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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昌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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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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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老街,老行当

老家,老街,老行当,是一幅虽经烟熏火燎也不褪色的“清明上河图”。

这儿的行当,就是行业,不是戏曲里常说的生旦净末丑。老行当,就是在过去那漫长的岁月里,我们的先人为了生存,创造出来的民间行业,或是摆摊设点,或是走村串户,或是“守株待兔”,成为乡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风吹雨打,这些老行当有的消亡了,成了历史烟尘,有的与时俱进,传承至今,还在服务着寻常百姓的饮食起居。

回想儿时的八大家,几乎街上的每一间店铺,都是浸染着民间智慧和匠人心血汗水的老行当。那时的我,病弱,孤独,而又对一切充满好奇,于是常常一个人站在这些店铺面前“相呆”,有时一站就是老半天,对这些神奇的劳作心向往之,感而敬之。

那铁匠铺里的熊熊炉火,那老虎灶上的腾腾热气,多少回,在我梦里燃焰、袅娜……

茶炉

老街上的茶炉有两种,一种是老虎灶,另一种是普通的炭炉子,烧些开水卖,前者是当街门面,规模经营,后者则近似于单干,也没有“幌子”。

记忆中,西街头小闸口那儿有一家“老虎灶”,主家好像姓唐。小时候,常见到一溜竹壳茶瓶摆在灶前的木板上,唐家的人站在门内垫高的“工作台”上,右手抓一把铁皮做的舀水大勺,左手持一只也是铁皮做的漏斗,按在茶瓶嘴上,动作麻利地向茶瓶内灌水,热气缭绕之中,尽显“掌勺”派头。开水一分钱一瓶。前来打茶的人,递上手中的硬币,也有老主顾递上的是硬纸片做的“筹子”,上面盖有店主的私章,相当于如今的贵宾IP卡,一毛钱可以换得十一张“筹子”。这是店家的促销,也是对老主顾的回馈。

据说,“老虎灶”名字的由来,是与灶头的形状有关。因为那个用砖砌成的灶膛口很像老虎的血盆大口,灶前面并排的两口烧开水的小锅,就像老虎的眼睛,后面两口用来保温的大锅像老虎的身子,而最后面那个高高耸立,穿屋顶而出的烟囱就像老虎的尾巴,整个灶台的样子就像一只卧蹲着的老虎。怪不得,小时候的我常常觉得灶后面“掌勺”的有点“酷”,原来他是扮演了一个“伏虎”英雄的角色。

那时我祖母住在老街中段,离唐家“老虎灶”有点距离,加之晚年她一个人生活,所需开水也不多,所以我常常是拎着一两个茶瓶,到西边不远处街对面的陈大奶家去冲茶。陈大奶住在小巷里靠八丈河的地方,用一个炭炉子烧开水卖,挣两个小钱贴补家用。冬天门口挂着布帘子,进得门来,一股暖气立即包裹了身子,有时候屋内煤气嫌重,便挑了门帘一角,散散煤气。等着炭炉子水开的当儿,我会默默地立在一隅,抄着手,听左邻右舍的大人们闲聊。水开了,慈眉善目的陈大奶拿起搪瓷茶缸,向一只只排队等候的茶瓶里灌水。闲聊的人也便住了口,放下手中捏着的硬币,拎了茶瓶回家去。

“小昌子,冲两瓶茶去。”耳边似乎听到祖母在轻唤。我赶忙放下手中的书本,从抽屉里摸出5分钱,心里乐滋滋的,又可以得到三分钱的奖励,去买小画书了。

蔑匠

小时候,听到这个“匠”字,心中满满的是敬意,因为他们都是手艺人。而我最早从祖母那里接受的教育便是,“荒年饿不死手艺人”,“学个羊角风,过河不要钱”。

八大家一带,多见的是木匠、铁匠、瓦匠,少见的是铜匠、篾匠,更少见的是石匠。曾在一本书上见到,将榨油的、弹棉花的、染布的、杀猪的、钉秤的,乃至于吹鼓手、“磨剪子哩――戗菜刀”的,都称为“匠”。至少,在我小的辰光,没听过大人们这么叫的。

听父亲说,祖父盛年时家里曾经开过篾匠铺,是从靠近长江边的泰州那里买进毛竹,雇了几个篾匠,加工些竹器品来卖。虽然本地不产竹子,但那时候的竹器品非常多,什么竹床、竹篮、竹碗橱、竹椅凳、竹凉席、竹筷笼等等,几乎应有尽有。有记载表明,清末民初,是我国民间竹编行业的鼎盛时期。

我印象中最深的是一张小竹床,专门给婴幼儿用的,可睡可坐可站,真是匠心独运,安全舒适实用,用今天的眼光来看,应该申请个专利什么的。它一米多长,四周有竹护栏高出,婴幼儿睡在里面,不至于滚下来,夏天的时候,于四角的竹筒可绑上竹竿,支起小蚊帐。竹床的一头是活络的,拿起那块挡板,下面是两层台阶形状的横板,上一层可坐,下一层可站,并且坐着时,下一层的那块刚好用来垫脚。婴孩哭闹的时候,在一只床脚垫上半块砖头,就变成了“摇篮”,可以轻轻摇晃,哼着催眠曲,哄孩子入睡。――我小时候就很奢侈地享受过这张竹床,至今不能忘怀。

我父亲并不是祖父亲生,而是祖父从其四弟家过继来的。听父亲说过,他十来岁从滨海蔡桥刚来八大家的时候,就是跟着那些篾匠打下手,因此也多少学得了一些手艺。我小时候,曾经看到过父亲娴熟地拿着蔑刀,剖竹片,削竹篾,修补家里的那张小竹床。想来,我的几个弟妹也应该都“享受”过这张小竹床的,只是不知他们还记得否?

木匠

木匠据说为“八作”之首,其地位比其他工匠要略高些。时至今日,木匠这个行业,仍与人们的生活密切相关。买个商品房,总要装修吧。木匠往往是领头的,带着一帮水电工、油漆工、泥瓦工,各显其能,按照主家的意图,三两个月时间,把一个毛坯房装扮一新。

小时候,记得家里建房子,也曾请来过木匠干活。我好奇地围着一堆锯、斧、刨、锤、凿、锛、铲、锉,问这问那。印象中,那个木匠师傅挺和蔼的,告诉我这是大刨,这是小刨,那叫墨斗,分别是干什么用的,还开玩笑地说,怎么样,好玩吧,长大了跟我学木匠吧。那时候的木匠,多是到人家家里去干活,或是建房子,或是打家具,都是居家过日子中的大事,因此规矩也特别多,禁忌也多。看闲的人不能乱说话,也不能乱动工具,特别是女人,一般是不受欢迎的。

后来知道,木匠手艺中,有“方作”和“圆作”之分。所谓方作,就是造家具建房子的,那是大手笔。所谓圆作,就是制作水桶、马桶、脚盆、洗澡桶等圆形木质容器的细活,用土话说,就是箍桶的。箍桶师傅一般是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吆喝着“箍桶噢――”,遇有哪家招呼,便会放下担子接活。箍桶师傅的担子与众不同,其中一头有一个椭圆形的木桶,桶盖一半是活动的,可以开启。它的作用一是用来放置工具,二是当凳子使用,干活时就坐在上面。担子的另一头竹筐,则放着几捆大小不同、材质各异的箍料。箍桶师傅的工具也有特色,除正常工具外,还有那种圆口的刨子、凿子,外加不可少的麻丝和油泥。木桶箍好后,还要刷上几遍桐油,这样才能经得起风吹日晒而不漏。如是儿女婚嫁用的“嫁妆三宝”马桶、脚盆和水桶,则还要刷上红漆或“荸荠”漆。

少不更事的日子里,我和一帮小伙伴们,每每听到“箍桶噢――”的吆喝声,便会跟在后面瞎起哄:“箍胳肢窝噢――”,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就是觉得好玩好笑。这个时候,母亲若是听到了,一定会呵斥我们:不准瞎说,不懂规矩。

铁匠

老街上曾经有一个铁匠铺,在外婆家西边不远处,坐北朝南,稀疏的木板门,漏进来一缕缕阳光,可见屋子正中是一个大火炉,炉边架一大风箱。风箱一拉,呼哧呼哧的,炉膛内火苗直窜。炉台与四周的墙壁,都是乌黑乌黑的。墙根处和架子上,或摆或挂着各式各样的铁制器具,多是农家用的农具,诸如镰刀、锄头、大锹、铁锨什么的。

之所以还记得这家铁匠铺,主要是两个原因。

一是理性的,因为知道铁匠自古就是民间最苦最累的行当之一,终年拉风箱,夯铁锤,烟熏火燎,收入微薄,所以民间传说“人间三样苦,打铁拉纤磨豆腐”。通常,打铁至少两个人,一个师傅,一个徒弟。徒弟拉着风箱,把炉火烧旺,师傅把毛铁放进炉内。一会儿,看到炉内的毛铁发出绿色的火苗,证明这铁烧好了。师傅用铁钳夹住毛铁,放在铁砧上,手握主锤,徒弟丢下风箱,双手握着大锤站在师傅对面,师徒俩便“叮当、叮当”开始锻打起来,小锤轻,大锤重,小锤引路,大锤跟随,一阵清脆的节奏过后,毛铁变成了或方或圆、或尖或扁的铁器具。这时,师徒俩已是汗流浃背,师傅拿起黑乎乎的茶缸,喝一口冷水,然后递给徒弟,徒弟仰起脖子,咕嘟咕嘟灌个半饱。

另一是感性的,因为我在铁匠铺“相呆”时,曾留下了“手记”。那次站在一旁,观看师徒俩上述锻打的过程,觉得蛮好玩的。当时锻打的器物已经成型,师傅便用铁钳夹着锻打好的器物,往旁边一个盛着半下子水的大铁皮桶里一蘸,只见水桶里“刺啦”一声,随即一股青烟冒起,师傅便将它丢到一旁。多少年以后我方知道这叫“淬火”,目的是增加铁器的硬度和强度。那时哪里知道啊,看到蘸水之后的铁器,颜色已由青亮变成灰黑,我就在想,这家伙现在不该还有多烫吧,边想边用手去拿那家什,一旁的师徒俩还来不及阻止,我的手已抓着那它了,“哎哟――”,右手大拇指和食指上瞬间被烫开了小口子。

无知的出手,总要付出代价。

也相信,对“抓铁有痕”这个词的理解,没有多少人赶得上我刻骨铭心。

接生婆

所谓的“三姑六婆”,据元末明初文学家陶宗仪《辍耕录》记载:“三姑者,尼姑、道姑、卦姑也;六婆者,牙婆、媒婆、师婆、虔婆、药婆、稳婆也。”这里的稳婆,就是接生婆。

接生婆这个行业,有着十分古老的历史,最早形成于东汉时期。因为在古代,人们在期盼延续香火的同时,也存在一种矛盾的心理,把生孩子的过程视为污秽之事,结果,导致古老的中医虽然有妇科,但却不管生孩子,把产房大事完全交给了接生婆。

从古到今,生孩子都是一件大事,一方面关系到香火的延续,传宗接代,另一方面则是“阴阳一张纸,生死一呼间”,生孩子过程中常有难产的情况,婴儿夭折的比例相当高,产妇也时有生命危险。这时候,如果有一位经验丰富、而又通晓一点医术的接生婆在旁,保住母子平安,那就是这家人的福气了。

八大家老街上,提起这样的接生婆,人们会异口同声地说,那只有成大奶了。

成大奶和我家同属一个生产队,即八大大队第十一生产队,住在老街偏西边的街后面,庄大姑家东边的巷子进去,三四十米的样子。成大奶家人丁兴旺,儿孙满堂,都有出息。儿子做过大队书记,长孙成红兵是我的老师,做过红卫小学的校长。我想,这是成大奶多年接生,“积善成德”的缘故。

那时,接生婆是一个颇受人尊敬的行业。哪一家有产妇待分娩,都要恭敬地上门去请。不管是白天黑夜,也不管是刮风下雨,成大奶都会热情答应,迈动着她的一双小脚,去迎接一个新生命的诞生。

又一个八大家人出生了,且母子平安,成大奶这才松了口气,嘱咐家人将婴孩的胎盘用小坛子装起来,一般是埋在家中床下,这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衣胞之地”。主家自是万分高兴,不住地感谢,再递上红包作为酬劳。成大奶免不了还要交代一番,“坐月子”的注意事项,这里有很多讲究。特别是第一个进入产房的人,将来小孩的脾气秉性会与这个人相像,所以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进的。到了小孩出生的第三日,还得去请成大奶过来吃“三朝饭”,同时为婴儿洗澡,称为“洗三”,既是洗涤污秽,消灾免难,更是祈祥求福,图个吉利。这之后,当小孩出生一百天“百露”、一周岁生日那天,往往也还要请成大奶过来吃饭,以示感恩。

读过一首《接生婆》的诗,结尾处是这么两句:“整个村庄都是/她的手接来的”。

所以,倘若我说,八大家老街“陀螺”的人,大凡现在四十大几、五十以上的,十有八九是成大奶“接来”的,怕是没有多少人反对吧。

货郎担

货郎担,就是流动的“小型超市”。那年月,每听到拨浪鼓声想起,总会见到三五个小孩,飞奔回家,转眼手中拿着牙膏皮、废铜烂铁等,再奔向货郎担。通常,会换回几粒彩色的糖豆,或者是一块麦芽糖,也有的会要上一只玻璃球,或一只铁皮口哨。晒太阳的妇女们这时也会踱过去,或者被孩子牵着衣角拉过去,看看针头线脑、木梳篦子、扎头用的红线绳橡皮筋之类的。

我印象最深的,是偶尔来到小学校园里的货郎担。伴随着下课铃声,从教室里飞出一群小麻雀,我们飞奔向操场上的货郎担,他的拨浪鼓声已扰得我们半节课不安稳了。可怜的是大家都是农村的穷学生,身上没有零花钱,一时半刻也找不到牙膏皮等废旧物品可作换资,大多是围着看一个稀奇,解解眼馋。当然也有极少数家境稍宽裕的同学,会从衣袋里抠出一分二分钱,敲一小块麦芽糖放在嘴里吮着。更多的同学只是围着,噎着口水。在外围的不安分的同学就乘机捣蛋,将人群向里推。里层的同学便被推得趴在货郎担上,胆子大的就“顺手牵羊”,捏一两颗糖球放进嘴里,心中自是扑通扑通的。这时,上课铃声恰到好处地响起来,大家再像一群小麻雀一样飞回了教室。这情景,颇似今天新潮的“闪歌闪舞”。

爆米花

寒冷而漫长的冬天,一家人困坐着,索然无味。这时,母亲会想出各种法子,给我们找乐。这所谓的乐子,通常是爆玉米花的居多。

一种是围坐在泥巴做成的火盆周围,拿来一个稖头(玉米),剥几粒或白或黄的稖头粒,埋进火灰中,数秒钟后,“嘭”地一响,一粒性急的稖头率先从尘灰中飞迸而出,腾空而起,开出一朵灿烂的稖头花。母亲赶忙用一双芦柴做成的筷子,搛起这枚稖头花,放进缸子里,等积到十来颗,再平均分给我们兄妹几个,多出来的一两颗,便“重男轻女”地放进我的嘴里。

再一种是在铁锅里炒稖头花。剥好的稖头粒,放进铁锅加热翻炒。最奇妙的是将熟时分,这个时候需将木质的锅盖盖上,只听到“嘭”“嘣”“咚”,或沉闷,或清脆,响成一片。一会儿,响声渐停,揭开锅盖一看,半锅的稖头花灿若云霞,香气四溢。

后来,不知什么时候,有了爆米花机,由手工一下子进入机械化。住在乡下的时候,东邻高家的二儿子,也是我的玩伴二伟子,就曾在农闲的冬春时节干过这个行当。这种爆米花机,用生铁制成,其外形就像是一个炮弹。操作时,先把爆花机支起来,将玉米或大米或蚕豆甚至山芋干倒入,加一点糖精,把盖子盖好旋紧,然后架到风炉上加热,一边抽动风箱,一边不停地转动爆花机。当压力表的指针升到一定刻度以后,就准备开爆了。此时,一手用钩子钩住爆花机的前头,一手握住后头的旋柄,把爆花机的头朝下塞进特制的大布袋里;再以一脚踩在机子上,一手抓住旋柄,激发机关,只听“嘭”一声闷响,一团白雾裹着香气便四散开来……

当此时也,女孩子会慌忙用手捂住耳朵,那种既害怕又高兴的神情模样,煞是惹人怜爱。

老家,老街,老行当,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多少回,我行走在那熟悉的街道上,一路上不停地有人打着招呼,空气中弥漫着各种熟悉的味道,汤蛮子染坊的燃料味儿,杨大爹酱园点的酱香味儿,金江齐店的饼香味儿,中药店的草药香味儿,印耀宗牙科诊所的酒精味儿,混成一股特别的味道,浸染在我的衣衫发间,沁入我的五脏六腑,山河岁月,经年不散。

那一夜,冷不丁地从梦中醒转,脑海中冒泡一样冒出一个词儿:八大家味道。

可不是吗,一个人,无论走多远,在他身上,总会闻出故乡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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