,我加快了脚步变成了小跑,速度越来越快,我觉得眼冒金星,被甩出了磨道,弯着腰大口地喘气。哥哥们大笑起来,原来我被套路了。这样边玩边推,磨道里充满了欢声笑语。
泡好的黄豆被勺一勺地倒进磨眼儿,泛着白沫的豆浆顺着碾子往下流,形成了熔岩流一样的液体,层层叠叠地流到磨盘上,再顺着磨盘的豁口流到地上的白铁皮水桶里。大约装满两桶,“战斗”便结束了。过滤豆渣的过程也十分有趣。屋子中间的地上放一个大铝盆,漆黑的房梁上挂一个大铁钩,铁钩上吊起一个木十字架,架子上绑着一块正方形豆腐包的四个角。把磨好的豆汁倒进豆腐包里,豆腐包立刻形成了一个圆滚滚的大肚子,牛奶一样乳白色的豆浆哗哗地流到盆子里。需两个人扶着十字架的两端有节奏地上下左右地摇晃(这是我最愿意做的活儿),开始还是满满的一包豆汁原浆,一会工夫便成了一个大球在豆腐包里滚来滚去,非常好玩儿。
为了多滤出一些豆浆,妈妈总是加入一些水,把大球搅开。接近尾声时,妈妈便蹲下身用双手像挤羊奶一样从豆腐包的外面攥住里面的大球,使得最后一滴豆浆也流出来才罢手。
熬豆浆可是最重要的环节。豆浆开锅时要紧紧地盯住不能离开半步,否则一锅豆浆瞬间会全部溢出(俗称跑锅)。
我在灶下烧火,妈妈手里拿着瓢站在锅边紧紧地盯着锅。不多时,锅里的豆浆慢慢上升,凸起一个大包,再过一会儿,大包的中间突然裂开一道口子,妈妈立刻吩咐我釜底抽薪,她用瓢舀起豆浆扬汤止沸。厨房里白雾弥漫,豆香四溢。盛出一部分豆浆留做豆腐,留在锅里的部分做豆脑。妈妈一边扬锅里的豆浆,一边往里面放石膏,差不多时,用小手指蘸水滴到豆浆上,当水珠站在豆浆上时,把调好的豆浆盛到盆里,用盖子盖上端到炕上,再用一个小棉垫子把盆蒙上。
过一会儿,妈妈悄悄地掀开帘子,就像看刚出生的猫似的。妈妈用勺子舀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
再过半个小时左右,妈妈再用勺子舀起一点儿来——成了!一片亮晶晶的豆腐脑在勺子的边缘颤动着,眼看要流下来了,可就是不掉下来。妈妈每盛一勺,都会故意盛在勺子外面一部分,以炫耀自己的手艺高超。盛上一碗晶莹剔透的豆腐脑,再配上一碗高粱米饭,舀一勺蒜罐捣制的蒜泥酱,天下再无这般美味了。那沁人心脾的豆香,从嘴里一直流要心里,让人铭记一生。
啊!那浓浓的“年味”永远萦绕在我的心里。
(谨以此篇送给童年里日夜操劳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