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洋
艰难地熬过了几个任务繁重的工作日,我已经腰酸背痛、头昏眼花,遂瘫软在办公室不甚舒适的座椅上发呆。又是蝼蚁般碌碌无为的一天!我万念俱灰地想,要是当初全力以赴地念书考学,人生是否也就精彩圆满得多?如果注定要在日复一日的劳碌中了此残生,那我同拉磨的蹇驴有何区别?……区别大概还是有的,驴子只觉得困惑和劳累,作为一个感情丰富的灵长类晚期智人,我经常体会到一种浩大的虚无:既然时间是在源源不断地流逝,那已经漂向远方的如今安在?那即将抵达眼下的不也要漂向远方?我们终将走向寂灭,那我们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人生毫无意义,恰如在无边的暗黑夜色里穿行。
窗外原本苍翠的晴空,倏忽之间燃烧起橘黄的烈焰,整个天空弥漫着粉紫的烟霞。从东方天际渐渐逼近的墨色就像我种种不可遏制的虚无念头一样,洪水猛兽般汹涌而来。
这种念头一旦泛滥,人便会陷入绝望和窒息之中,既为以往的种种抉择后悔不迭,又为遥不可测的未来感到茫然无措。那么索性让这个问题暂时搁浅吧!我呆滞的目光裹挟着杂乱无章的思绪,收拢的风筝一般,从遥远的天边缓缓拉近,
它停泊在与我近在咫尺的地方。突然,一团诡谲的黑影猝不及防地出现,我吓得从座椅上弹了起来——同时,那个黑乎乎的家伙也跟着一跃而起。谛视之下原来是个蓬头垢面的中年女性,正以同样惊愕万分的眼神打量着我。
四目相对良久,她的轮廓和面容渐渐清晰,清晰得让我悲哀地意识到,她正是面前那块诚实守信的玻璃所呈现出的半透明的我。
听说在这个小城镇,有一家闻名遐迩的“环球国际形象设计中心”,我因此迫不及待地游走在暮色四合的街道间,恨不得即刻就接受一种大规模的形象改造。
这家门店确实不同凡响,它装潢考究、金碧辉煌,耀眼的光芒夺门而出,刺向无垠的暗夜。璀璨光鲜的外表,自然吸引了络绎不绝的顾客。就在我伫立打量它的瞬间,又有一簇簇如云的摩登女郎接踵而至了。
他家的理发技术已经达到了出神入化的程度,剪发的顾客只管挥金如土,便可以享受到蜻蜓点水式的高端服务,使你对发量的减少浑然不觉。
摸了摸瘦骨嶙峋的钱包,我转身就溜进了另一条街道。
仿佛是在夜色的深处,幽幽地有那么一间斗室,散发出萤火虫似的微光。没有郑重其事的华丽牌匾,没有热烈奔放的金属音乐,若不是门口那柱螺旋推进的魔幻灯,我恐怕就要和这朴实无华的小店失之交臂了。
它简直是块磁石,吸引我不由自主地向它踱去。但见两扇玻璃门热情洋溢地完全敞开,像是张开双臂欢迎着远道而来的顾客,然而一眼望去,门内阒无一人。我迟疑着探进去半个身子,颤抖着嗓音试问一句:“有没有人啊?”
没有任何的回应。那一句问话已经石沉大海,完全被这个狭小的空间所湮没,静默的空间忽而更加岑寂了,我分明听见自己富有节奏的心跳,以及略显滞重的呼吸。
扑面而来是一缕缕陈陈相因的菌气,室内别无长物,唯有一张褪了色的土黄木桌,两把同样破旧的木椅,躲在角落里的塑料喷壶,横躺在桌面上锈迹斑斑的剪刀,以及明月般高悬却停驻在昔日某个时刻的挂钟。如果不是肉眼可见的尘埃在白炽灯下翻飞起舞,你会恍以为连时间也在这个小屋里凝结成了固态。
不过是一家弃置多年又偶然洞开大门的门市而已,哪有什么理发师呢?它虽然面积狭小,却有种说不出的广袤,因为有两面大得几乎可以完全覆盖墙壁的镜子相互对峙,所以桌椅、剪刀、时钟,以及我这个不速之客,尽皆被无穷复制,直到消失在苍蓝如天的远方。两面镜子相互映照,使人油然生出一种错觉,以为一面连通着悠远不可触及的过去,一面延伸向渺茫不可知的未来。
距我最近的那个镜像,看起来是那么生动清晰,我聚精会神地端详她,她也在目不转睛地凝视我,我们就这样沉默着相对,彼此的身后也各自肃立起一支浩荡重叠无穷匮的队伍。我挥手,我摆头,层层叠叠的空间里也出现了亦步亦趋的动作。现实世界里渺如尘埃的我竟然一跃而成镜像世界的领袖,于是手舞足蹈、乐此不疲。
独角戏毕竟更容易导致疲倦和乏味,我就两手叉腰,端详起距离我最近的那个幻影来,她是一个轴对称的我,或许要比现实的我稍微标致一分。她生活在镜像的世界里,是否也和我一样平庸忙碌、寂寥索居?如果镜像也有生命和灵魂,那么这支长长的队伍里的人物身上会演绎多少悲欢离合的蹉跎故事,呈现多少高低错落的命运起伏?
近在咫尺的她,与我同样憔悴的一张脸,完全一样的廉价灰色风衣,可是再看下去,我的确被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她居然不和我一样叉腰,而是双手抱肩!我条件反射般望向那张熟悉的脸,上面竟也找不到我所感受到的的慌乱和惊异。我几乎是怪叫着说道:“你是谁?”
她带着鄙夷的神情回应:“不就是遇到了长得像的人嘛,有什么大惊小怪?这个世界上,人的长相也就无非那么几百种。”
不不……事情可没那么简单,怎么我们连灰色风衣、毡毛的手提包也是惊人地一致呢?我大声说:“我叫王绛,我是为了找一家理发店才来这里的。”
她这才显示出惊愕的神情,若有所思道:“我们有相同的名字和经历。”
恐惧和惊奇转而被兴奋所覆盖,我们迅速攀谈起来,各自陈述了自己的境遇和轨迹。殊不知就在我们彼此的身后,有万千的我们,同样在攀谈且聆听着。
如果不是谈到那件事,我以为我们从外貌到命运都是不谋而合的。
她说她已经结婚并且生育,这令我羡慕不已。我以年近四十的高龄未嫁,这在闭塞的小镇居民看来是一项莫大的罪过。我迫切地想要知道她丈夫是谁。
“是栗子先生,你也认识他吗?”
栗子先生。我拼命搜寻着脑海中的一切印记,终于在一个隐秘的角落拾起了几许残余的记忆碎片,将它们东拼西凑,往事也就次第浮现了。
他是我在尚且年轻时经人介绍而相识的小伙子,认识了两三个月就向我提出立刻结婚的想法,理由是家中的祖父母期盼着自己迅速晋升为曾祖父母,我出于对婚姻生育的怀疑和惧怕而拒绝,本以为他会出于感情加以挽留,孰料不出一个月他就和另一个姑娘火速结了婚。我还为此黯然神伤了好一阵,但时间可以抚平一切或深或浅的创伤,如今他正安静地偃卧在我的微信通讯录里,安静得好像一切从未发生。
我勉强挤出点笑容,故作轻松道:“你结婚了,那可真好。他怎么样,对你还不错吧?”
她从鼻腔里狠狠地甩出个饱蘸着轻蔑与恨意的“哼”,“婚姻本来就是爱情的坟墓,更何况我和他根本没什么感情基础!”悲愤与幽怨的神色在她的脸上愈演愈烈,使她看上去先于我而衰老了。
“毕竟,为了结婚而结婚,本就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听得我后怕不已,几年前的那次拒绝看似是错失佳缘,实则阻止了我迈向深渊。正要为当年的决定沾沾自喜,一阵猝不及防的悲哀乌云般从聚拢来:我只能在孤独与不幸之间做出非此即彼的选择么?人的确有所谓宿命么?
“我可不认同你所说的。”相同的声音从耳后的那面镜子里面传来,我也循着声音回望。
身后的那个她说:“我的结婚对象也是栗子先生,他确实有些缺点,但毕竟瑕不掩瑜。他踏实本分,情绪稳定,虽然说是经人极力撮合才成婚,不过也算个合适的伴侣。”
这个她和我们一样姿色平平,却显得容光焕发、精神抖擞。兴许就是这样平和的心态,令岁月赋予我们的风霜,到她这摇身化作甘露,把她滋润得葱茏可喜。
“结婚可以造就苦难,也能够赐人以幸福……”我想,“那么其他事物也大有这种可能,兼具甘甜与苦涩的源头。造成这一切的,无非是人的心念。”
恍惚错愕间,面前的第二个她忽然开口了:“但我的丈夫可不是他。”
哈?这可真够劲爆的,我仿佛听到了我们几个人的目光齐刷刷扫向她的声音……我们很想要知道自己在何时何地有过这么一段可能的姻缘,以供日后扼腕叹息、顾影自怜。
这个女人乍看上去拥有与我们相似的面容以及着装的色调,然而总给人一种辉煌灿烂、恍若神妃仙子的直观感受。
“我丈夫,金乌有。听过么?”
我和另两个影子面面相觑,倒是听说过一个叫金乌有的商界大亨,在国内可谓是叱咤风云、呼风唤雨。不过我的轨迹怎么可能与他有所交集呢?她所指的应该是一个同名同姓的男青年……
“就是网上可以搜到的、富豪榜上名列前茅的金乌有啊。”
这种稀松平常的口吻微微激怒了我们,我们看向她的眼光有如垂涎一样缓缓滴下,我的心也旋即收紧并且哀恸起来:是什么让我错过了如此一位金龟婿、徒留下万古悲?这个受到命运垂青的娘们,究竟使用了何等手段,白白享受这等富贵!空气中燃起一团愤怒的火焰,另外几个影子同样虎视眈眈,恨不得将她一把抓来与自己来个身份互换。
她早就洞悉了一切似的轻轻挑起一侧眉毛,嫣然一笑:“你们只关心我嫁给什么人,可没想过我自己做了什么?”
我率先接过话柄:“我来说吧,本科读的语言学,毕业后找到一个待遇不高但是很稳定的事业单位上班,这是我,有什么机会能制造和金乌有的偶遇?”
“哈哈,难怪你不能融入他的圈子呢!我和你一样读的语言学,毕业后又读了商科的硕士博士,我是博士期间遇到他的。”
我懊悔得捶胸顿足,如果当初弃文从商,说不定那个宠命优渥的金太太就会是我。可往昔是回不去的,现实恰又是被一步步的往昔所铸就,坚不可摧,固若金汤。
“金乌有?你真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要不是拒绝了金乌有,我还能有机会嫁给权子虚么?”
又一个更高级影子的浮现,惊得我头晕目眩,随之被毒蛇似的嫉妒占据了整个胸腔。权子虚!这如雷贯耳的名字!是经常见诸于新闻节目的政界要人啊!命运在前方给我安排了这等金玉良缘,我怎么中途就掉转了航向呢?
就在我唏嘘的时候,更远的一个影子发出了高亢的声音:“金太太,权太太,你们拼搏半生,就是为了嫁个上层人?”她距离我们数十米远,周身笼罩在海一般淡淡的蔚蓝里,一双深邃的眼睛几乎可以洞穿万物。“这两人我都拒绝了,因为嫁给他们的代价就是辞职。与其幻想霸道总裁爱上我,不如成为一个霸道总裁。我的公司刚有起色,市值突破百亿了。”
我恍然是茅塞顿开了:现代社会啦,男女平等啦,女性早就不是任何人的附庸,女性应该主宰自己的人生……但又恍然哀伤起来,三十多年我真是光阴虚度、一无所获,既没有惊天动地的爱情,也没有蒸蒸日上的事业,我终究还是蝼蚁啊。
身后的另一个我好言相劝:“姐妹,知足吧!我很早就辍学打工了,比你还拮据还劳累呢!早知这样,何必早恋呢。”
早恋?我陡然一惊,细细回想,在那青葱的时光里还真的伫立着一个目光炽热的英俊少年,若是沉耽于其中,我岂不是连这个本科学历也无缘获得了?我顿时心情舒展,暗自庆幸,打量着这个落魄的影子,一股优越自豪的感觉油然而生。我终于也挺直了腰板说话:“你当时要像我这么理智该多好啊,真可惜!”
“你可拉倒吧!”落魄影子的身后,一个时髦的影子开口了:“我就和他轰轰烈烈恋爱了,一个人只有在少年时代才能享用最纯粹无瑕的感情。你要是到现在还没真谈过对象,那可真是遗憾。”
好不容易积蓄的那么一点优越火苗就这样被一盆冷水无情扑灭,我恼羞成怒地挑衅:“那你考上大学了?找到工作了?”然后翘首期待着一个让我重拾自信的回答。
对方愈加轻蔑了:“校草可是学霸,我们互相督促,都考进了国内的顶尖学府。怎么,你有话说?”
“校园恋爱那肯定不长久……”蚊子似的声音,从我恨意痒痒的牙缝里硬生生地被挤出来了。
“我们已经结婚多年。”
这无可辩驳的事实,堵得我胸闷心慌、哑口无言。我为什么没抓住青春,尝一口爱情的滋味呢?我低落的时候,众多的影子也缄口不言。这支由我主导的浩大队伍,有幽怨的影子,也有幸福的影子,有阔绰的影子,有也落魄的影子,有智慧的影子,也有鲁钝的影子……她们既是我的缩影,又是我的无限多种可能,以量子叠加的状态,散布于三千大千世界的各个虚空,因选择与境遇的不同而呈现出万千姿态。
我朝着镜子的尽头处望,那一片混沌的苍蓝是镜子本来的颜色吗?还是浑茫宇宙的面目?它多像模糊的往昔和渺茫的来日。时间注定是场单向的旅程,你永远在向前推进,过去的时光渐渐和遥远的苍蓝融为一体,于是历历在目的鲜活记忆要远去、失落,直至永久湮灭;眼下的未来与此刻相接,因而显得清晰明朗、触手可及,远处仍然是杳杳冥冥,不可捉摸。你不必戚戚于曾经,也无需汲汲于未来,因为,不论时间推进到了哪里,你所能真真切切、实实在在把握的,只有当下的这个瞬间啊!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宁静和通透。
我就带着这宁静和通透,走出了这间空空如也的废弃理发店,继续在无限延展的暗黑中穿行,步履忽而变得从容坚定,好像手中提着明亮的灯盏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