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刍

一首歌中唱道：“我真的很怀旧，并且有点痛”。

怀旧的人，想到的都是沉睡在岁月中的小事，所以怀旧要有载体。

诚哉斯言，因为我便是一个怀旧的人。

1978年，是我青春岁月中的难忘之年。这一年，我参加了省、市的作文（语文）比赛，并获大奖；这一年，我高中毕业，参加高考，结果名落孙山；这一年，我登上讲台，成了代课老师……斑斓的青春像一练瀑布，飞流直下，天上人间，在翠绿深潭溅起如烟碎玉。

四张准考证。那一年，先后参加了省、市作文竞赛，后又参加了高考，三张准考证分别记录了我得奖的喜悦和落第的凄惶。其中两张上还贴有我的照片，稚真的面庞，尚待时光磨砺，渴求的眼睛，对前路充满期冀。第二年，又持准考证走进考场，再度鏖战，终于迈进大学校门。小小准考证，见证了我的拼搏历程和心绪起落，也见识了世态炎凉。

两张成绩单。“解名尽处是孙山，贤郎更在孙山外”。一纸落榜单，满腹辛酸泪。恼人的是数学成绩，只有可怜的20分。想来也属自然，平时上课不听讲，净看小说了。高考前夜，别人在挑灯夜读，我却在小洋河畔漫步。更不谈参加省、市的作文竞赛，耽误了许多的课程。因了这些，焉有不落榜之理？再战，凭借数学成绩翻番，政史地三军用力，才勉强跻身高等学府。英语，当年不计入总分，否则又多一道“鬼门关”。这一纸成绩单，直如一叶征帆，助我启航登程。

一组老照片。老照片的历史，当向前推溯两年，那是1976年，初中毕业季，少男少女仿佛长亭送别，你赠我一张小照，我回赠一方手帕。哪管这小照、这手帕承载着几多的暧昧情意，多么令人留恋的两小无猜、懵懂岁月啊。及至高中毕业，似乎心中的情愫已然定向，不再有那么多的异性同学互赠照片了。因为每一张小照背后，说不定都有一段风流云散的故事。最值得珍惜，是当年的合影，一个个同学少年，风华正茂，朝气四溢，使得灰头土脸的校园顿时靓丽。

几本日记本。说是日记本，其实内容是大杂烩，有时断时续的日记，有读书摘抄，还有自己的习作。尤其是在盐城地区获一等奖的作文《新风赞》，是根据记忆事后补写的，属于一个“摹本”，有点敝帚自珍。至于日记，主要记录的是参加竞赛前后的见闻，落榜之后的孤独索寞，难免“为赋新词强说愁”。几个本子的来历，一本是公社奖品，一本是朋友相赠。这些泛黄的纸张，哪怕不着一字，也有满满的烟尘风味。

回想1978，最遗憾的物事有两件。那年我们的毕业典礼在高考之前举行，特普通特简单的那种，一点仪式感也没有，其中一项议程是学生代表发言。那发言稿是我所写，然后由“老普通”（普通话好之谓）黄克贞同学朗读。遥忆中，我是写得尽可能的文采飞扬，且有强烈的时代感，诸如“接受祖国的挑选，一颗红心两种准备”等等。这份发言稿的底稿，我本一直留着。没想到的是我负笈求学之前，欠交代，被弟妹们当废纸清掉了，令人好生遗憾。因为现今再怎么追忆，再怎么妙笔生花，也写不出当年的如火激情，也复制不出当年的时代烙印。我在省里竞赛获得的奖状，内里夹放着地区代表队的合影照片，一起悬挂在老家的屋内，曾经炫耀一时，后来因为老屋漏雨，逐渐湿蚀，又未得到及时“抢救”，终至随风而逝，成了明日黄花。

留有过往痕迹的旧物，我总舍不得丢弃，因为那一段岁月终是自己生命之树的萼华、人生长旅的驿站，那些曾经朝夕相处的人儿怎么也难以忘怀，那些如黄鹤远去的昔日的理想、梦想、幻想都堪可追思。友人说我“恋旧”，我甘之如饴，自觉无关年龄，只关风月。

所以，时至今日，我依然精心保存着大学时代的每一本课堂笔记、习作簿及读书笔记，精心保存着每一位师友、同学的来信，精心保存着工作几十年来的每一本工作笔记。每次搬家，我都关照妻儿，凡是有字的书本，哪怕是一张纸片，都不要随便扔掉。所幸家人懂我，不嫌累赘，虽尘埃落定，在所不辞。

生于牛年，最喜反刍。当时粗粗吞咽的食物，再反回到嘴里细细咀嚼，滋味无穷。怀旧，恋旧，于我而言，便是人生的反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