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琇
感觉今年夏天来得比往年早呢。春元骑着电动三轮,裸露在半袖衬衫外面的手臂已经是深古铜色,在热得发白的日光直射下依然是黢黑黢黑的。路面软绵绵的,新建大街两边的树还没长起来,低矮倔强。六车道的马路到处都是刺眼的白光。
路过平安路的清华池时,春元习惯性地歪着头注视着大门口直通三楼楼顶的欧式罗马柱,每根柱子的侧面都雕刻着一个几乎全裸的女人,那女人背对着大街,侧着头,一条长长的布条搭在肩膀上,顺着她后背一直垂落到完美的臀部。上个月。同样是在这条给体育学院送货的路上,同样是路过清华池的门口,蒋薇和春元并排挤在电动三轮的驾驶座位上,她的过肩长发被风吹起,发梢刮在春元的脸上,痒痒的。她告诉正歪着头看清华池大门的春元,那是维纳斯,她是罗马神话中美的女神,也是希腊神话中的代表美和爱的阿佛罗迪忒,她的儿子就是众所周知的丘比特。春元刚认识蒋薇时,她是短头发,春元说不出那叫什么发式,只是觉得精致的那种短发。一起踢球的哥们儿小六说,看女人就得看头发,一看头发就知道她是啥档次的。再具体的他没说,春元也没问过,他不想在这些关于女人的鸡毛蒜皮的小事上显出他的无知,他需要时刻捍卫自己在球队中“老大”的地位。但他每每偷瞄女人时,看过胸和屁股,都会再瞄一下头发。他想,四肢发达的小六能总结出的理论肯定没啥高深的门道,多看看说不定就整明白了。
春元从没想过那刻在柱子上的女人是谁,他回头望过去只是一种单一的习惯性。蒋薇的话把他拉回现实,他想亲一下蒋薇被风吹红的脸颊。蒋薇总是在不经意间的叨咕让春元大气不敢喘,生怕她接下来问他一句“你知道吗?”。“你知道吗?”是蒋薇的口头禅,她随口讲讲的唐宋元明清、或是她崇拜得要命的竹林七贤,还有很多春元听都没听过的那些一嘟噜一嘟噜的外国人的名字。每一句“你知道吗?”的后面讲的都是春元不知道的。春元自觉得自己在蒋薇面前总是矮了一寸。起先,春元只是佩服,并会随手摸摸她的头,调侃一句“这脑壳里都是啥?咋装进去这么多东西。”再后来,春元发现蒋薇的问题越来越有所指,他的心里总有点慌慌的。
起因是那个周六,一切都是按常规,每周召集一群喜欢踢足球的哥们去近郊的足球场踢球。在春元的带领下,这个不成文的习惯已经坚持了20来年。那天,蒋薇忽然心血来潮说是也要去看春元踢球,春元没挨过她的软磨硬泡,就带她去了。为啥不想让我陪你去啊?坐在副驾驶的蒋薇一边扶正挂在后视镜上的紫金色小葫芦,一边漫不经心地问春元。都是一群五大三粗的老爷们儿,说话没深没浅的,平时荤的素的玩笑从来都不带掉地上的,怕你去了反感。其实春元有自知之明,他那些陈康烂谷子的事儿还是少让蒋薇知道的好。他看到她透亮的眼睛仿佛能直穿他心底的小算盘。春元最初看到蒋薇时就被她的眼睛迷住了,三十多岁的女人还有着清澈的眼神是少见的,春元拐弯抹角地要了蒋薇的电话号,备注的名字只有一个字“好”。他也说不清楚自己当时是咋想的,就是觉得这个穿着朴素,梳着精致短发的女人会是他的。
过了平安路就是胜利广场,从转盘的第三个出口转出去就是体育学院了。春元望着体育学院的灰蓝色楼顶,右手握紧了手柄加大了力度。到了门口又是一番填表检查的流程,春元习惯了繁琐的过程。是蒋薇让他心态缓和的,上次蒋薇一起陪他来送货,她去保安室填表配合检查车上货物,保安那张五官揪在一起的脸有了笑容。春元折服蒋薇的魔力,不管是见多大的官员还是普通的保安环卫,蒋薇都是差不多的一种表情和态度,那种说不明白的表情,有点亲切还有点骄傲,反正就是没人敢小看她。用小六的话说,那是薇姐的气场,别人没有的。
从总务处的仓库出来,春元再去给杂货店送食杂。杂货店的老板叫秋姐。过了午休时间,闹哄哄的孩子们相互簇拥着离开了这个临时的据点,杂货店恢复了安静。春元是看着孩子们都出来了,才把一摞食品箱子往里搬,杂货部的窄门很难通过,春元不得不加了几分小心,放缓节奏。刚过门口,“吧嗒”一声,是打火机的声音。哎呀,吓我一跳,进屋咋没动静呢?我还以为是哪个老师呢。我说我不能点子这么背,刚点上就被抓现形了。秋姐快人快嘴,春元没有表情地点了一下头。你媳妇没和你一起来?秋姐把刚刚慌乱中放下的烟又拿了起来。春元看她长长的两根手指娴熟地夹烟的动作,刚想说什么又闭上了嘴。天太热了,我没让她和我一起,她怕晒,一晒就过敏。你可真会疼媳妇儿呢。秋姐一边指着货架的一层,一边把腿搭在桌沿上。放第二层上,那个怕潮。我这屋潮气大。前天水管爆了,满屋水。那,就那边墙角现在还湿漉漉的。秋姐说话时,春元大多不用插话,是问话就回一句,其他的,听她说就是了。春元第二次返回屋时,秋姐一手上搭了几件衣服,一手里拿了两根大白糖冰棍。吃个冰棍吧,我最爱吃这个,还便宜,你先吃着,吃完再去冰柜里拿。那个红豆绿豆的也行。现在这雪糕贵得不得了,动不动就十几二十块的,贵的还有好几十的,你说这赚钱是不是赚疯了,一个冰棍雪糕要好几十,还真有人吃……就这学校,那半大丫头小子,就挑贵的买,也不知道都是啥家庭。开始我还劝他们吃点便宜的,现在我也不劝了,也是劝不动……真是的,也不知道都是啥家庭……
春元搬完最后一箱时,发现秋姐没了声音,他拿着货单往里走,看到秋姐正拿着几件衣服往里面的一间小屋里扔,在门合上的一瞬间,春元看见那间屋子里除了一张床还有一面墙那么大的书架,上面摆满了书。秋姐把门关上,并挂了锁。春元看见秋姐是把衣服扔在了床上。秋姐接过单子,钱还是转给你媳妇呗?嗯,转给她吧。秋姐汗津津的额头上粘着几缕头发。她的额头挺好看的,上次蒋薇说过之后,春元就会多看一眼她的额头。他看不出有啥好看,只是想看到和蒋薇看到的一样的好看,他想和蒋薇同步,发现她所说的美。
自打那个周六的球赛结束,蒋薇的微信里一下子就多了二十来个好友,都是春元踢球的哥们儿。蒋薇用手机抓拍了每个人在球场上的特写。中场休息时,一群大老爷们围着蒋薇看照片。春元翻看着蒋薇发给他的射门照片,也禁不住啧啧了两声,他从来不知道用手机能拍得和相机一样的效果。小六带着几个年轻一点的围着蒋薇学调焦和对比度。其实我们的智能手机都可以拍出大片效果,很多功能我们都没研究,直到手机用坏了也不知道呢。蒋薇摆弄着小六的手机,教他设置焦距。小六咧着嘴傻笑着,薇姐啥都明白呢,我还真不知道手机有这么多用处。你那榆木脑袋能知道啥?旁边的人调侃着,对!你就知道守好大门,别让球进大门就行。大家哄笑着。春元护着蒋薇走到看台,两人一同坐在大伞下面,你呀,离他们远点,浑身臭汗味。他们再疯跑起来把你碰着。蒋薇随着春元拉她走,小声嘀咕着,我又不是纸糊的,咋这么金贵了?蒋薇忽然一扭身,我知道了,你不想我和他们说话,是不是怕他们告诉我你的秘密。春元一咧嘴,我哪还有什么秘密,有秘密也是和你的……春元说着,捏了捏握在手里的小手,蒋薇笑着甩开他,跑到看台的另一边取了一瓶水递给春元,春元拧开瓶盖再递给蒋薇,蒋薇喝一口再递回春元,春元觉得喝进嘴里的水是甜的。
时隔一个月之后的一个傍晚,春元正在做拿手的糖醋鱼,蒋薇走进厨房看着春元熟练地翻勺,冷不丁地问了春元,你在丁香湖小区有房子,咋没听你说过?春元心里咯噔了一下。肯定是那群傻小子说走了嘴。春元后悔带蒋薇去看球,后悔让她认识那群有二三十年交情的哥们儿,后悔让他们逐渐熟悉,尤其小六,他知道的太多了,嘴也没有个把门的,也不知道都说些了啥。好在蒋薇并没有等他回答,只是描淡写地随口问一句,就忙不迭地去尝刚出锅的糖醋鱼了。春元知道,有些事必须解决了,不然,日子都不好过。
春元看着秋姐拿着货单对货,他也随手扒拉秋姐那张收银桌上的一摞各种颜色的写满字的纸,仔细辨认上面的字迹。“心动的皮囊,契合的灵魂,不是神明就是野兽”,春元念叨着可以辨认的一句话,还有很多字迹太过潦草,春元使劲看再也没看出第二句整话。
蒋薇告诉春元,她把她爸妈都拉黑了,电话号码,微信,支付宝,一切和她爸妈的联系方式一起抹掉了。春元想问为啥,但看看蒋薇并没有想继续说的意思,就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毕竟他还没有见过未来的丈母娘。姐姐蒋瑜第一时间打来电话质问,你心里不好受,我们都能理解,但不能这么绝吧?以后他们要是有什么事的话,你愿意通知我就通知我,不愿意通知也无所谓。蒋薇不想解释,她轻快地回复蒋瑜,说完她就挂断了电话,再多说一个字都是多余。
蒋薇在姐弟三人里是最不受待见的一个,她一度挣扎着想证明自己的存在,拼命地表现自己,事事要强争先,但并没有换来她想要的重视。父母想到她时只有在姐姐或是弟弟需要经济资助的时候,不止是姐姐弟弟家换房换车,甚至弟弟丈母娘家翻建养猪场,妈妈也会来电话告诉蒋薇一定要送去份子钱,一定要包个大包。围绕一个中心就是要让弟弟在丈母娘家有面子。只要蒋薇肯拿钱,就能换回一句,还是老闺女懂事。如果没拿钱,就是不孝子孙,看着一奶同胞有难处也不伸手,当初生了她就是作了孽。这次引起僵持了半个多月蒋薇也没吐口点头的事是,弟弟家的孩子还有一年就小升初了,妈妈想让蒋薇把在二中的学区房过户到弟弟名下,说是为了小升初的侄女能名正言顺地进二中。这次,蒋薇对这事没有让步,坚决否定了妈妈的提议。二中的房子在蒋薇心目中不单单是一所简单的房子,更主要的是她不想再这样继续无尽头地消耗自己。她的脑海里反复出现秋姐说的那句话:人这辈子说不准抓着啥牌,不管啥牌都得记住三点,一是把手里的牌看好了,二是别着急出牌,三是出错了牌也别扔牌走人。蒋薇手里的牌已经是换了又换,有时她都忘记了自己究竟想要什么。被电话轰炸得神经衰弱的蒋薇刚半眯起双眼,就又被一阵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吵闹得接近崩溃,她干脆地拿起手机,没有一丝犹豫,把那两个发热的号码拉进了黑名单。
蒋薇连日做着几乎相同的梦,一个身材健硕的男人,他总是在逆光的方向面对蒋薇,她看不清他的脸,但能从他温柔的手指感受到暧昧的表情。蒋薇陶醉于他手指的碰触和偶尔蜻蜓点水的浅吻,蒋薇知道,那个人肯定不是春元。春元做事最嫌麻烦,他才不会浪费时间调情,他的表现出来的喜爱是简单粗暴的。蒋薇一面反感着他的直接一面又享受着被人迫切需要的感觉。春元不喜欢喝茶,说是太费时间,太费劲儿。蒋薇说,喝茶不是浪费一小时,而是享受60分钟。春元说,你这提喽个壶又给我灌了个顶。春元看蒋薇笑得灿烂,又接着说,我就是你说的那种不会为了一碗醋包顿饺子的人。
春元算不上幽默,只能说是搞笑,但这种搞笑在蒋薇身上起到了恰到好处的作用。蒋薇的生活太中规中矩了,严苛的原生家庭,传统的中国式家教,没有肯定和认可,没有赞美。吵架拌嘴和撕打是解决问题的有效方法。蒋薇不喜欢那么吵闹的方式,她选择沉默。她恐惧婚姻恐惧生孩子。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她不敢给自己一个成家的理由。她从不向人说起她的父母和姐弟,在她的文字里一派祥和的家庭都是她凭空想象的,蒋薇不知道那些美好的词汇是怎么从她的脑子里闪现的。春元给她的自由和放纵是蒋薇从来没有体验过的。她和他在一起时会自然而然地冒出一两句脏话,用TMD开头说话,蒋薇没有了羞耻的脸红,反而有一种报仇雪恨的畅快。
春元坦白地说,在认识蒋薇之前,他的生活不止是自由和放纵,甚至是荒唐的。嗜酒,挥霍,泡吧,寻找女人是他每天生活的主线。女儿潇潇保研毕业后在上海有了工作,还在当地找了婆家,他和前妻的婚姻也走投无路到自然解体了。春元偷眼看看蒋薇的表情,她的脸看不出平静以外的表情。于是他继续说,这事一点都不怨人家,是我太能作了。蒋薇说,想回头,放不下脸,是吗?
那倒不是,试过了,真不行。怎么都回不去了。
蒋薇问,要喝点酒吗?
春元没回答,径直去冰箱里拿了两瓶酒,拉开盖子递给蒋薇。
蒋薇接过酒说,我是想知道,你有了走进来的冲动,有没有走下去的勇气呢?
春元从蒋薇家里退了出去,轻轻地阖上门。他扪心自问,他还真得好好想想。
第二天,蒋薇接受了春元的约会邀请,他的发来的微信只有四个字:我想试试。
蒋薇隔三差五陪春元一起去送货,尤其是去体育学院送货时,蒋薇总是表现得很积极。今年的夏天比往年热很多。蒋薇说,热得像π啊,春元还没反应过来,蒋薇又说,无穷无尽啊!春元笑了,他和蒋薇在一起时总是会笑,无缘无故地笑。蒋薇看春元每次路过清华池时下意识地看向罗马柱上的雕塑。像这种地方,春元以前常是座上宾。如今的他已经和这种地方绝缘了,每次看到气派的大门,他的心里想什么呢?是惆怅还是遗憾,还有一种可能是回味吧。蒋薇暗自想着,她断断续续地讲述着丘比特和他的母亲,讲述着她们忠诚自己的职责——爱和美。春元似懂非懂又欣然倾听。
给体院学院配送完办公用品,再去给学院里的杂货店送些日杂和小食品。本来春元的店里没有食品经营范围,春元给杂货店送货纯属帮忙。学院有规定,除了给学院总务处送货的车,其他车辆一概不得入内。从学院大门到杂货店骑车得十五分钟,秋姐每次用自行车把卸在大门口的货拉到杂货店里前前后后要用三四个小时。并且她一个女人家做搬搬运运实在是力不从心。最初只要是春元送货时会帮她捎带进去,她给春元100元搬送费。搬送了几次春元发现了她上货渠道的问题,很多快消品都是从二类经销商进货,价格比一级批发商上浮了30%,春元说,等我再来之前,你告诉我缺啥,我给你从批发市场带。秋姐千恩万谢地请春元和蒋薇喝饮料。蒋薇看秋姐欲言又止。从那次送货之后,蒋薇只要听说给体育学院送货就会忙不迭地要求一起去。春元说,太热了,别去了。蒋薇说,带我去吧,我还给你讲维纳斯的故事。蒋薇明显看出春元对秋姐有几分不耐烦,也不愿意让蒋薇和他同去。秋姐央求春元时,有着小女人的娇弱,服软示弱应该算是女人的通行证吧。蒋薇看着春元的表情,耐人寻味。春元说蒋薇总是想的太多,其实男人的思路很简单,做事简单。蒋薇说,那可不好说,啥事都备不住。
蒋薇打量着秋姐的杂货店,眼睛落在桌子上的一堆乱糟糟的进货单下面,那里竟然埋着一本《索拉里斯星》。秋姐吗?她凌乱的外表加上祥林嫂似的碎嘴,和眼前的这本《索拉里斯星》完全是两种属性的世界,是怎样的力量能把这些完全不搭嘎的因素揉进这个女人的身体里呢?蒋薇喜欢和有故事的人打交道,秋姐就是有故事的人。在蒋薇的眼里,透过秋姐凌乱的刘海和不修边幅的宽大衣裳,她看似笨拙却又能言巧辩,蒋薇看到的秋姐是曹雪芹笔下活脱脱的刘姥姥,除了没有刘姥姥那么大的年纪之外,她的所言所行完全是复制粘贴了刘姥姥那种看似愚笨的智慧。
蒋薇独自来到体育学院的那个下午,她径直来到杂货店,她已经和保安混得脸熟,她随便找个理由就可以进到校园。这个时间学生都在上课,杂货店除了两台大冰柜电机的嗡嗡作响,都是安静的,秋姐安静地抽着烟。蒋薇来给秋姐两个盘发的发夹,秋姐,你的额头真好看,我教你盘头吧,你把头发盘起来气质杠杠的。她说话时眼睛闪着光,透着真诚。秋姐笑着应着,蒋薇一边把秋姐的头发挽起,一边斜睨着桌面上的进货单,今天的桌面上只有一堆进货单,没有任何书的影子。秋姐,你以前做什么的?是不是比现在更有趣?秋姐稍微想了一下,一字一顿地说,生活有馈赠,也有剥夺。蒋薇来了兴致,把最后一个发夹别好,又顺了顺秋姐额头上的几根碎发。秋姐,你真不像开杂货店的老板。嗯,你今天来不单单是给我送发夹的吧。蒋薇拉着秋姐的手,我就是想和你单独聊聊天,最近在为一家专栏赶稿,有点焦头烂额。我就是一个粗人啊,可别让我打乱你的思路。我俩就随便聊呗。你这是效仿蒲松龄啊,人家蒲松龄用大碗茶换故事,你是用发夹子来和我换啊。哈哈哈……蒋薇肆无忌惮地笑起来,一改往日的矜持。
我有个同学,他总说想让人把他的事写成小说,我就和你说说他吧。秋姐被蒋薇的笑声感染了情绪,走进了楼梯下面的卫生间,照着镜子前后地端详着自己的新发型。
他是我从小在一条胡同里长大的发小,一同读了小学和初中,后来他作为体育生被保送到市里的一高中,而我去了师专读了财务。从高中之后我们就几乎没有联系,只是听说他凭体育生这个金招牌,人长得帅家里又富裕,在高中和大学里追他的女生一大把。从来没缺过女朋友,他自己也数不清他的恋爱史。大学毕业后他一心从商,没有服从分配,自己想尽办法研究赚钱,那个时代好赚钱啊,有点人际关系,有点渠道就能做买卖。后来他多半靠自己的运气和家族的势力慢慢积累一些钱。俗话说了,好赚的钱不得好花。他就是典型的败家子,结婚之后他也没消停过,他自己也数不清自己睡过多少女人,花在女人身上的钱也数不清了。他老婆开始还是连打带闹的,可最终也没拗过他,后来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他胡闹了。时间久了,两个人就生分了,形同陌路。他总想赚大钱,不停地做各种投资,他太哥们儿情谊用事又爱冲动,一点点把多年积累起来的产业都败掉了。他像个赌徒,越是亏钱越是想捞回来,被人忽悠着去开发房地产,自己手里没钱就出去东借西挪,再后来拆了东墙也补不上西墙了,借钱的人开始起诉他,一天天的像过街的老鼠。这期间他的老婆也出轨了,和一个学校校长好上了。他们的家就这样散了,过着貌合神离的日子。
以色示人者,能有几何?蒋薇在秋姐停下来喝水的功夫,插了一句话。
前几年他自暴自弃。因为他接连被债主起诉,他老婆也连累得工资卡被查封,又加上他老婆出轨的事情在单位被公开了,他老婆只能在单位辞职,从此也没了音讯。这些年他却又从头做起了,说是又开始经营老本行了,也组成新的家庭。
这故事平平无奇,如今的社会上一抓一大把,啥亮点也没有啊。蒋薇嗔怪着,无聊地敲着桌子上的碳素笔。秋姐自言自语似的说,原本一手好牌被打得稀烂……但好在还没放弃。蒋薇还要再说什么,就被下课涌进来的孩子们打断了。呀,秋姨,今天真好看啊。孩子们的赞美让蒋薇有了小小的得意,看着秋姐忙着应付学生们付货,收款,她慢慢退出了杂货店。
秋姐等蒋薇走出门了,她才抬起头,目送着蒋薇走向停车场。
秋姐一直等到熄寝灯的铃声响起,她转过教学楼看看办公楼三楼最东边的办公室,如果灯没亮,她就回到小屋里取本书,她斜靠进椅子里,把脚搭在桌子上,再点上一支烟,夏日里的虫鸣蛙叫并没有使她烦躁,反而多了一种恬淡的惬意。白日里要对付难缠捣蛋的学生和学院各种不定时的检查,各种焦虑把她挤压的如同被榨干水分的柠檬,又酸又皱。她极力控制着自己身体里的一团火,她坚守着自己一贯的做事底线——自己选的路,跪着也要走完。凭借着这个信念,她也才有勇气走到今天。
好在体育学院孩子大多来自周边郊区,家长们自然也不会认识她这个曾经是地方银行信贷办的主任。学院里的老师们大多是外地分配来的,他们也很少会和银行和信贷扯上关系。就连唯一和外界有交集的进货和收货也全权托付给了春元,她完全沉浸在几乎与世隔绝的七十多平米的房子里。每天除了卖货,对货单,核算之外还有偶尔的等待,书成了她的伴侣,最近她迷恋上莱姆文集,尤其对索拉里斯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她相信平行世界的存在,对于用科学无法解释的事物她更愿意用平行世界的理论解释。
刚入夏的一天,秋姐突然发现自己的右边颧骨无缘无故肿可起来,她仔细看了又看,不疼不痒怎么就肿了呢?她坐在椅子上揣摩了一会,最后用平行世界里的自己受了伤为理由放过了冥思苦想的自己。还有更多独自待着的时候,秋姐会盯着斑驳的墙壁,勾勒着某一块水渍,有时是一只老虎,有时变成一个美女头像,换个方向看,又变成一张怪兽的脸,甚至会演变成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秋姐感觉自己随时都会被卷入那个旋转的黑洞。她笃定平行世界的存在,她相信在另外一个世界里有另一个自己过着自己想要的生活,但她不确定自己现在的生活是不是平行世界里的“她”想要的生活。
当她飞快地走在路上她会想象着自己被转过的快车撞倒,撞得血肉模糊,她闭上眼睛之前看到撞她的女人飞奔过来,扶起她的头,呼喊着她的名字,她没有力气回答,笑着看着那女人闪亮的眼睛。透过那双闪亮的眼睛,秋姐看到红砖围墙,黑漆大门,院子大门上爬满盛开的蔷薇,她在满院子的紫色土豆花里荡着秋千,鸡鸭鹅狗在她的脚下蹒跚,跳闹。
潇潇的婚期很快就要到了,春元独自张罗着,毫无头绪。他事先和蒋薇说好,不让她去参加婚礼。因为女儿不知道她的存在,春元和前妻在两年前就办了离婚手续的事情还瞒着女儿。女婿家是南通的,择偶标准第一要求是不能是单亲家庭。春元想着女儿的婚姻和前程,就差跪在地上乞求蒋薇了,小两口一年回来一次,也不可能和你有啥交集。我没有别的要求,只要让孩子顺利把婚结了,其他什么事我都听你的。我和她妈绝对没有可能在一起了,我们根本回不去了,等潇潇生了小孩,她妈可能就去给她带孩子了,我们更不能有接触了。余生是咱俩一起过。我只求你这一件事,别的都听你的,行吗?
春元语无伦次地反复轱辘着这几句话,蒋薇心软了。丁香湖的房子也是用来给女儿演戏的吧?
是。我本不想瞒你,又怕和你说了,你会生气。等孩子结完婚,我就把房子卖了,钱都给你,你想买就再买个新的,不想买就把钱留着。
蒋薇默默地帮春元张罗起潇潇婚礼前的准备,订酒店,发请柬,买喜糖礼盒和婚礼用的烟酒,她还给春元准备了一段婚礼致辞,每天抽空就教春元诵读。蒋薇教春元时总是绷起脸,用教训她的学生的口气说他这说的不对,那读的太快。春元只是憨憨地笑,也不反驳,被逼问急了就是回一句,我嘴笨,脑子慢,有家族耳聋遗传史,你就别和我计较了。春元说这话时说得顺溜极了,一点都不像平时说话时一着急就卡壳。
潇潇婚礼的这天,蒋薇的心慌慌的,她无所事事,她翻来覆去想了又想身边的同学和朋友,想找个人陪她挨过这两整天。她漫无目的开着车子闲逛,不知不觉开到体育学院的大门口,平日里车流不息的体育路到了周末就变得格外的寂静。晴朗的天空飘来几块黑灰色的云彩,很快就下起雨来,雨刷器启动了自动功能左右摇摆着。蒋薇望望体育学院灰蓝色的楼顶又盯着看右边的雨刷器,再看看左边的,头也随着雨刷器摇摆的频率左右晃动。晃着晃着,蒋薇开始后悔,后悔把爸妈拉黑,后悔答应春元嫁给他,后悔最近一次做车保养时没有把两个雨刷器都换掉,后悔自己单独去见过秋姐,后悔见过秋姐又没把想说的话说出口。
蒋薇的车疾速打着转向,她想调头,她想原路返回去。雨越下越大,左边那根没有更换的雨刷器的胶条已经老化,它艰难地应付着一注注倾泻而下的急流,一层接着一层的水雾铺满了左侧玻璃。蒋薇透过雾蒙蒙的玻璃,看到一个穿着深紫色套裙的女人急匆匆地冲到马路上。蒋薇反应过来,她的脚刚落到刹车踏板上,那个深紫色的身影硬生生地冲向车头撞过来,一声巨大的碰撞声之后,那个身影被弹起,再落下,落在车的引擎盖上。蒋薇苶呆呆地看着她,水雾中的深紫色更像是黑色,披散开的发髻挡住了她的额头和眼睛。在短短的几十秒里,蒋薇用尽力气想让自己平静下来,她想还原刚刚发生的事情,她似乎清楚地看到那女人在倒下之前似乎是在向她骄傲地宣示什么,她盘着高高的发髻,她昂着光洁的额头,她在倒下之前……蒋薇木然地摇摇头否认自己看到的,该死的雨,该死的雨刷器,该死的女人。该死的女人?蒋薇的心猛然收紧,她的胃被疼痛牵扯着一阵阵恶心,疼痛使她打起冷颤,她忽然清醒过来,她手捂着绞痛的心口像疯了一样打开车门,大声哭喊着,秋姐啊!
潇潇的婚礼上,主持人正在进行热烈的开场白。秋姐和春元并排站在舞台的一侧。这个女人靠谱,照比你从前的那些真是天上地下,是时候该收收心了。秋姐低声对春元说,她的脸上挂着标准的新娘妈妈式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