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客厅迎门壁上挂着一幅山水画,“花前月下意,水长山高情”,落款署名“巴桥客”。画的意境扑朔迷离,在不懂书画的我看来,是说不出好在哪里、也说不出不好在哪里的那一种。但是,这幅画于我却有着特别的意义,因为画者“巴桥客”是我的中学语文老师——汪震汪老师。
汪老师是典型的江南知识分子形象,那时经常头戴鸭舌帽,架一副近视眼镜,大多时候穿一身黑色衣衫,脖子上围着一条长围巾,是那种一端垂于胸前、一端甩在后背的围法,加上一口好听的普通话,显得儒雅而有风度。他早年毕业于苏州师范学校,原在苏州的一所小学任教,后来全家下放到苏北,成了我们的老师。
汪老师做我的班主任,实际上就是高二上学期半年时间,但他对我的影响却是久远的。他对我可以说是严慈有加。一次,我迟到了,想直接溜进教室。汪老师停下手中的板书,严厉地呵斥我:出去,报告一下再进来!我羞赧至极,只得走向教室门口,怯生生地一声“报告”,得到允许后方才在同学们注视的目光中走向座位。还有一次,不知什么原因没能及时赴他的约,他在信中批评我:答应别人的事情一定要准时守约。这些教诲都让我终生受益。更多的时候,汪老师对我倍加关爱,学习上经常给我开“小灶”,知道我家境贫寒,还经常拉我到他家中吃饭。他的爱人在公社医院做护士,对我也渐好起来。
汪老师很有才气。在苏州师范读书的时候,就在《苏州晚报》上发表过诗歌,署名“雨辰”;困顿年代里持续写着小说,做着文学梦;晚年研习山水丹青,有两幅作品被收进了《当代绘画艺术》一书。我在读大学期间,时常寄习作给他。他会认真地提出批评意见,并给予鼓励。晚年,他计划着将自己的山水画作为年历的形式出版,遗憾的是这一愿望未能如愿。更遗憾的是,我未能尽全力助他……
汪老师的课讲得真好。他特别擅长解读抒情散文。当时杨朔的散文正热。他会将《雪浪花》《荔枝蜜》等篇章诵读得声情并茂,加上精当的讲解,使我们印象很深。对于朗诵的妙处,我自那时初有领悟。所谓好文章是读出来的,“三分文章七分读”,此言不虚。普希金还是谁,将菜单朗诵得象一首抒情诗,也是佐证。后来我参加全省中学生语文竞赛得了奖,奖品中有一本秦牧的《艺海拾贝》。汪老师是喜不释手,我只得忍痛相赠。
汪老师回城以后境况并不好。先是工作单位落实得不理想,因为他下放之前是在一所小学任教,所以苏州有关方面意思还安排到小学。汪老师则坚持自己在苏北高中毕业班做班主任,并且教学成绩突出,不愿到小学去。后来结果是将他安排到了苏州工艺美术学校。这令他有点沮丧。后来听说他和爱人离异了,一个人住在学校里,落寞得很。再后来,他只身去了“北大荒”,应聘到那里的建三江农场中学任教。他在边陲召唤我也过去,说那里的生活是另一个世界,云云。我都收到了农场教育科的表格,关键时候胆怯了,错过了与汪老师成为同事的唯一机会。
撇开情感的因素,我知道,汪老师是一个普通的人,或者说也是一个有缺点的人。他会在统考之前暗暗透露给我一些小难题,以便我能在年级中争第一;他也会叫几个体壮力大的学生去家里砸煤球;为了想出版画历,他向当年的学生寻求赞助,使一些不理解他的人私下颇多怨怼之言。他最大的毛病是爱赌。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他的赌许是排解寂寞的手段吧。以至于在他去了北大荒期间,传说纷纭,甚至有说他因为赌而犯事的。关于这个,我从未问及,也不愿问及。
失去联系多年以后,我与汪老师重又聚首。最难忘是那年国庆假期,我将他接来盐城,一周时间,陪他去游丹顶鹤保护区,会见过去的同事,回母校中学故地重游。特别是那天在母校,许多同学听说汪老师回来了,自发前来看望,拍照留念,中午就在学校食堂,摆了好几桌酒席,昔日师生推杯问盏,尽情欢娱。我感到一种由衷的欣慰。当时就和汪老师相约来年,金秋时节再回第二故乡。谁知天不遂人愿,快到约定时节,竟传来汪老师去世的噩耗。屈指算来,当时汪老师可能还不到六十岁。我无语哽咽。而未能到灵前一哭,成为我终生憾事。
汪震老师,是特殊时空环境里,一个爱做梦的特立独行的人。晚年,他独居苏州古城巴桥边上的斗室里,每日吃饭时间便去到相距不远的姐姐家中食一下人间烟火,然后再一个人踱回到那狭窄的居所兼画室。苏州本是他的衣胞之地,可是他在外飘泊的时间太长了,以至于现在像是一位外地来客。“巴桥客”的笔名,说明他自己也是清楚这一点的,个中酸楚不难体味。
其实,天地浩茫,我们谁不是其间匆匆的过客呢?
汪震老师,我的恩师,他本该活得更长、更好、更滋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