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到我的家,我们兄妹几个通常会说成“乡下的家”和“街上的家”。那是因为,我们早先住在离镇街二三里路远的地方,后来祖母去世,便搬到了镇街上的那两间屋子,故有此一说。
在乡下,起先住的是两间丁头舍子,孤零零的四不靠,土墙,上盖稻草,在东侧开了两个圆圆的小窗户,像是一对张望的眼睛。后来,随着人丁增加,没法子住了,父母便费尽气力,在原先宅基地之北三十米左右的地方,建了新房,也就是相当于把原来的丁头屋转一个向,南北变成东西,当然面积也大了些,主要的是敞亮了。想来,当时如若不是母亲和我生病,家中经济一贫如洗,捉襟见肘,应该建一个三间堂屋,才更符合家中人口状况。实际上,两间房与三间房,能相差几个钱呢?可是父亲说,账不是这么个算法。譬如,到盐城找大姑爹“开后门”买来的几根毛竹,做桁条用的,它的长度只够搭两间屋子。你说怎么办?很多时候,“一根稻草”就是这么金贵。
小时候,父亲常常让我语塞。现在想来,让我语塞的不是父亲,而是那个让人困窘的年代。
不管怎么说,房子盖起来了,我们搬进了新家。父亲在屋子门口栽上了几棵楝树,希望它伴随着我们一起成长。这几棵楝树,日后成了我和弟妹们的亲密伙伴。楝树的果实,我们称之为楝树枣儿,口袋里经常装一些,“打仗”时是最好的进攻武器,如若用作弹弓的子弹,那是再好不过的了。没事无聊的时候,我们会用削笔刀在楝树干上刻下自己或谁谁的名字,隔三差五跑过去,看它一天天长粗变壮。还“刻舟求剑”一般,在楝树干上比量着自己的身高,刻下印记,隔几天就去量一量,期盼自己能快快长高长大,助父亲一臂之力,好让这个家早点脱离苦海。只是忘了,小楝树也在长啊,就像后来一首赞美小白杨的歌儿所唱的那样,“它长我也长”。
那楝树开着淡紫色的小碎花,就像妹妹身上穿的花衫子上印的那种,白底蓝色,不娇艳,不张扬,本土本色的,与周围生长的芦苇、盐蒿、刺槐以及河沟里爬的泥螺、小螛子等浑然一体,共同构成苏北盐碱地上一道特殊的风景。
由于母亲和我相继生病,家中重担全落在父亲一人的肩上。那时的样板戏《红灯记》里李玉和有一句唱词,“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早就理解了,而且特深刻。因为我的三个妹妹都是小小年纪,就学会了操持家务,什么洗衣烧饭,刷锅洗碗,拾草挑菜,喂猪养鸡,丢下摊耙拿扫帚,没事的时候摸摸针头线脑,后背上整天驮着年幼的弟妹。总之一句话,为了这个家,为了照顾母亲,也为了我这个兄长,忍痛“丢卒保车”,她们都是过早地告别了童稚生活和热闹的校园。
大妹长得有点儿像我,大脸大眼,方形身材。小时候她是我的跟屁虫,上哪儿去玩,非得带上她不可。好几次,吃饭的时候,我估摸着想悄悄地溜,谁知她早已瞄在眼里,我刚一丢碗,她立即放下筷子,我前脚跨门槛,她后脚离家门,而且还得让她走在我前面,以防我一溜小跑甩了她,否则就坐到地上用手揉着眼睛假哭。如此看来,她其实是很聪明的。然而,大妹辍学最早,小学三年级就丢开了书包,承担起了持家的重荷。经年累月,她练就了一个大大咧咧、泼辣粗放的性格。每当我们家或是弟妹们遭遇外力欺负的时候,她会挺身而出,一个劲地与对方交火,无论是动手还是动嘴,都不畏惧不胆怯,而且不依不饶,非得获胜才会班师回朝。这个时候,我一般都是躲在屋内不出头,而且不停地唤她们回来。而二妹三妹,则会赶紧冲上前线,站到大姐身旁,助阵帮腔,显示出一副“同仇敌忾”的气势。几十年后,每每想到这些,我仍觉得很惭愧。还记得很小的时候,一次我和大妹,还有邻家的王小坠子,一起上街,白胡子的祖父看到了,不知为了什么难得的高兴,竟拉着我仨,到隔壁的顾大爹照相馆,给拍了一张二寸照片,右侧的边楣上还印着一句毛主席语录,“要斗私批修”。这张珍贵的照片,我一直精心保存着,它既是那个诡谲时代的一个侧影,更是我们苦难少年难得的倩影。
平心而论,三个妹妹长的都算不得好看,典型的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贫寒农家女模样。这其中,二妹稍清秀些,她也是三姐妹中学历最高的,读到了初中。一段时间,我和二妹相伴最多,那是祖母去世不久,母亲病重,全家刚搬到街上居住的日子。每天晚饭后,我和二妹就去乡下的房子守夜,一来是街上的房子不宽敞,二来呢乡下的房子也要人看着。白天且有一条小白狗护家,晚上便得加上我们兄妹二人。印象中天气总是很冷,二妹小小年纪就知道照顾我的面子,主动端起那只搪瓷茶缸,那是家人的剩饭菜,带给小白狗的食粮。她戴着自己结的半截纱线手套,害了冻疮的手指肿肿的,渗出了缕缕血丝。我和二妹在寒冷的夜风中行走着,走过昏暗的街道,脚下是冻得硬板的路面,偶尔哪家门口倒的水已结成了薄冰,我们便相互搀扶一把。走到公社医院那儿,便折而向北,往往这时,那条可怜的小白狗就已迎候到了这里,看到我俩,撒腿跑上几圈,不停地摇着尾巴,然后一路前后随着,回到乡下的冷清小屋。其实,回忆中的也不全是冬天,有那么一个月光很好的夏夜,走到我家前面陈家屋子东边小路上的时候,我小声对二妹说,看着点,我去偷一条瓜来吃。按住扑通扑通的心跳,我高一脚低一脚地,胡乱扯了一条小瓜,回到家里一看,竟是条“瓜妈妈”(主家留着不摘用于长熟做种子),俩人边笑边吃了个饱。
我十八岁离家上学之前,三妹还小,留存的儿时回忆片段不多。兄弟姐妹多的时候,是不是也会有类似于“隔代亲”的现象,总觉得三妹与大妹在一起的时候多,而我则对二妹的印象深一些。三妹比我小近十岁,性格比较更内敛一些,不像大妹那样泼辣,也不似二妹那般会在我这个哥哥面前撒娇,多数时候她只是静静地站在一边旁观,难得开心时便露出小虎牙灿然一笑。让我心酸的还是一张照片,那时我已上了大学,三妹辍学前和两三个要好的同学在田垄上拍的,她眯着眼,望着不可知的前方,一身粗布衫,臂弯处、下襟上分明可见大大的补丁,裤脚高高地吊着,那不是现今流行的三分裤,而是她的身体长高了,一身旧衣裤明显的不合身。多少个迷离恍惚的白日和夜梦中,总是觉得三妹最像我那早逝的母亲……
一九七六年,母亲去世后,父亲正常是在厂里值夜,多在外少在家,家中的一摊子全扔给了三个妹妹。我那年十六岁,算起来大妹是十四岁,二妹十岁,三妹八岁,幼弟才五岁,这嗷嗷待哺的五张嘴,人见人怕啊,怎么养活呢?最是辛劳了我的老父亲,日做爹夜当娘的,终将我们兄妹抚养成人。也得亏了我的三个妹妹,我才得以从小学、初中、高中,一直读到大学,真正的举全家之力。
在那艰苦的岁月里,最温馨的当数我寒暑假回到家中,和弟妹们朝夕相伴,谈笑厮玩的情景。除夕之夜,父亲为了挣得那加班费,总是在厂里值班,大妹俨然一家之主,忙里忙外,炒好花生葵花籽,做好明早吃的汤圆,安排各人睡下,用红纸包上大糕、果子和水果糖,放在每个人的枕头旁,将每个人的新衣服放在床头箱盖上,新鞋子底朝上放在踏板上。第二天黎明时分,我们被外面的鞭炮声吵醒,揉揉眼睛,从被窝里伸出小手,捏一粒果子或剥两片大糕放进嘴里,然后咂巴着一嘴的香甜滋味,开口叫道:“哥哥,新年好,给你拜年啦!”“大姐,过年好,拜年了!”“妹子,小弟,新年好,哥哥给你们拜年啦!”……
八二年前后,我们一家子完全在街上安顿了下来,乡下的房子拆了,乡下的家也就没了,那几株楝树也从我的生活视野中消失了。
这么多年,风霜雪雨,山河云烟,那淡紫色的楝花一直在我的心底深处随风摇曳,散发着独特的芳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