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收音机是个稀罕物件儿。家里有台半导体收音机,不亚于现如今家里有辆宝马。
我的大姨夫家里就有一台,还用皮革套子包着护着,像个宝贝一样。每次去他家,我的眼球就被它吸住,挪不开。然而,可望而不可即,手都不敢去碰它一下,更别说拿在手上把玩了。这几乎成了我当时最大的心结。
那个时候,我十岁左右,因病停学在家。说起来我们这代人真是可悲,在人生当中求知欲最旺盛、记忆力最好的时期,却精神食粮匮乏。一本薄薄的语文教科书,满是毛主席语录、鲁迅文章和“两报一刊”社论、大批判、小评论文章,基本没有课外书可看,最热门的是连环画小人书。可是又没钱买,所以一本小人书被翻得像个“烂鸡肉”,仍然当作宝贝一样,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每家每户倒是都有广播,有线广播,一头连着广播线,一头插在地面泥土里。广播匣子里播的是什么呢?天还没亮,大队书记“季大头”就在里面哇哩哇啦了,据说他是坐在大队部值班室的床上,对着放大器开讲的,每天如此,从不间断。一般是从国际形势讲到国内形势,从阶级斗争讲到火烛小心,包括家长里短,吵唠刚嗓,天气阴晴,计划生育,简直是无所不包,最后是催促人们上工,“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季”。明天再见。
一天三次的广播节目,准时开播,除了“报纸和新闻摘要”以外,就是播放现代京剧“样板戏”。这倒是我的喜爱了。只可惜,八个样板戏颠来倒去,反复播,播反复,及至到后来,我竟至于能将八个样板戏的台词、唱词烂熟于心,倒背如流。
所以,常常想,要是能有一台收音机该有多好。
于是,常常央求母亲,去向大姨夫借收音机。可是,不知为什么,母亲总是不答应。现在想来,可能是大姨夫也将这收音机当作宝贝,轻易舍不得外借,特别是怕我们小孩子会将它弄坏,再则是我的母亲特别要强。这次,实在拗不过我,也实在是心疼我,母亲硬着头皮,去了大姨夫那儿,开口提借收音机的事。大姨夫倒是答应了,不过只让玩两天,还叮嘱了一些注意事项。
那两天,我手不释机,尽情摆弄,恨不得将时间像面条一样拉长。直到最后,收音机的电池快要没电了,声音已经微弱得要靠在耳朵上才能听清。最惊悚的是夜里,在一阵刺啦刺啦的声响过后,竟然听到了软绵绵的不同于一般播音员的腔调,原来是收到“敌台”了,吓得我赶紧连人带机蒙进被窝里,大气不敢喘一口,最终自然也没听出什么明白豆子来。
第二天刚傍晚,姨表弟便过来取收音机了。那一刻,我就像看着心爱的人远去一般,心生依恋,久久不能释怀,心里在想,等我长大了,哪怕吃不成饭,也要自己买一台收音机。
病愈复学,重又回到小伙伴们之中,那种病中独坐的孤寂得到了排解,对收音机的朝思暮想也就暂时放下了。
1978年,经学校推荐,我参加了江苏省首届中学生作文竞赛。在盐城地区的预赛中,我获得了一等奖,奖品竟然是一台“杜鹃”牌收音机。真是老天可怜见啊!从此,我与这台收音机朝夕相处,感情笃实。尤其是当年高考落榜之后,我闭门不出,在乡下的家里闷了整整一百天,校园中的初恋也杳如黄鹤,各奔东西,惟有这台收音机整日陪伴着我。
那个时候,一切都在拨乱反正,文化战线也如寒冬过后的阳春,遍地新芽拱土,一派勃勃生机。从收音机里,我听到了广播剧、长篇小说连播、评书、诗朗诵等从形式到内容都耳目一新的节目。真如久旱逢甘霖,我如饥似渴地吸收着这一切。快四十年过去了,我至今仍清晰地记得,当年晚秋时节,我一个人在自留地里劳动,“杜鹃”伴在身旁的田头。我一边挥锹劳作,一边聆听着收音机里正在播出的诗朗诵《凤凰涅槃》:“一切的一,一的一切”……我抬头望天,一片湛蓝,云海苍茫;我低头向地,涩汗溅尘,泥土芳香。十八岁的少年,全凭着这台“杜鹃”,才得以顺利地走出了心中的藩篱,走向那不可知的未来。
在纸质书缺乏的那时,许多中外文学名著,我都是首先通过收音机接触到的,包括当时引起读者热捧的《第二次握手》《爱情的位置》《班主任》等,让我呼吸到了外面的文学气息,同时也听到了《二泉映月》《梁祝》等扣人心弦的二胡曲、小提琴曲,进一步奠定了我对文学艺术的热爱。故此,说收音机是我的启蒙老师之一,是一点也不为过的。
我不甘于就此在田垄之间刨食,于是在次年春暖花开的时候,再次坐进了教室,走上了复读之路。收音机也就此受到了我的“冷落”,成为弟妹们的玩伴。
但在我心中,收音机的故事永生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