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花
人生的某些决定,其实是由一些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情决定的。
李桂枫最近一直是早睡。一个人一座房子的睡眠,像春天里的雨,它来时需要长久的酝酿,它走时却倏忽消散,等待下一场春雨,需要漫长的时间。所以李桂枫会在第一个哈欠出现的时候立即躺在床上,半夜里却往往突然醒来,苦苦翻转之后,也许会在黎明之前得到一个意犹未尽的回笼觉。
表姐的电话在晚上八点一刻响起,李桂枫都已经脑袋挨着了枕头,她没有晚上关机的习惯,因为女儿铃铛在外地读大学,她这个电话完全是为女儿留着的;除此之外,这个时间之后完全没有人再打给她了。
李桂枫接听了电话,放在了免提上,表姐显然跟她不是一个作息时间,因为表姐的声音听起来精神充沛:“桂枫,你相得咋样了?也不告诉我一声儿。”
李桂枫低低地笑了:“没告诉你就是没有好消息呗,我看还是算了,你帮我谢谢你那邻居吧。”
表姐想要刨根问底,可是李桂枫却不想多说,她知道表姐是好意,但是这些做了一辈子家庭主妇的女人的嘴巴厉害得不得了,任何一句话都可能变成她们嘴里得滔滔江河。所以她只说:“我们不合适,性格差太远。”再不肯多言。
表姐悻悻地挂了电话,临了还是叮咛一番:“桂枫你还是得找个人儿,下半辈子长着呢,有合适的我再给你介绍。”李桂枫就正好顺着这个台阶也挂了电话。
本不坚固的睡眠,像沙子被推倒。李桂枫想起昨天相过的那个男人,就叫他老韩吧。
李桂枫的丈夫去年死于胃癌,这一年女儿铃铛正在高考前,她只能先化悲痛为力量,死者已矣,安抚孩子是第一要务。等孩子顺利高考之后,她才来得及松下一口气。也才恍然大悟,父母也早不在了,生活里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她现在的生活不是什么千疮百孔的网,而是根本连网也没有了。一个人的生活状态,有的人会说很充实,但是对于李桂枫来说,很虚无。她必须重新建立起自己的生活。
现实往往猝不及防,许多关心或者好奇的人,都纷纷打量起她来。仿佛她现在变成了一株无人看管的绿植,谁都有责任来薅上一把或者浇上点水。
这个老韩就是表姐的邻居给介绍的,她不好拂表姐的面子,在李桂枫丈夫去世的过程里,表姐跑前跑后出了很多力。她是单独过去见面的,她没想到对方还带着他的姐姐。
老韩其貌不扬,个子也很矮小,媳妇在年轻的时候车祸撒手人寰,今年二婚的媳妇离了,他有一个儿子在外地工作,老韩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有个体制内的工作。
李桂枫不知道应该跟对方姐弟说点什么,这种事情对她来说,也是第二次。第一次是跟已经死去自己的丈夫,这一次只不过是应付差事。她坐着听着几乎有些神游的情形之下,突然老韩姐姐的一句话像一条毒蛇似的咬住了她:“你看看,你俩要是成了一家人,退休后的工资加在一起一万多,那不得吃香喝辣,天天去旅游啊!”
她倏然而惊,原来,她的工资已经被计划在了别人的生活里。她的钱难道不应该属于她和女儿支配吗?她没有必要再坐下去了,找个男人本来就不在她的计划范围之内,现在居然还涉及到了钱财问题。
此刻她躺在床上,把事情翻出来抖了抖,更加坚定了她要独自走下去的心思,一个人的睡眠或许真的不踏实,慢慢会好的吧,周末呢?去参加朋友的聚餐吧,看看,日子不也是美美的吗?
转眼之间,小城到了各种山菜上市的季节。李桂枫最喜欢吃山菜了,不光是因为山菜本身,还是因为这令她时时想起那些年一家三口人踏青薅野菜的时光。丈夫出自农村,自然认得各种青色,他大声地嘲笑她们娘俩五谷不分,而女儿则举着一把青草一脸期待,她看见街头的山菜,这种种快乐就会浮在眼前。
李桂枫决定下班之后去买点山菜,焯完水蘸上鸡蛋酱就解决了一个人的晚饭。下午四点,她准时站起来,划拉一下桌子上的手机,放进了衣服口袋里,走出了办公室。
四月的天气,如酒饮半醉的微醺,舒服得让人想大声喊,大步跑,步子是那样轻快,就像乘了风。许多绿色的、紫色的、水红色的菜堆满了路边。就像造型低矮的灌木。让人逡巡不去,李桂枫仔细地对比着,挑拣着。黄瓜香、猴爪子、刺老芽、野辣椒秧子、不知不觉就是一袋子,够了!卖山菜的殷勤地递过来了付款码。
嗯?手机不在左边的口袋里,她迅速把手又移到了右边的口袋,也没有?李桂枫的后背起了一层密密的汗珠,她扔下袋子站了起来。把背包扒拉到身前,打开扣子翻了起来,没有,还是没有。她的头上也冒起了汗珠,是冷的。她开始飞快地朝身后走去,卖山菜的蹲在地上喊她:“还要不要了哎。”
不可能是落在了单位,下班时候是她放进衣袋里的,她记得真真切切。要么就是她挑菜的时候掉了出来,那样有声音自己能听见;最大的可能是被人偷了去。手机新买不久,里面都是一些当年的老照片,旧视频,是不能丢的。
她急了,一路茫然地走,满大街人影憧憧,哪个是偷了她手机的小偷?她李桂枫到底是个知识分子,很快理清了头绪,知道要先去哪里了。
菜市场不远是派出所,主要工作就是解决买卖、占道等纠纷。李桂枫一头就闯了进去。
一胖一瘦两个民警坐在了两把摆成八字的黑色椅子上,一脸不问询的表情看着走得满脸通红的李桂枫。等她叙述完之后,那些表情迅速从他们的脸上消失了,他们变得懒洋洋的了。那个瘦民警站了起来,他不是走向报警者,目标是饮水机。他接完一杯热水,头也没抬,又坐了回去,一脸疲倦。那个胖民警则轻轻地笑了:“回去等信儿吧。”
李桂枫急了:“那什么时候能有信儿?”
“那哪能说的准!”胖民警的话语像一缕悠悠飘过的水汽一样没有重量。
“你们这样无动于衷,我的手机能找到吗!”李桂枫差点要拍桌子了。
这下两个人都瞪起了眼睛, 一直没出声的瘦民警劈头盖脸地数落起来:“大姐,谁来报警我们都是这么处理的,难不成我们哥俩还得立刻屁颠屁颠地给你满大街找手机,你来值班吗!再说了,这条街上就几个小偷小摸的人,大家都认识,看见都能注意下,怎么就你不认识不知道!你说是不是怪你自己!”
李桂枫错愕了,原来竟是她的不对。
瘦警察说完这些,喝了一口杯子里的水,仿佛很疲倦似的挥挥手,示意她走。
天色有些暗了,路上尽是晚下班的人,天边的云也露出了青黑色的脸庞,仿佛都在说:要回家,要回家,要睡觉,要睡觉。李桂枫注定今晚是睡不着的了,为什么我不认识这条街上的小偷,丈夫活着的时候从来没出过这样的事情,那他一定是认识的。单身的女人不认识,所以被偷对吧。所以单身的女人真是活该被偷。从来没有过的巨大的恶意阵阵袭来,她弯下腰,呕吐起来。等到她抬起头来的时候,眼前一片眩晕,人影恍惚,仿佛有无数个叫老韩的男人站在了她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