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故乡八大家街上乡下,提起廖裁缝廖大爹,几乎可以说是无人不晓。廖裁缝廖大爹,就是我的外公。
我不知道外公的祖上是不是裁缝出身,但我所知的是,廖家绝对称得上是一个裁缝大家庭,十里八乡没有超出其右的。外公是老大,他有两个弟弟,也都是裁缝,二外公在射阳河北岸的千秋镇,四外公在县城北边十里左右的三角镇,都是在家里设店,搭一个案板,堆一堆花花绿绿的衣料,铅丝绳上挂一串做好待取的各式衣服,时不时地有乡人来量身定做,或是取拿衣服,通常也会坐着、立着拉一会儿呱。尤其是每年年关将近的时候,裁缝铺里那是一个热闹,一年到头,哪怕是再穷的人家,也想为家人置一身新衣服,又都是到最后关头才凑来的钱扯的布料,所以外公他们这个时候基本上合眼的时辰很少,非得起早带晚才能在除夕之前把这些活儿做完。
八大家街上的裁缝,有一多半是外公的徒弟。解放以后,公私合营,成立了综合社,裁缝铺子里基本是廖家班。我小时候经常去那里,喊外公回来吃饭什么的,要学会叫人,于是认识了王大姨、王二姨、庄大姑等。王大姨的大儿子、王二姨的两个女儿后来都成了我的高中同学,这是后话。坐在缝纫机前的还有两个特殊的徒弟,那便是外公的大女儿、五女儿,我的大姨和五姨。瞧瞧,说这是一个廖家班,一点儿都不夸张吧。
外公的大儿子、我的大舅也是廖家班的一员,不过他不在综合社这儿上班,而是在离街十几里的乡下粮庄村自立门户,也是在家里设店,成了新一代的廖裁缝。大舅的脾性、手艺都像极了外公,渐渐地在那一带小有名气,用今天的话来说,相当于是开了一家连锁分店。之所以大舅孤身一人落户粮庄村,是因为五十年代末的下放政策,当时只能留一个人的户口在镇上,自然留的是外公这个家里的顶梁柱,于是外婆及一大帮舅、姨们浩浩荡荡下放了。其实,也只有大舅是真下放,他在粮庄村娶妻生子,扎下了根,而其他的舅、姨们只是户口下放了,人依旧在小镇上生活着。至于那个粮庄村,据我推测,原来应该是叫梁庄村,后来的红色年代里改名的,因为那个村子里大多数人家都姓梁,我的大舅母便是梁家的闺女。
说舅、姨一大帮,就是说外公外婆的儿女很多,这也是那个时代的常态。我母亲排行老二,我有大姨、四姨、五姨、七姨,有大舅、二舅、八舅。这个排行有点乱,可能一开始是男女分开排的,中间许是夭折了三姨、六姨,而到最后一个儿子出生的时候,就又男女混起来排了,五女三男刚好姐弟八个,于是就小八子、小八子地叫上了。俗语里有“七大姑八大姨”,而我真的有七大姨八大舅。我甚至还有一个小叔排行老九,我称为“九爷”的,当然在这是题外话,待后专辟一章说道说道。然后,又一个在那时屡见不鲜的情形出现了,就是外甥比小舅年龄大。大姨的大儿子国海哥就比八舅大两三岁,我虽比八舅小三岁,但上高中以后,八舅竟然和我成了同班同学,还经常让我给他写作文抄作业,成了当时校内独特一景。
外公的手艺堪称一流,尤其是吊皮袄,那更是远近闻名。每每看到外公带着老花镜,在罩子灯前一针一线地给皮桶子加面子或里子,那么专注,那么认真,完全称得上是一丝不苟,精益求精。我的一个高中女同学,就曾经跟着她的母亲,从二三十里外的地方专门来我外公家里吊皮袄,这是我后来知道的。当时我只知道每天傍晚,七姨、八舅的一项重要任务是把家里几盏煤油灯的玻璃灯罩子擦干净,撕下作业本上的纸,细心地擦,不清爽的地方,哈一口热气,再擦,直到纤尘不染,通体明亮,因为晚上学生要在灯下做作业,外公要在灯前吊皮袄,谋一家人的生计。
也是因为子女多,家里住的地方不宽敞,外公晚上便在斜对过的综合社里值夜,八舅便住到百十米远的大姨家里,和他的大外甥同宿。记得有一年冬夜,竟有可恶的小偷半夜三更溜进综合社下手,可怜的外公辛劳一天带一个晚上,正在睡头上,没有察觉。第二天公安的人过来查看现场,后来也不知怎么了断的,外公赔钱了没有。从那以后,外公总是很自责,后来便不再去值夜了,毕竟也上了年岁。
外公是一个敏行寡言的人。他手上总是不停地在忙乎着,量体,划线,裁衣,编号,然后将布料叠好,派发给他的徒儿们。平常走路,给人的感觉是在一溜小跑,吃饭也快,总是第一个放碗,说话的语气是急速的,绝不是慢调细理那种,仿佛总是有干不完的活在等着他。不过想想也是,这么一大家子,这么多张吃饭的嘴,他能不时时感觉到养家糊口的沉重负担吗。
外公有着很多老式的观念,譬如儿女有别。他认为儿子是自家的人,所以到儿子家吃住是该派的,而女儿是人家的人,到女儿家他总是很客气,吃饭会“作假”,明明没吃饱呢,却一个劲地说“饱了饱了”,那是体量女儿家米缸里的粮食不多了。那年头,每当我家难得包一回饺子,母亲总让我跑到两三里外的街上去喊外公来家吃饺子。外公便会丢下手中的活计,随着我乐呵呵地下乡,遇见熟人他会开心地告诉人家是去二姑娘家吃饺子,一路上祖孙俩还难得地会聊上几句。到了家中,母亲多半是已将一锅水烧开了在等着,这时赶忙将饺子下锅,不一会儿就将香喷喷的饺子端上了桌。我是家中长子,自享有特权,可以和外公、父亲一起同吃饺子,三个妹妹就只有在旁“伺候”的份了。吃了几个,外公便会说,真好吃,饱了,饱了。母亲知道他“作假”,便会再添上一盘,“逼”着外公吃。外公就象征性地再吃上两个,说这回真的饱了,一边招呼垂涎欲滴的妹妹们赶快过来吃。
在我幼时的记忆中,外婆喜欢往大姨家里跑,而外公则高兴到我家里来。大姨家比较富裕一点,而我家的日子初则贫寒,后来随着我和母亲的生病,那就是贫病交加了。外公嘴上不说什么,但他心里特别舍不得我母亲,冬天综合社忙的时候,他会分一些绗棉袄、锁纽扣洞之类的活儿,给我母亲做做,以贴补家用。通常都是我背着芦篾篮子在城乡之间做“物流”,也有时候是母亲领着我去外公那里交货。那个时候,我站在母亲身后,看着她和外公说着话儿,心中觉得特别的温暖。(现在,当我在键盘上敲下这些文字的时候,心中酸酸的,直要落泪)。
外公最开心的事儿,是每年过年的时候,儿女们都回家来团聚,一家家轮流办年席酒。那时候,这是一个典型的“光荣人家”。大姨夫、我爸都是退役军人,四姨夫、五姨夫、二舅都是现役军人,后来八舅也参了军,一屋子的领章帽徽红星闪耀,照得满屋子的人也特精神。我家虽贫,但这年席酒也是要办的。过年前,父母就在筹划了,置办年货时这是须重点考虑的项目。过年期间,一些好菜如肉皮、鸡汤等,家人是舍不得吃的,要留在“办饭”时用。轮到那一天时,外公还会提前从家里搜些皮蛋、海蜇什么的,悄悄送来我家,好让捉襟见肘的二姑娘家能把这一桌菜凑齐。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哪。
最为欣慰的是,我在高二时参加全省的中学生语文竞赛,在县、地、省一路获奖,给年迈的外公带来了很多快乐。那时我的母亲已经去世,外公因此对我更是疼爱,并时不时在人前显露出少有的自豪。和我同学的八舅,也因此常被外公数落,说你一个舅舅,竟然考不过外甥子,像什么话嘛。好在高中毕业后不久,八舅便报名参军,去到杭州留下的“硬骨头六连”服役,好歹算是脱离了外公的“监控”。第二年,我考上了大学,外公和一大家子更是喜上眉梢,我的日常用品便是在他统领下“众筹”而来的。再后来,我大四寒假回家后,镇上的派出所找我了解好友去香港的有关情况,等我出来的时候,见到外公正踯躅在派出所门口。他非常不放心,怕我有什么事。我一边安慰着他,一边随他回家里吃饭。
外公提前退休了,为的是让七姨顶替。外公的本意是要给八舅顶替的,“传男不传女”嘛,但那时八舅在当兵,并且八舅表态说,他一个大男人,将来总是好谋生的,这机会就让给七姐吧。外公也就同意了。没想到的是,几年以后,我家也走的是这条“路线”,父亲提前退休,小弟将顶替的机会让给了他的二姐,我的二妹。
晚年的外公很落寞,很孤单。没有人再来找他吊皮袄,他的视力、精力也做不了这精细活。外婆已先他而去。他常常一个人坐在街边的椅子上,更加的寡言少语,只是呆呆地望着来往的行人和车辆。再后来,他身体不利索的那些时日,曾轮流在三个舅舅家里过活,从村中、到镇上,再到城里,那是一个折腾。儿女虽多,但女儿家他是断然不会去的。外公最后的时光,是在粮庄村大舅家里度过的,这儿是他长子的家。
一晃,外公已去世好多年了。
老实说,平日里,我不是经常想到外公。但只要一想起外公,就会想起他的敏行讷言,精于手艺,想起他的儿女有别,在儿子家该派,在闺女家“作假”,想起他勤劳、厚道、忙碌的一生,觉得自己在外公身上学到了很多的东西。当然,也会为自己没能在外公的晚年尽上一份孝道而暗自愧疚。
我敬爱的外公,一个靠手艺养活一大家子的老裁缝,现今在天堂里怕也是不得消停吧,外婆和大姨、我的母亲、四姨夫以及国海姨表哥都先后与你碰头了,你还要为一大家子操心吧?那边是否也有冬天也会很冷,我但愿是很冷,因为那样就依然有新朋故旧找你吊皮袄。你知道吗,你戴上老花镜,在煤油罩子灯前专注地吊皮袄的样子,真的很酷,很酷。
我的外公,大名廖其坤,八大家一带十里八乡,凡是上了年纪的人,一提到廖裁缝廖大爹,没有不竖大拇指的。
廖裁缝廖大爹,就是我的外公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