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对巴金先生《寒夜》的评价仍未达到它的思想和艺术所应用的高度,但它已经引起并将越来越引起国内外读者和研究者们的重视。自然而然,怎样分析评价这部作品的思想性和艺术性,尤其是怎样评价这部作品倾向性的主要体现者、女主人公曾树生的形象,就作为一个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摆到了人们面前。而由于人物性格的复杂性和作家的高度现实主义的表现方法,又给这个问题蒙上一层扑朔迷离的翳影。抓住什么核心,抑或线索,才能撩开这一切云翳呢?本文试图作一点这方面的探索。
抉择意味着一切
首先,我们认为,要准确把握一部文学作品的思想意义,必须而且只能从作品的艺术性入手;而所谓艺术性,并不是抽象存在的,虚无缥缈的,它总要附着在一定的内容上。这个能够充分体现作品艺术性的(往往也是最难体现作家创作个性的)特定的内容,应是我们分析理解这部作品的钥匙。那么,体现在《寒夜》中,这把钥匙是什么呢?
是----女主人公曾树生在人生道路上的两次抉择。
第一次抉择:是和陈主任一起飞往兰州过“自由”、“幸福”的生活,还是留在贫病的家中继续忍受灰色的单调和沉闷?她选择了前者。连和她格格不入,见面就要吵架的婆母也是反对这种抉择的。
第二次抉择:是到乡下去找到婆母、儿子并和他们一道生活,以安慰自己第一次抉择所带来的良心上的不安,还是很快便飞回兰州,仍投在权贵们的羽翼下过“花瓶”生活?她似乎在思索。然而实际上,她不会选择前者。
如果说,曾树生的第一次抉择带来的直接后果还仅仅是加速了丈夫汪文宣的死亡;那么第二次抉择呢?可以想见,必是曾树生自己整个的被“雾”所吞噬。《寒夜》的悲剧意义,不只在于表现了一个小人物汪文宣的死,而更在于预现了曾树生的被“雾”所吞噬。如果从这个意义上去把握作品的主题,则一切认为《寒夜》调子低沉、结尾没有指出光明的出路,因而有局限性、有消极影响的结论便没有了多少价值。
是的,在第一次、第二次抉择之前,曾树生都有过矛盾、痛苦的徘徊;在第一次抉择之后,她也有过“缓冲式”的补救。而实际上,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至多只是表现了人物性格的复杂性----这是忠实于生活的必然结果。关键在于抉择本身,它最能说明问题。
抉择意味着一切。
在抉择中突现人物
小说中人物形象的刻画,就其手法而言,最主要的应是心理刻画和行动描写(至于人物语言,我们可以看做是一种特殊的行动);而就其内容而言,最主要的应是在矛盾中刻画人物。在这一点上,小说与戏剧可说是极其相同的。
既然有矛盾,就必然有所扬弃,有所抉择。所以说,抉择是矛盾的产物。人世间不存在静止的矛盾。一旦静止,矛盾便失去了它自身存在的价值。从这个意义上说,也不存在静止的抉择。抉择应是环链状的,一个套着一个,由此顺应着生活潮流和时代发展。
从这个抽象的哲学命题出发,我们认为,巴金先生在《寒夜》中安排了主人公的两次抉择,即通过两次抉择来刻画人物,来表现人物性格的发展,是颇具匠心的。
《寒夜》塑造的几个主要人物形象,便是通过对曾树生第一次抉择的不同态度来刻画的;而曾树生自己,则是通过两次抉择本身完成了性格的发展。
作为丈夫的汪文宣,他主观上是不愿妻子“飞”向兰州的。他真心地爱着树生,一如青年时代那样执着。但是在客观上,他支持了、促成了曾树生飞向兰州的抉择。这种言不由衷、身不由己的违心,是那个不合理社会造成的,是畸形社会压抑人的正常心理的悲剧。同时,这种主客观的矛盾即违心,在刻画人物性格方面,至少还有三点作用:第一它反映了汪文宣的软弱无能、一味忍耐屈从的性格特征;第二它表现了汪文宣性格中善良的一面;第三,它同时增加了曾树生抉择时的矛盾心理的程度。一方面是软弱无能,一方面是善良无私,构成了汪文宣矛盾的性格特征。抉择都是要付出一定代价的。汪文宣便成了这次抉择的直接牺牲品,更快地走向了死亡的深渊。
汪母,是一个勤俭而愚昧的老妇人。她恨曾树生,在许多甚至全部地方都和曾树生的思想截然不同。当曾树生还处在第一次抉择前的矛盾心理状态中时,她便能一眼认准曾树生不该作出而定会作出的那种抉择。而在客观上,她的感情的自私、互不相让、愚昧等因素也促成了至少是加速了曾树生的抉择。和儿子一样,她也既是这次抉择的促成因素之一,同时又是这次抉择的牺牲品。当儿子病死以后,她带着孙子不知去向。实际上,除了四处流浪乞讨、孤老无告以外,她不可能有别的什么结局。
曾树生,是这两次抉择的直接体现者,也将是抉择的牺牲者。她在抉择过程中的矛盾痛苦,正表明了人物性格的复杂性。如果抓住了抉择这一要害,就不难看出她的性格特征,因而也就不会认为她是一个追求什么解放的新女性。在抉择过程中所表现出来的她的性格特征首先是自私,其次是愚昧(对!不要以为仅仅是汪母愚昧。在某种意义上说,曾树生更加愚昧!她什么也不能真正看清,而她所抉择的往往都是泥沼,那种可陷人于死地而又不为人所明显觉察的泥沼),最后才是善良。如果说,第一次抉择对她来说是相当痛苦的,或者说,有不少外界因素促成了她的抉择,换言之,有这些外界的因素为她的抉择做开脱;那么,第二次抉择对她来说,则会是相当轻松的。小说结尾处这样写道:“……而且事情又是不难决定的。……‘我会有时间来决定的’,她终于这样对自己说。她走开了。她走得慢,然而脚步相当稳。”这说明:她凭借自身的力量就完全可以作出抉择。这便是第二次抉择不同于第一次之处,也便是人物性格的发展。
围绕这两次抉择而行动的人物还有一个便是那个陈主任。他是丑恶势力的代表和化身。小说中多次描写到战时陪都那种能够吞噬青年男女、窒息人的、烂人肺腑的“雾”,其象征内涵便是陈主任所代表的那个社会势力。
抉择构成了基本情节
《寒夜》写的是一个小家庭的悲剧。它的主要人物不多,情节也很简单。用作者自己的话说:“我只写了一些耳闻目睹的小事,我只写了一个肺病患者的血痰,我只写了一个渺小的读书人的生与死。”(《寒夜。后记》)确实是这样,这部小说写的是凡人琐事,没有大起大落的生动曲折的情节安排。说句题外的外行话,这怕也是这部小说不易改编为电影的原因之一吧。
但是,只要是小说,只要成功地刻画了人物,就一定会有情节线在。我之所谓情节线,可以是事件的发展,也可以是人物思想的变化或其它,但一定得贯穿作品始终,恰像一根经线。据此,我们认为,曾树生的两次抉择,构成了《寒夜》这部作品的基本情节,是它的情节线。
小说的主体部分一共三十章,都是围绕第一次抉择而展开的。前十三章,实是铺垫,第一次抉择所必不可少的交待;中间十章,是第一次抉择本身;后七章,是抉择的余波,一圈圈慢慢消散。正当这余波将要散尽的时候(即常人们认为该结尾的地方),作者独具匠心地为我们安排了曾树生的第二次抉择,将情节推向了高潮。虽然它还是刚刚开始,但是主旋律已经出现,和主体“寒夜”一样,掩盖在“相当稳”、“轻松”背后的是另一个揪人心肺的大悲剧。
螺旋形结构
我们无意在这里重复一番文学作品的内容与形式的关系,然而却想借机证明一下,文学作品的艺术结构不是纯形式的,它有时也会“讲话”,也会渗透到文学作品的内容因素中去,以它自己所特有的方式来显示其它因素所不能代替的思想内蕴。
这个结论来自于对《寒夜》有关结构方面问题的下列分析:
1、小说中曾树生的第一次抉择完成了小说主体部分的一个完整的过程:人物形象的刻画塑造过程、故事情节的发展过程、氛围旋律的一个封闭的运动过程。
2、曾树生的第二次抉择则预现了一个新过程的开始。我们与其把它看成是“寒夜”的尾声,不如把它认作是另一个悲剧(曾树生被“雾”所吞噬的悲剧)的序幕。
3、把这两次抉择所构成的结构因素吻合起来看,则完成了一个带有象征意味的螺旋。人物(曾树生)重又处在抉择的关口,但这不是重复,而是更高意义上的抉择。这次抉择所展现的一切将有别于第一次抉择,虽说它不能突兀而生,同第一次抉择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从哲学的角度看,生活也正是以螺旋的方式发展的。《寒夜》通过它的内容和结构安排很好地体现了这一点。由此,我们认为“尾声”在《寒夜》的结构中有着极其重要的作用。
结语
历来的论者都异口同声地称誉《寒夜》的艺术,说它标志着作家艺术上的成熟,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同时也都不约而同地或是批评、或是指责、或是惋惜这部小说特别是结尾部分的思想情调过于低沉。我们认为,这是一种不公平的现象。从作品人物的角度出发,我们不能要求汪文宣或是曾树生这样命运凄惨的小人物(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一定要透过黑暗看到光明。而从作者的角度看,他理所当然地要认识到光明必将代替黑暗的规律,并用艺术化的手法把它表现出来。最黑暗的子夜时分,也是最接近黎明的时刻。小说《寒夜》是很好地表现了这一主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