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 花
清早还不到八点钟,按摩馆里的窄床上已经躺着三四个人了。按摩的师傅只有三个,年纪超过三十的是老板,其余两个都是二十几岁的年轻小伙子。他们也早早地上了工。老板不经常替客人按摩了,他主要负责面诊或者针灸。按摩店里静悄悄的,因这店里的三个人都不喜说话,仿佛说了话会影响他们手下的劲道儿似的。
最里面倒数第二张床上趴着一个老太太,看着有六十岁 ,上身穿一件红色的运动服,下半身现在穿着一条肉色的秋裤,裤子褪到了半臀的位置,露出了遍布坑洼的屁股。屁股的上方是一盏用来烤电的小灯。像她这个年纪,很容易忽略了性别,她并不以为在许多男人走来走去的这个屋子里光着屁股是一件羞耻事;当然看过一眼的男人也绝不会再想看第二眼,一个年老的失去弹性的屁股确实乏善可陈。
现在她正压低了声音跟另一个坐在椅子上、刚刚处理完大拇指头腱鞘炎的老太太说话。后者因为进行过针灸,还有点余痛,所以她的一只手就是翘起来的姿势。她在一边听对方说话的间隙还悄悄地问老板:“我这下就去根儿了吧?”老板头也不抬地说:“该犯还 会犯,除非你不干活。”她先是有点失望,转瞬就又笑了,老板的话里有淡淡的禅意。
她重新把自己的思路又归到了听露屁股的老太太说话的轨道上了。
“我们堡子那个诊所人才多啊,简直从早到晚门都推不开了,去年还治死个老太太呢!也怪这诊所倒霉,那老太太七十多,在诊所输完液才走到门口就扑通一声倒了下去,原来也有心脏病吧,没办法,诊所赔了75万呢!你说几家有这么多钱!啧啧。”
两个人都点点头,不胜唏嘘。
按摩师小莫的手下是个三十多数的主妇,肩膀那里生硬发涩,筋结横生。现在她趴在那里,头却向上仰起,两只手抓着一只手机,还在不停地刷视频,小莫暗暗地叹气。
右肩膀已经有些变形,他就把自己的胳膊压在了上面,以顺时针的的方向又缓又重地按了起来。现在来按摩的人里面,百分之五十是这种“手机后遗症”,偏偏又戒不掉。
小莫又往窗子外面看了一眼,现在已经是深秋天气,还没有取暖,空气里都是凉冰冰的,尤其是在太阳还没照进来的时候。他今天有些心事重重。
门被很大劲地推开了,一股冷风如影随形地跟着来人一起闯了进来,像是个看热闹的淘气的孩子。进来的是个五十岁左右的脸孔黑黑的男人,穿一件黑色的夹克,一条黑色的裤子,显出两条罗圈腿来。
男人一进门便聒噪起来:“兆生,你说我这腿现在能不能爬山?”兆生就是这家按摩店老板的名字,他手底下还有一个人在等着他下针,当然他不用抬头也知道是哪个老客,于是仍旧淡淡地说:“你说行就行。”还是一股子禅意。
男人并不在意,一屁股坐在了最里面的床上,迅速脱掉了外裤,只剩下一条裤衩,和旁边床上的老太太的屁股遥相呼应。
他是来针灸的,现在还没轮到他,所以他也是一躺下来就翻起了手机,然后大声地嚷嚷着:“你说这群人,专门趁着我腿出毛病的时候去旅游,还给我发图,这不是干让我着急嘛!”
在他旁边的是另一个按摩师小柳,他是个个子高大的年轻人,戴一副眼镜,他完全是本店老板培养出来的亲徒弟,平时跟他师傅一样不苟言笑,今天他却呲呲地笑起来:“看啥看,反正你又去不了,跟腿有什么关系,儿子装修房子,你舍得走?”
男人叹口气,骂道:“老子的钱也给他花了,时间也被他耗费了,这辈子都坑在他手里。”旁边老太太听见了,就扭过头,搭上一嘴:“一辈子都是给儿女活的。”
只有小莫没有听他们说话,他的心思还是在原来的地方。
门轻轻地开了,走进一个身材矮小的老头,穿着一身早已过时的深蓝色的中山装,人和衣服都有着年代感。三个按摩师傅谁也不认识他,这是个新客。但是大家又都不吱声,这家按摩店的习惯是让客人先张嘴。果然他看了一圈后就慢慢开口了:“我这右腿膝盖以下总是有点刺痛,也不知咋回事,能不能给瞅瞅。”
兆生抬起手,从床边跳了下来,对他说:“那进里面来吧,脱下裤子我看看。”按摩店里有一个小小的处置室,那里面是兆生接诊的地方。
接下来的时光,店里又恢复了静悄悄,越按越舒服,连之前说话的人仿佛也都睡着了,大家只听见内间传来哎呦哎呦的痛楚声以及兆生冷静地闻询声,过了五分钟,两个人从里面出来了。兆生一边往前走一边说:“想好得快点就针灸,你也可以吃点药,不过那样好得慢。”
这老头突然不好意思地笑了:“那我吃药好了,针灸我有点怕疼。”听见他这样说的人都不觉莞尔了。
兆生不置可否,就坐在了桌前,拿笔刷刷地写好了药名,告诉他:“出门就能看见药店,要是吃了没好再回来针灸。”那老头收好了字条,迅速走出了门。在这家按摩店,兆生坚持不卖药,像这样的接诊也是不需要给钱的。得腱鞘炎的老太太深以为是,就嗫嚅道:“确实是有点疼么。”小莫也乐了,心里的石块似乎轻了不少。
昨晚他去相亲了,按说他现在也二十好几了,是应该说媳妇的年龄了,只是走马灯似的看了几个都没有合适的,他没瞧上的不算;凡是没瞧上他的,都是嫌他工作不好。
人家女方是这样说的:这工作算是啥工作?整天在人身上捏捏咕咕,还不分男女,挣得不少也不算多,整天从早到晚连个出门的时间都没有。几次相亲下来,不仅小莫有点泄气,他妈昨晚都跟他谈判了,要他别干了,找个机会跟兆生提。可小莫是兆生一手带大又给了饭吃,这可咋能提呢?
…………
这一天忙忙叨叨的过去了,小莫连跟兆生单独说话的机会也没有,到了临下班的时候,小柳先走了,小莫从不跟他计较的,他知道小柳家庭负担重,除了在按摩店的这份正当工作之外,下了班还会去送外卖。兆生两口子也要去丈人家吃饭,就由小莫来收拾卫生、关店门了。他一边拖地,一边会想起这一天里的来来往往的人和事,感慨又好笑,仿佛也不那么累了,于是轻快地哼哼起歌来。
门又开了,来的却是早上那个穿红色运动服的大妈,小莫有些疑惑,不过经常有客人把诸如钥匙之类的落在店里,他目光赶紧游移在门口兆生那张桌子上。大妈叫他:“小莫师傅,你来一下。”
他走过去,这才发现大妈拎着一大袋子红红的苹果。大妈把袋子放在了地上:“这些都是给你们吃的,我那老头子今天和我一起进城来的,他卖苹果我按摩,天不好,苹果剩下了,我寻思也就不卖了,明儿你们晌午歇着的时候都吃苹果。”
小莫连连摆手说:“那哪行啊,都是你们辛苦种的,留着卖钱呢。”
大妈也连连摆手说:“不碍事儿,留着吃,你们一天手下的活也重,我在这里都快治好了,也得谢谢你们。我买了按摩月票,按了就是舒服啊,再说了我在你们这里听笑话跟人唠嗑都觉得高兴着呢!”说完她就开了门往外走。小莫见推脱不了,就冲着她大声喊:“谢谢你啦,阿姨。”
老太太走远了,又回过头对小莫喊:“拿回去几个给你家里人吃,我们家的苹果可甜了,要是吃了了,我哪天还给你们带。”小莫又谢谢了她。
小莫觉得自己好像也被按摩过了一样,通体舒泰起来,他关上店门,准备骑上他的单车回家了。他想着要把今天的事情讲给母亲听,她准再说不出让他辞工这样的话了;至于女朋友嘛,嘿嘿,将来也准会遇见一个跟他一样喜欢人情味满满的按摩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