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行
撑一柄黑布伞,于苍茫雨帘中,落寞独行,这是汪兄留给我的定格镜头。无情岁月风烟,也曾使镜头蒙尘染翳,但只要用思念的纸巾轻轻擦拭,仍是清晰如昨。
结识,是在1979年的初春。说是“沾衣不湿杏花雨,扑面不寒杨柳风”,但小镇中学前的那段路照旧泥泞不堪,教室地面上也是泥水淋漓,滑溜如长着一层青苔。这时,他着一身没有领章的海军呢制服,在教室门口收拢起黑布伞,轻轻抖落雨水,走了进来,一径走到最后边的座位旁坐下,脱下脚上的黑雨靴,拿出黄帆包里用报纸裹着的布鞋换上,将那双雨靴放在墙边,将那张旧报纸叠齐整放进黄帆包,再拿出课本放在课桌上,然后迎着四面八方射过来的目光,面带微笑,颔首致意,算是给大家打了个招呼。我看到的是一张白皙的脸,写满沧桑,不大的眼睛,露出刚毅,有条不紊的举止和大方的神情,彰显着阅历和涵养。汪兄,就这样撑着黑布伞走进了我的生活。
是年,他刚从海军某舰艇退役归来,插入小镇中学的文科班复习,与我等一起摩拳擦掌,秣马厉兵,准备杀向那硝烟弥漫的高考考场。在那段朝夕相处的日子里,汪兄,我,还有德柱弟,我们三人,在校园里几乎是形影不离。课余时间,我仨经常来到教室东侧的小河边,恣意畅谈,一般先是从文史地方面的题目谈起,谈着谈着就信马由缰,漫无边际,可理想的绮丽与现实的惨淡,人生的大义与生活的窘迫,纯情的美艳和俗世的风尘,往往会使我们陷入悖论的境地。这时候,三个人面对着眼前静静流淌的河水、隔岸的青青麦苗和袅袅烟火,常会默然无语,只有身后的柳枝在风中乱颤,摇曳着不安的心旌。
那是一段令人艳羡的日子,因为有努力,有期待,有幻想,因为有纯净的友谊,开心的交流,无隙的争辩。我们也都渴盼爱情,表面上说起来云淡风轻,内心里压抑着青春的骚动。那个从金黄的油菜花丛中袅娜走过的女生,会一直走进我们瑰丽的夜梦。只不过,换上了三个不一样的面孔。我们共同编织着美丽的童话,期盼三人能考进同一所大学,一直在一起,走过人生的风雨岁月。
分别,是在1982年的盛夏。在我,是大三的暑假。在汪兄,则是四年的苦苦拼杀,一次次折戟沉沙,名落孙山,屡战屡败之后不得不含泪告别疆场。那天午后,汪兄来到我的家,还来先前借去的几本书,并作一番倾谈。只觉得他言词之间少了常有的痛快,有点闪闪烁烁,就像那天边聚散的阴云,飘忽不定。我本是个散淡的人,不善安慰别人,面对汪兄这样见过世面的兄长,更觉口舌笨拙,话出多余。屋内闷热异常,我俩各执一柄芭蕉扇,正合了李煜的那句“揖让月在手,动摇风满怀”。
似乎过了许久,也仿佛才一会儿,汪兄起身与我告辞。这时间,天际轰轰雷鸣,阴云如车如马,从云的缝隙间漏下一丝凉风,卷起街面上的纸屑尘沙,遮蔽了行人的望眼。接着,铜钱大的雨点开始落下,一股膛灰味儿霎时钻入鼻孔口腔。见他执意要走,我拿起墙角的一把黑布伞。他接过,望了望西天的雨云,嘴里轻声道:“云头雨,不碍事”,说罢撑开黑布伞走进了风帘雨幕之中。
果然,一阵疾风暴雨过后,又是天朗气清。心中正若有所思的当儿,汪兄竟又返回了。见我不解,他说:你看,雨停了,所以――他扬了扬手中的黑布伞,将它收拢好,放回墙角原来的位置,拂拂手,笑向我:“我走了,这回真的走了!”我也笑了笑,目送着他渐行渐远,心想:几乎天天见面的,干嘛这么慎重其事,不就是一把伞嘛。那时,我满以为这是寻常的小别,明后天又可见面,一起在夜空下漫步聊天,听他唱“家住安源萍水头,世世代代做马牛”……却不料,一别经年,再见面时已是秋水长天,相顾惘然。
重逢,已是三十年后的暮秋。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三十年,本身就是一条何其宽阔的河流,有多少往日豪情被汹涌湮没,又有多少绚丽旧梦化为一沤浮沫。我和汪兄,在维多利亚港湾,一家小酒馆里,“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他明显现出老相,远去了鼓角铮鸣,我也是接近知天命之年,身旁多种肤色的晃动、多种语言的喧哗和室外流光溢彩的高楼,都退避三舍,只有我们兄弟俩频频举杯,似要追回逝去的流年。
醉眼朦胧中,我忆起与汪兄初识时那个莺飞草长的春天,一抹绿色春雨中撑一柄黑布伞翩翩走来的青年才俊;忆起我们曾经的“三人行”,心手相牵,豪气干云,梦想着“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想起他离家那日的风雨雷电,当晚他母亲和姐姐手捧一纸留言,匆匆来到我家,探寻他的去向;想起西风渐起的冷秋,他父亲背着一摞御寒的棉衣棉被,摸来扬州找他不着的无奈和索寞;也拟想着这些年他在香港打拼的种种辛酸、孤独,背负的山大压力,承载的超重负荷……及至次日来到他的中医诊所,看到他穿上白大褂,为就诊的老人一板一眼地推拿按摩,我告诉自己,眼前的汪兄,已彻里彻外地是一位靠医术谋生的香港居民,不再是那个愤世嫉俗的落榜之士。
我离去的前夜,汪兄再次来到我所住的宾馆,提前为我送行。坐谈了一会,他便拎起套着塑料纸的黑布伞起身离去。我送他到宾馆大堂,看见外面的雨还在不紧不慢地下着,阵阵秋风裹着冷雨敲打着银色的楼宇、疾驰的车辆,偶见行人撑着花布伞,竖着衣领匆匆而过。我们没有拥抱,也没有握手,就这么互相望一眼,笑一笑,点点头,心领神会,尽在不言之中。他仍是那么慢调细理,将伞套取下,叠好,放进随手的包里,然后撑开那把黑布伞,走进风雨之中,像是嵌在彩色图文中的一粒黑逗点,那么显眼,又像是游在水流中的一只小蝌蚪,那么孤单。
耳边蓦然响起南宋词人蒋捷的那阙《虞美人》:“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凭,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我立在那里,看着汪兄不再轻捷的身影渐渐远去,看着那把不入时的黑布伞消失在霓虹的海洋,看着一天的苍茫和满地的水珠,久久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