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乐每一天

专家是个小姑娘，嘴巴很甜，“大爷”“大妈”不离口，面对台下一百多个老头老太太侃侃而谈。她今天讲的是“老年人关节的维护和保养”，一边讲还一边引导大家做动作，口气很亲切，像幼儿园老师教小朋友做体操。

大家伸出手臂跟着摇摆，李师傅和几个老太太围在一起看手机。听课的大都是住在附近的老人。他们年轻时都是一线工人，退休了，相互之间还是称呼“师傅”。老了，叫了多年的称呼改不过来了。

李师傅手机里的图片是一个帅气男孩。她说：“这是我外甥，读中学呢”。

大家都“啧啧”，“哎呦，这就是一个小帅哥”。

李师傅笑眯眯的：“淘气鬼。可不听话了”。

“你女儿来看你了吗？”

“没有。忙着呢，没时间。”

大家说：“都一样。年轻人有不忙的吗？不忙他们吃啥喝啥呀？”

说话之间讲课就结束了，接下来就是领取免费纪念品，今天的纪念品是每人四个鸡蛋。一边放着三箱鸡蛋，一沓塑料袋。两个年轻人在那里分发。老人们排着队一个一个领取，就像当年在工厂大食堂排队打饭。

讲课的专家手里提着小喇叭：“各位大爷大妈听好了，明天还是这个时间，还是在这里，我们要使用先进的红外治疗仪免费给各位做关节维护。一定要按时来，别错过时间。”

李师傅提着领到的四个鸡蛋，和老人们一同出了巷子。

常师傅说：还是听课好，能领到纪念品，还不输钱，比打麻将强多了。

李师傅说：别打麻将。我有一个邻居，打麻将倒在麻将桌上再也没有起来。

常师傅问：“明天还来吗？”

李师傅说：“明天他们肯定要推销那些治疗仪，我们不来了。”

大伙说：“对。明天我们不来了。”

正走着，一个小伙子拖着拉杆包走过来，亲切地问：各位大爷大妈，你们家里有这种包吗？大家仔细端详一会儿，不锈钢拉杆，带拉链的帆布包包，还有橡胶轮子。这种包去菜市场买菜很实用。人老了，提个三斤五斤就累得慌，有这个包包拖着，要省很多力气。大家都摇头，说没有。小伙子拿出一沓广告发起来，每人一张。小伙子指着上面的地址说，明天下午到这里开会，只要报到就能免费领一个这样的包。

大家接过广告，把手臂尽量伸长，对着太阳仔细看，看到了一片晃动的小黑点。字体太小了，他们看不清。李师傅把提着的鸡蛋放在地下，拿出老花镜戴上，一行小字就变得清清楚楚。她把广告下面的地址读出来，大伙说就在附近，我们明天下午去看看。

第二天是星期天．李师傅吃过早饭和女儿视频了一会儿，洗了被套和床单就到了吃午饭时间。身上有点疲乏，简单做了一点鸡蛋挂面汤。吃过午饭她就往开会的地方走，到了那里一看，大伙都来了。常师傅向她招手，她挤进去坐在常师傅的旁边。昨天听课是在露天，今天是在一个大的会议室，看起来挺正规。主席台上方悬挂的会标是“关爱老年人让利促销大活动”。

讲话的是一个秃顶老头，他讲了关爱老年人的重大意义，并为有关企业的义举表示感谢。老头讲过之后，一个中年人接着讲。中年人是个企业负责人，讲话不看稿子。他先是讲了他们公司的浩大规模，好像是一家大型上市企业。接着讲了公司计划拿出多少钱回报社会，数目大得惊人，多达十几个亿。最后讲了他们公司的产品，都是适合老年人使用的日用消费品，节能环保，有利身体健康。

会议结束，接下来就是领取拉杆包。和昨天不同的是要留下姓名和电话号码。大家都按照他们的要求写下了自己的姓名和电话号码。和昨天一样，一个小伙子拿着手提喇叭广播：各位大爷大妈注意了，明天我们的礼品比今天的还要好，还要贵重。我们已经准备了XX万块钱的礼品在这里恭候大家。

从会议室出来，太阳已经落山。大家仔细检查刚刚领到的包，质量还不错，很实用，感觉一下午的时间没有白费。

还是那个老问题：明天还来吗？答案是不来了。类似的活动他们参加过很多次了，知道这是一个套，是变相的促销。他们就是来凑热闹，捎带领点纪念品。

常师傅像是想起了什么大事一样，吃惊地说：快走，迟了菜市就收摊了。

大家加快脚步往菜市场走。他们有个习惯，太阳落山以后才要逛菜市场。这时候的菜比较便宜，虽然没有上午新鲜，是别人挑选之后剩下的，但是并不坏，洗净择净照样吃。

到了菜市场，摊贩们还未收摊。像萝卜之类的蔬菜都是论堆卖，两块钱一堆。萝卜青菜西红柿大葱，各样少买点，估计够明天吃就行了。大家把买好的蔬菜放进拉杆包里，拖拽着出了菜市场，一路发出咕咕噜噜的声音。

李师傅刚走进家门，女儿就来电话了。女儿问她为什么往她卡里打那么多的钱。李师傅觉着奇怪，说：“你买房子不用钱啊？也就是十几万块钱，你看你大惊小怪的。”

女儿说：“妈，我给你说过多少回了，别攒钱，别攒钱。要吃好点，穿好点。你怎么就是不听呢。你省吃俭用攒下那点钱够干什么？惹急了我给你退回去。”

“老娘我没有省吃俭用，一天三顿吃得饱饱的。”

“我还不知道你？好不到哪里去。”

“屁话。我老了，肠胃功能不好了。”李师傅用每天出去听课时学到的那点知识教训女儿：“专家说了，老年人就是要吃软和的，容易消化的，吃大鱼大肉消化不了。”

女儿赌气挂了电话，李师傅坐在小凳子上择菜。她不和女儿计较，儿女都是属狗的，叫几声再向你摇摇尾巴撒撒娇。没必要生气。

接下来的几天里，电话不停地响：“李老太太吗？我们这里举办关爱老年人促销活动，有一款灶具是专门为老年人定制的，能补充老年人身体必须的微量元素。你过来看看吧。”

“李老太太吗？我们开发了一款适合老年人戴的帽子，你过来看看吧。”

“李老太太吗？我们开发了一款适合老年人用的裤腰带……”

“李老太天吗？我们开发了一款老年人用的智能拐杖……”

……

有时候是半夜，有时候是黎明，有时候是吃饭时间，你说不清电话什么时候打过来。语调总是那么客气，声音总是那么温柔。

秋天来了，马上就是冬天。趁天气晴好，李师傅用一个星期时间拆洗了被子和褥子，没有和那些老人们相聚。

常师傅打来电话：“李师傅，明天有一个老年人活动，在某某街某某号。你去不去？”

李师傅说：“去。”

某某街某某号新成立了一家老人会馆，今天开业典礼。来了很多老人，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听主持人讲了会馆的有关条款，才知道这是一个给单身老人找老伴的地方，交钱就算会员。李师傅和常师傅都笑了，早知道是这样就不来了。不过不能走，既然来了就要等到中午。中午有免费午餐，省得回家做饭。

中午饭是自助餐，饭菜还可以，拿盘子各样夹一点，然后到餐桌上面吃。同桌吃饭的有一位装扮很时尚的老太太，看着饭菜皱眉头，像猫舔食一样吃了几口就不吃了。她拿出手机看录像，还让李师傅看她的录像好看不好看。李师傅凑过去看了看，说好看。同桌吃饭的人都凑过去看，哎呦，还画着妆呢，和专业的一模一样。老太太笑着说，这是我们老年人舞蹈班排练呢，你看，这是我，这是某处长老婆，这是某局长老婆，这是某经理老婆，这是某主任老婆。看她介绍的几个老太太，年龄都不小了，她们的老头应该退休，所谓“处长”“局长”之类的称呼大概是过去时，恐怕现在也是退休老头了。她说你们也报个名吧，有专职的老师教，不贵，一个学期才三千块钱。李师傅说三千块钱是我半年的生活费。小区外面有人跳广场舞，有时间也跟着跳几步，不用花钱。老太说那水平不行，还是专业老师教出来规范。大家说那是。

老太把手机装进小包里，有人认出那是名贵包，就问：“你这小包很贵吧？”

老太说：“一两万吧，在欧洲旅游时买的，这不算贵。我女儿和儿媳都是限量版的，十几万块钱呢。”

大家说：“还是贵了好。一分价钱一分货。”

其实大家都没有看出好在哪里，感觉和三五十块钱的小包差不多。只是不想败人家的兴致，随口说说而已。

吃过饭，常师傅对李师傅说：“快走吧，要是我们家那口子知道我来这个地方，会吃了我。”

李师傅笑着说：“你让他来看看，有本事让他找一个回去。”

常师傅也笑着说：“如果找上了还得我伺候，麻烦。”

转眼就是重阳节了，市里推出敬老举措，凡本市景区一律对老年人免费开放，还有免费的旅游大巴接送。秋高气爽，大家都想出去走走，早早就互相打招呼，商议出行时间和路线。李师傅专门买了一双旅游鞋，一身穿起来舒适大方的运动衣，准备好晕车药和遮阳帽，路上填肚子的小面包、小饼干，还有水果等等都准备好了。

重阳节这天，他们一大早就来到公交站。都是老头老太太了，还和小孩子一样兴奋，互相之间开起了玩笑。时间到，大家依次上车，系好安全带。大巴迎着朝阳上路了。

走出高楼林立的市区，眼界马上变得开阔起来，感觉出气也顺畅很多。多彩的田野，黛色的山峰，空旷的蓝天，看着这久违的画面恍若隔世。还没走到旅游区，有几个老头就憋不住了，说前列腺有毛病，嚷嚷着要下车。司机把车停在路边，大家下去方便。荒山野岭没有厕所，只好找个隐蔽地方方便，都老了，谁也不笑话谁。方便之后继续赶路，十点左右到了景区。

景区里的人已经很多了，当然是老年人居多。那些年轻力壮的，多半是陪着自家老人来的。大家在景区门口拍照，然后游玩。这里的老年人分两种，老的和比较老的。那些刚退休的老年人，身子骨还硬朗，爬山过河不逊年轻人，他们爬着陡峭的石级路上去了，转眼就不见了人影。李师傅他们这些人望着一级一级的石梯发蒙，试着爬了几级，往下看双腿发软，又退了下来。上面肯定好啊！无限风光在险峰嘛，可是上不去。他们手搭凉棚，望着挂着白云的山峰，感觉那是神仙所在。就在下面走走吧，不上了。下面都是饭店、小卖部，没有什么可看的。他们坐在一颗大柳树下面的石凳上，拿出水壶喝点水，吃点东西，然后就一直坐着，看一车一车的人拉进来，一群一群的人爬上去。

坐了多长时间了？没有人知道。感觉有点冷，才发现太阳已经被对面的山峰遮住了。山风袅袅，头顶上的柳树叶落下来，落在了头上，衣服上，看起来就像在那里坐了一个世纪。天不早了，回吧。

景区门口的停车场上就有等人的大巴车，车门开着，里面已经坐了一些老人。他们上去，大巴车就坐满了。司机发动车，上路。

李师傅回到家，市区已是万家灯火。放下包包就给女儿打电话，告诉女儿她今天旅游去了，还把在景区门口拍的图片发给女儿看。女儿很高兴，说妈妈终于懂得生活了。

简单吃了一点晚饭，早早就躺下了。累了，没有多大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半夜里，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老毛病又犯了。屋外，风吹得树木呼呼地响。天要变了。

后半夜，李师傅就感觉到了冷，起床时感觉就像泡在冷水里。她找出棉衣棉裤穿在身上。还不到供暖时间，把家里的“小太阳”取暖器烧起来，这样屋里才不觉着冷。外面一片萧杀，风吹得树叶到处乱跑，整个小区里见不到一个人影。

三天后，冷空气过去，温度又慢慢回升，虽然没有先前暖和，屋外也能站住人了。老人们又聚在一起听讲课。这次讲课的是社区卫生服务所，大家熟悉的甄医生。他讲的是“糖尿病的预防和治疗”。社区卫生服务所讲课没有纪念品，来听课的人也很多。因为他们不搞推销，不卖东西。

环顾四周，李师傅觉着少了一个人——常师傅没有来。她问那些老姐妹：“见到常师傅了吗？”

大家说：“没有”。

接下来，他们又参加了几场活动。去坐过保健椅，躺过保健床，做过胃病筛查，也领了几个塑料盆。常师傅一直没有来。一开始李师傅还打听她，后来就不打听了。李师傅没有给常师傅打电话，这个岁数的老人忽然不出门了，只有两种可能性，要么病了要么死了，无论哪种结果她都不想听到。李师傅身边的很多老人就是这样悄无声息地走了，没有告白，没有伤心。他们留在李师傅脑子里的最后印象都很乐观，都很健康。

李师傅刚进入老人队伍里时还不到六十岁，是老人中的小毛孩，现在已经是老人中的老人了。走了很多老朋友，又来了很多新朋友，总有人陪伴她去听课，去领免费纪念品。

张师傅说：“李师傅，明天有家金银手饰店开业，可能有免费纪念品，你去不去？”

李师傅说：“去”。

第二天，李师傅来到这家首饰店门外，剪彩仪式已经结束了。大家乱哄哄的正在领取纪念品，还是一个塑料盆，有好几种颜色。红的和黄的李师傅家里已经有了，她拿了一个蓝色的。她对张师傅说，家里有好多塑料盆，能够开塑料盆超市了。张师傅说，他们为什么就不发点别的？

拿到塑料盆后，大家往回走。人行道上走着一帮老头老太太，人人手里拿着一个塑料盆，赤橙黄绿青蓝紫，像是一道美丽的虹。

201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