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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昌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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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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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祖父

法国学者萨瓦兰在他的《好吃的哲学》一书中,将“吃货”分为四个境界――暴食者、喜爱吃喝者、讲究吃喝者、美食家。按照这个分法,不知道,我的祖父能不能称得上美食家,但在我心目中,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美食家,至少也应该是个讲究吃喝者。

对我而言,祖父,像是一个遥远的传说。在我六七岁的时候,他就去世了。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我的童年时光,是在祖父的身影笼罩下度过的。

祖父是镇上颇具经营头脑的小商人,听说他早些年开过竹器行、棺材铺,家里雇了好些工匠,也曾兴旺过一些时日。后来,当我记事的时候,他和祖母开着一家杂货铺,卖些蒲包麻绳、明矾石碱什么的,外加养了一头大公猪,专司配种。这大公猪壮硕得像一头小牛,每配一次种收费五毛,配完种之后都要打两个鸡蛋给它吃。平常就扣在屋内后檐口的地方,地上铺着稻草。人常说狗通人性,这大公猪也通人性,记得那时我拿一根小竹竿,敲打几下木柱,叫它“睡下”它就睡下,叫它“起来”它就起来。后来一个阴雨天,不知怎么的,大公猪跑出去了,八十多岁的祖父和小脚的祖母出去赶它回来,祖父跌了一跤,就此再也没能爬得起来。

祖父的相貌,是一个标准的祖父形象,也符合萨瓦兰笔下美食家的长相:“中等身材,圆形脸,明眸善睐,小额头,低鼻子,嘴唇丰腴,四方下巴”,尤其是那一把白胡子,飘飘洒洒,尽显威严。

祖父行大,大名乃仁,一生无子,于是将四弟的儿子过继来,这样我的父亲十来岁就从滨海蔡桥来到了八大家,先是在竹器行做学徒,后来当兵,经人介绍与同一条街上的廖裁缝二女儿订婚,退伍后成婚,不久母亲生下了我,那是一九六一年盛夏。

作为长孙,我自小深得祖父祖母的宠爱。那年代正是家国特困的岁月,刚分家单过的父母日子过得紧巴,便常常把我放在祖父那里,既是有人照看,更是混吃混喝。一次中午,乘祖父午睡的当儿,我和对门邻居家的陈三扣爬到小船上玩,那船系在河边的柳树上,晃晃悠悠,凉风从河面上吹来,感到特惬意。这时严厉的祖父出现在岸边,将我拎回家,让我自己拿一只蒲包放在地上,然后跪在上边,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反省”,下次还敢不敢了。这时,恰巧母亲路过,看到我正受“家法”,赶忙悄悄避过。这也是我印象中唯一的一次受罚。

常常,祖父让我去供销社给他打酒,虽说那时我的个头还没有柜台高。酒打回来,祖母做的热腾腾的美食也已摆在了桌上,祖父正襟端坐,一首举箸,一手端杯,自斟自饮,乐在其中。自然忘不了站在一旁的大孙子,不时搛菜喂到我嘴里,还会用筷头蘸上白酒,让我吮几口。这样看来,我初涉酒坛真是比一般人要早许多。只是有一次,可能是吮的酒有点多,我竟“醉”了,吐了一身。祖父祖母他们吓得慌了手脚,父母过来后少不得还会轻声埋怨几句。从那以后,祖父遂中止了对我的酒“启蒙”。

祖父最爱的美食,我所记得的是烩蛋饺。大概是,将五花肉剁碎,加上葱姜蒜等,鸡蛋糊搅好,然后坐到小火的炭炉边,舀一调羹蛋糊,在锅底圈成圆形蛋皮,将肉末放上,轻揭蛋皮一角,对覆其上成饺子形,再用调羹轻按半圆形边沿,蛋饺做成后,用高汤烩一下,放些山药片、黑木耳、青菜心等,端上桌后再撒点蒜末、淋点香油,便可享用。仅此一道,有荤有素,有菜有汤,且色香味俱全,浓淡适宜,确属下酒的美味。还有一道菜,清炖小甲鱼,只听父亲说过,未见祖父做过。将三五只小甲鱼放进冷水锅里,木锅盖是特制的,上面有几个圆孔,待锅中水加热到一定程度,小甲鱼难受了,便会将头从圆孔中伸出来,伸得老长老长的,并且大张着嘴喘气,这时乘势将调制好的调料,诸如酱油麻油葱汁蒜汁的,用小汤匙滴灌进小甲鱼的嘴里,待到小甲鱼炖熟后再拆烧,那个入骨的鲜美劲儿甮提了。

国家的经济困难时期,又赶上祖父的暮年,生意清淡,入不敷出,但是祖父的口腹之享从不马虎,每天中午、晚上两顿酒,桌上要有鱼肉等荤菜,雷打不动,这是他人生暮年的执着和坚持。寻常人家,一天三顿饭都成大问题,遑论酒肉。钱从哪里来呢?祖父先是瞄上了自个儿的“寿材”。那口黑漆精木棺材,是他开棺材铺时选出为自己留的,一直停放在屋子正中,现在不得已只好用它来换酒肉了,倒也是想得开,今朝有酒今朝醉,死后的事情哪能管得了那么多。再后来,祖父又陆续将家里的红木家具逐一抵押变卖,凡是能换酒喝的,一卖而空。我就亲眼见过几回,有人来家里抬家具,祖母不敢阻拦,父母也拦阻不了,就这么坐吃山空,屋子变得空荡荡的。祖父去世后,父亲只得想法弄来几根洋槐树干,请人打了一副薄皮棺材,方才得以安葬。

祖父的一生,应该有很多故事,可惜我所知不多。除了他经商的经历,最大的政治事件是,他曾做过日伪时期的伪保长。那时实行保甲制,十户为一甲,十甲为一保。一家犯事,十户连坐。此事的直接后果,就是影响了父亲在部队的进步。当时部队意欲发展父亲入党,来人外调,老子当过伪保长,这还了得,不但进步受阻,三年服役期满赶紧走人,退伍还乡。不过,我小时候听祖母讲,祖父任伪保长,实际上是不得已出面维持,暗里做过不少好事,还救过几个共产党的干部。解放后,当年的被救者,还有特地从无锡等地过来表达感谢的。这是一厢情愿的传说,未经考证。前些年倒听父亲说起,祖父曾经被共产党新四军抓走过,幸亏滨海蔡桥的四爹(我的亲祖父)是共产党员,赶过来担保才放了回来。这么看来,祖父的日子过得并不安稳,本是一个小商人,却要成天周旋于日伪军、共产党和父老乡亲之间,纯粹是一个吃力不讨好、到处受气的角色。

在我的心目中,祖父就是一个“苟活于乱世”,经商从政皆不遂意,无儿无女的可怜老头,最终在口腹之乐中找到了自己的人生寄托,说雅一点是个美食家,说得俗一点就是个吃货。他也许与那个法国老头萨瓦兰有着共同的认知:“以造福人类的程度来说,发明一道新菜的意义远远超过发现一颗新星。”

一天,我和大妹,还有邻家的王小坠子,一起上街,白胡子的祖父看到了,不知为了什么难得的高兴,竟拉着我仨,到东边的顾大爹照相馆,给拍了一张二寸照片,右侧边上还印着一句毛主席语录,“要斗私批修”。这张珍贵的照片,是祖父留给我的永难忘怀的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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