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写一篇纪念我们盐城籍大学同学毕业四十余年后重回母校、重访扬州的文章,无意间触碰到了“扬州梦”这个话题,就好像去一个收藏家家中做客,无意间触碰到了一件稀世珍宝一样,禁不住停下脚步,仔细打量一番。)
扬州自古以来一直是文人士子魂牵梦萦之所在。作为中国古九州之一,市邑的兴盛与衰落,人生的悲欢与离合,在这里不断演绎出一幕幕多彩的华章,也幻化为一个个如真如幻的扬州梦。
所谓“扬州梦”,古诗文中的十大“梦”之一,概言之,是历代文人对于扬州富丽繁华的历史记忆与文化想象。
“扬州梦”是中国文化史上一个古老的话题。古往今来,文人梦多,“扬州梦”“华胥梦”“蝴蝶梦”“黄粱梦”等等,不一而足。“扬州梦”虽然没有“华胥梦”的黄帝神话色彩,没有“蝴蝶梦”的庄子寓言格调,没有“黄粱梦”的卢生哲理意味,然而却以浪漫风流的诗人风采、香艳氤氲的脂粉气息、委婉微妙的忏悔之情,打动过历代多少骚人墨客的心弦。
“扬州梦”一词,最早出自唐代杜牧的《遣怀》诗:“落魄江南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此诗当作于杜牧在黄州刺史任上,为追忆十年前的扬州岁月而作。杜牧于唐文宗大和七年(833)至大和九年(835)在淮南节度使牛僧孺幕府任推官,转掌书记,居扬州。当时他三十一二岁,颇好宴游,与青楼女子多有来往,诗酒风流,放浪形骸,故日后追忆,乃有如梦如幻、一事无成之叹。
前人论绝句尝谓:“多以第三句为主,而第四句发之。”(胡震亨《唐音癸签》)杜牧这首绝句,可谓深得其中奥妙。它用追忆的方法入手,前两句叙事,后两句抒情。三、四两句固然是“遣怀”的本意,但首句却是所遣之怀的原因。如论此诗完全着眼于“繁华梦醒,忏悔艳游”,是不全面的。诗人的“扬州梦”,其实是与他政治上不得志有关。全诗表面上是抒写对往昔扬州幕僚生活的追忆与感慨,实际上发泄自己对处境的不满,大有前尘恍惚如梦、不堪回首之意。正如近代刘永济《唐人绝句精华》所言:“才人不得见重于时之意,发为此诗,读来但见其傲兀不平之态。”
由于此诗韵律动人,情词感人,因而一经问世,便风靡一时,文人们不断地将其演化成小说或戏曲。从杜牧的同代人于邺撰写《扬州梦记》开始,各种文本的扬州梦就不断行世,如元朝乔吉撰著杂剧《扬州梦》,明季嵇永仁作传奇《扬州梦》,清人黄石牧作杂剧《梦扬州》,清陈栋著杂剧《维扬梦》,等等。
至于在诗词中咏及“扬州梦”的,更是汗牛充栋,不可胜数。姜夔在《扬州慢·淮左名都》中,有“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之句;在《月下笛·与客携壶》中,又叹道:“扬州梦觉,彩云飞过何许?”秦观《梦扬州·晚云收》:“佳会阻,离情正乱,频梦扬州。”黄庭坚《鹧鸪天》:“十年一觉扬州梦,为报时人洗眼看”。贺铸《忍泪吟》:“十年一觉扬州梦,雨散云沈。隔水登临。扬子湾西夕照深。”石子章《八声甘州》:“十年往事,也曾一梦到扬州。”高启《和逊庵效香奁体》:“扬州梦断十三年,底事犹存未了缘。”曹寅《春日感怀》:“伤心人醒扬州梦,前日风吹易水城。”叶嘉莹《昨夜》:“别来塞草几经秋,昨夜西风雁绕楼。万里征帆孤枕上,梦随明月到扬州。”
特别要说道的是郑燮的“扬州梦”。他在《满江红·思家》中咏道:“我梦扬州,便想到扬州梦我。第一是隋堤绿柳,不堪烟锁。潮打三更瓜步月,雨荒十里红桥火。”
清雍正元年(1723年),已达而立之年的郑板桥初到扬州,打算在扬州画坛寻找立足之地。但由于势单力孤,无人提携,因此境遇十分坎坷,他曾自嘲当时自己的画“卖与东风不合时”。雍正六年,他与名画家李鱓在扬州天宁寺对榻而居时,为黄慎《米山小祯》题跋“苍茫一晌扬州梦,郑李兼之对榻僧。记我倚顿论画品,蒙蒙海气隔帘灯。”乾隆十八年(1753年),郑板桥在历任两任知县后,重返扬州画坛。此时他的书画已是身价百倍。“凡王公大人、卿士大夫、骚人词伯、黄冠炼客,得其一片纸,只字书,皆珍惜藏庋。”(《板桥自叙》)然而郑板桥在官场上早已看透了世态炎凉,对接踵而至的荣耀看得十分淡泊而清醒。他那一句最著名的感叹便是“难得糊涂”,其中包含着对当时社会世风日下的无情讥讽。
板桥有过的梦,从词面上来讲是沿袭了杜牧以来的文人雅士传统,但显然已经有所不羁、有所不为。板桥之为人为官为文为画,已经不同程度地超越了前人。
有人说,扬州有四梦,“南柯梦”寓示人生之倏忽无常,杨广的“江都梦”带来亡国的哀痛,杜牧的“扬州梦”尽显文人的浪漫情怀,而板桥的梦则深藏着一种老辣的反叛。它们都不约而同地载满了来自那个时代的幻灭般的慨叹。
自古以来,扬州就是落拓旅途上一个被不断传说着的驿站,使没有到过的人充满了梦想,又使离开了的人混淆了现实和梦想,并从此只能脚步踉跄地行走在梦和醒的边缘。
二分明月下,烟锁重楼中。小桥流水间,旖旎清梦里。千载文人所唱和的是扬州数不完的风流,道不尽的繁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