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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1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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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小说参赛作品 《寒冬飞霞》

寒冬飞霞

常小青摘下头盔、手套,脱下外衣,站在火炉边上。天太冷,手脚都麻了。他搓搓双手,跺跺脚。

娘问:“见了?”

常小青说:“见了。”

“怎样?”

“就那样。”

“接下来——?”

“没有接下来,人家不愿意。”

常小青倒了一杯水,在火炉边坐下来。一次次的相亲,一次次的失败,消耗掉了他的自信心。他已经有了心理障碍,一相亲就发憷,根本不敢正眼瞧人家,连句客气话也不会说。现在,他相亲就是走过场,应付差事,给娘心里安慰,根本没想过成功。就像刚刚去见的这个女孩,长什么样都没看清楚,印象中她穿着浅灰色羽绒衣,鼓囊囊的,面包一样。

常小青刚喝完一杯水,媒人的电话就来了,是打给娘的:“你家小青怎么回事?见了人家闺女一句话不说,是看不上人家还是傻?”媒人是个老头,和常家带点亲戚,说不清是哪一辈的,已经不走动许多年了。如果不是常小青老大不小了连个媳妇也找不上,这个老头恰好是个媒人,专管给青年男女牵线搭桥,常小青都不知道两家还是亲戚。也是因为亲戚的关系,老头说话才这样直。

娘对着手机谄媚:“咱家的孩子你还不知道?茶壶煮饺子,肚里有倒不出来。人是没说的,会电焊,一年能挣好几万。他爷爷,你给人家女方好好说说,别急着拒绝。”

“女方已经拒绝了,人家现在正见下一个。”老头说完就挂了电话。

那女孩效率够高。女孩子找对象,大概像去市场买菜,拿起来看看,没相中,放下,然后再拿另一棵。

“给你说过多少次了,对女孩子要殷勤,要花言巧语。女孩子就吃那一套。你怎么就记不住?见了人家为什么不说话?”娘对他兴师问罪。

“不知道说甚好。”常小青表情索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娘坐在他对面,像刚下地回来,露出一脸倦容。娘老了,眼袋肿大,腮帮松弛起皱,嘴唇也有了明显的皱纹。“小青,咱降低条件吧。”娘说。

“我就没讲过条件。”他说。

“如果有残疾的,能生养,也考虑考虑。剜到篮里就是菜。”

他还真没往这个方向考虑过。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你打了光棍,我没脸见人呀。我和你爹老老实实一辈子,不坑人不骗人……”娘抱怨老天不公,好像她儿子找不上媳妇都是老天造成的。

娘叨叨起来就没完。她只是在宣泄,一点作用也没有,叨叨不来一个儿媳妇。

常小青心烦意乱,穿上外衣出门。常小青非常理解娘,不然他也不会一次一次去相亲。每当看到同龄人带着孙子,骄傲地向人介绍几岁了,几月份生的,爱意十足地骂道:不听话,看哪里有个买孩子的卖了算了。然后又在孙子的腮帮狠狠亲一口,说我可舍不得,这是我的心肝宝贝。娘的脸就会红一阵白一阵,悄悄返回屋里,一坐就是大半天。那份落寞孤独着实可怜。他无能,满足不了娘的心愿,不能让娘牵着孙子人前行走。他不仅自己活得不好,连累娘也活得不好。他觉着,自己活成了一个废物。

积雪很厚,阳光下有些刺眼。村里人少,积雪没人打扫,道路只扫开了一尺多宽。街对面的大门上贴了一方梅红纸,远远看着非常显眼。刘家媳妇坐月子了。刘家大门紧锁,家人都在城里的楼房里,那里有暖气,舒服。根据雪地上面新鲜的车辙,常小青断定,红纸是刚刚贴上去的。放在以前,他一定要拿出手机,给刘明打个电话,问他喝几杯。现在不了,两家人有了隔阂。他和刘明也生分了。

常小青和刘明从小一块长大,本来是知无不言的好朋友。他俩读的是同一所职业中学,学的都是电焊,毕业后在同一个工地打工。就因为刘明娶媳妇,两个人有了心思。刘明的行为凉了他的心。刘明的爹——刘四,装穷卖惨,潜伏在贫困户的队伍里好几年,什么好处都得了。到了二零一八年,村里整体脱贫,忽然在县城全款买上了房子、小汽车,一下子拿出七八十万块,“嗨”声都不打一个。这和常小青本来没有什么关系。别人怎么弄,那是别人的能耐,咱不气。问题是刘家人办事不地道,撬走了常小青的女朋友。

常小青曾经有过一个女朋友,就是现在刘明的媳妇。常小青和那个女孩是经人介绍认识的,彼此印象都不错。那姑娘还来常小青家认过门,和常小青的娘见过面。眼看生米就要煮成熟饭了,忽然之间被刘明撬走了。准确说是被刘四撬走了。

那女孩来常小青家认门那天,刘四帮着炒菜做饭。他是一个热心人,邻居家有事就帮忙。他看女孩举止大方,长得也好看,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论长相,刘明不比常小青差,论经济,刘家是个疙瘩户,比常家要好好几倍,刘明找对象怎么就落在常小青的后面了?想想自己将近六十,和他同年龄的都已当了爷爷,自己儿子还是光棍一条,头上就冒热汗。晚上回家睡不着,翻来覆去一晚上,最终动起了花花肠子——要把常小青的对象撬过来,给他的儿子当媳妇。刘四也不愿意那样做,毕竟两家是对门,刘明和常小青是好朋友。可是愿意嫁到山里的姑娘太少了。姑娘们长到十七八,像鸟一样飞走了,打几年工,就在外面找了人家,愿意回来的是极少数。尤其是长得好看的,像常小青对象那样的,回来的更是凤毛麟角。为了儿子,他只能晚节不保了。

那时,刘明家还没在城里买房子。表面看,刘明家和常小青家没差别,优势不明显。刘四把八十万块钱兑成现金放进麻袋里,背着去了常小青的对象家。刘四把麻袋放在茶几上,打开口袋让常小青的对象看,说只要你答应嫁给我家刘明,这些钱就交给你了,十万块钱是彩礼,剩下的让你们小两口买房买车用。

一开始,刘明对这门婚事是反对的,良心上觉着过不去。等他见了女孩后,马上他就同意了。他终于明白一个道理:“友”和“色”比起来,一点分量也没有。他给常小青发短信:哥哥,对不起了,你骂我吧。常小青没有骂他,刘家做事不地道不假,可自己家里条件差也是事实。人家有竞争的权利,那女孩也有选择的自由。

西风打着唿哨吹过来,卷起地上的积雪,扬扬洒洒,有几片落进常小青的衣服领子里。他把羽绒衣的帽子扣在头上,往上拽了一下衣服拉链,顺着扫开的小道继续走。村里静悄悄的,大多数人家锁着大门。大家都到城里生活了。偶尔有户人家大门开着,里面住的也是老人。

常小青喜欢这样的环境。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变得喜欢清净起来,害怕和人相处。他讨厌被人问年龄。有些人是明知故问,在你老实回答之后,会故作惊讶地说:“哦呦,老大不小了,一辈子过了半辈子了,再不抓紧就打光棍了”;或者当街大喊:“小青,某地有个寡妇,找人给你说说?”常小青没有媳妇,成了人们嘴边的一道家常菜,有事没事就要拿出来嚼嚼。无论他们好心还是恶意,常小青都不喜欢。

前面就是学校,这里曾经书声琅琅,欢声笑语。现在变得破破烂烂荒草满院。一群麻雀在蓬蒿间的积雪上跳来跳去,叽叽喳喳吵成一片。常小青捡起一块石子扔过去,麻雀“呼”地一下飞走了。村里没有学校已经好多年了。常小青觉得学校就是村里的魂。魂没了,村子才变得这样死气沉沉,变得如此萧条。操场上篮球架还在,静静地立在雪地里,像个苦熬岁月的老人,孤独、寂寞。自从学校撤走后,就很少有人在这里打球了。平时大家各奔东西,都在外面打工,有事才要回村一趟,回来也遇不到几个人。不可能再像过去那样,十几个人聚在一起争抢一颗篮球,为胜负争得面红耳赤。

那热闹的场面恍若隔世。

那些一同打球的小伙伴都为人父了,只有他还是单身。这使他自惭形秽,有走不到人前的感觉。他觉着自己脸上写着两个字——光棍,走到哪里都会引人注意。所以,只要见了人,他总是把头低下来。

身后有开大门的声音,他转身看,春明媳妇站在大门口。她说:“我还以为是谁呢,一个人站在雪地干甚?”

常小青说:“闲逛。你们不是在城里吗,啥时回来的?”

春明媳妇说:“昨天。下这么大的雪,总得回来看看呀。院子里的塑料棚也压塌了。”

“是?我看看塌成什么样子了。”

塑料顶棚整体落下来了,破碎的塑料片和积雪混在一起,埋住了下面的玉米囤。常小青拿起一小块塑料片,用手一掰就断了。说:“塑料都老化了,早该换新的。春明呢?”

春明媳妇说春明找匠人去了,外面太冷,进屋暖和暖和。他跟着她进了屋子,在火炉边坐下。因为长时间没住人,虽然生着火炉,屋里也不太暖和,感觉后背嗖嗖发凉。春生媳妇拿出一包瓜子,两个人围着火炉一边吃一边说话。话题围绕城里生活,方便是方便,样样都要钱,物业费、卫生费、取暖费,加在一起好几千,三亩地的玉米没有了。

两个人正说话,春明回来了。进门时还面带笑容,看到常小青后,立马变得警觉起来,脸拉得好长。媳妇问:“匠人呢?”春明没有答话,一脚踢飞了小凳子,气鼓鼓坐在沙发上。

常小青感觉气氛不对,以为是他们两口子闹别扭,笑着说:“火气不小呀,把院子里的积雪都化了。”

春明黑着脸一言不发,场面很是尴尬。常小青找个借口离开了。他刚来到大门外,就听见里面打架,噼里啪啦,动静很大。春明大喊:“你这个贱货,往家里引光棍。”春明媳妇说:“你放屁。”……

常小青想返回去问问,我光棍怎么了,不就是在你家坐了一会儿吗,你家门上又没写着光棍不能进?又一想,算了。这事情不能闹大,闹大了说不清。光棍抬脚就有错,错就错在你是光棍。常小青想,这是教训,以后谁家的门能进,谁家的门不能进,要好好掂量掂量了。

无缘无故被人侮辱,常小青觉着像吃了苍蝇一样恶心。本来心情就不好,又遇上这样的事。他已经不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场景了。去年职校同学聚会,他和一个女同学正在说话,女同学的老公过来拉着女同学就走。好像他是流氓,对任何一个女人都心怀不轨。

常小青转过学校围墙,来到村中的桥上。从这里能够看到远处白雪覆盖的山坡,山坡上缓缓转动的风力发电机。白雪,蓝天,风轮,像童话世界。正看着,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婆子向他走来,手里拄着拐杖。小时候,老婆子住在一间东屋里,常小青称呼她“东屋奶奶”。因为两家走得近,感觉上要比其他邻居亲一些。

“东屋奶奶”来到桥上,眯起眼睛看了好大一会儿才认出常小青。“小青啊,多时回来的?”

常小青说:“回来好几天了。”

“你这会儿有事吗?”

常小青说:“没事,随便转转。”

“我那烟筒堵住了,往家里冒烟,帮我看看吧?”

常小青心情不好,本想找个理由推辞,看到老人家慈眉善目,又不忍心拒绝。就跟着老婆子去了她家。

烟筒几乎被堵实了,出口处滴着黄色的煤焦油。他把烟筒卸下来,把里面的煤灰倒掉,再装好。说:“行了。”

老人的屋子不大,火炉子烧得也好,坐在里面手脚不冷。老人拿出核桃让他吃,还拿出一把敲核桃的小锤子。这动作太熟悉了,他上小学的时候,奶奶还活着,家里藏着核桃、柿饼、枣等果品,专门用来招待客人。每当有稀客进门了,奶奶就把那些吃的东西拿出来。

他鼻子一热,仿佛时光倒流了。

常小青敲开几颗核桃,慢慢剥着核桃仁。“东屋奶奶”坐在火炉边的凳子上。“小青啊,我有几句话早就想对你说,总是见不着。”

常小青笑笑,说:“我很少回来。”

“你这么大了,找媳妇的事该上紧了。”

“没人嫁我。”在老人面前,常小青非常放得开,有什么说什么。

“有啊,天下黑压压的到处都是人,还能没一个愿意嫁你的?我手下就有一个,已经和你娘说过了。你娘没意见。”

常小青心里“咯噔”一下子,不可能吧,娘没对我说呀。

“东屋奶奶”说:“后庄的大巧你认识吧?”

常小青心脏猛跳几下,神经忽然绷紧了。

“傻是傻了点,可她会生养。”“东屋奶奶”说。

怪不得刚才娘说要降低条件,考虑残疾人。原来是早有打算呀!就像猝不及防,一把匕首戳进心窝里。常小青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流血。他一下子瘫在沙发上,顷刻间天昏地暗,一团黑影扑过来,把他团团包围,然后坠入无底深渊。

后庄的大巧太出名了,谁不认识她呀?十八九了还光着屁股满村乱跑。糊里糊涂有了身孕,竟然不知道是谁的,气得她爹水蘸麻绳打她。后来找了一户人家嫁出去了,不到半年就被送了回来。

“那家人好说话,不用多少彩礼钱。”“东屋奶奶”继续说。

常小青忽然笑起来,笑声怪异,听上去毛骨悚然。他摇摇晃晃站起来,飘飘悠悠走了出去。“东屋奶奶”在他身后喊:“别不当回事。总是个女人吧。娶进来生下一男半女就是一户人家……”

“东屋奶奶”一番好意,把常小青仅有的一点自信彻底摧毁,像被人剔骨抽筋一般,永远无法站立在这个世界上。在别人眼里,他只能和一个傻子做夫妻了,不然,就得打光棍。活了三十多年,常小青终于知道了自己的分量,知道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应该归于哪一类。不服不行。有本事你找一个正常的媳妇回来,堵堵别人的嘴。你做不到。

常小青一路笑着来到街上,放眼望去空空荡荡。这世界真他妈的静,一点刺激也没有。他顺着扫开的小路往前走,来到村口,站在那里,任凭寒风像刀子一般打在脸上。、

一只老鹰在空中盘旋,转了几个圈,忽然扎进了前面的深沟里。常小青紧走几步来到崖边,沟里也是白茫茫的,老鹰早已不见踪影。崖头很高,崖畔上长着带刺的灌木,叶子早已脱尽,全是一丛丛的黑色枝条,寒风吹过,发出呜呜的声音,忽高忽低,像鬼叫。下面是乱石滩,被雪覆盖了,只露出半截蓬蒿。

这里曾经摔死过一个人,从崖上跳下去的。两口子吵了架,男人一气之下跳崖了。媳妇抱着男人的尸体哭:“都说女人心眼小,想不开。你是一个男人,怎么也去跳崖?”常小青想,跳崖又不是女人的专利,男人为什么不能跳?他好奇那人是从哪里跳下去的,这里,还是那里?这里长着灌木,有阻拦,下去时不痛快。大概是那里,那里什么也没有,“呼”地一下就下去了。常小青在崖头上走过来走过去,无法确认那人是从哪里跳下去的。忽然他醒悟了,管他是哪里跳下去的,哪里下去都能摔死。他想,跳下去大概很好呀,不然,那人为什么要跳下去?管他呢,先坐在这悬崖上凉爽一下。

“小青哥,小青哥。”有人叫他。

他吓了一跳。谁呀,还是一个女的?远处站着一个女孩,穿着鲜红的羽绒大衣,双手掐腰,大口喘气,看样子是跑累了。像侵犯了他的隐私,影响了他睡觉,他恼羞成怒,厉声呵斥:“干甚?”

“路太滑,车停在半坡了。”女孩说。

女孩慢慢向他走来。她是小静,刘明的妹妹。

在他心里,小静就是个小妹妹。尽管两家有了隔阂,他对小静没有看法。小孩子,她懂什么?常小青对现在的小静了解很少,知道她读了艺校,跟着一个专办红白喜事的乐队唱歌。仅此而已。常小青常年在外打工,小静也每天跟着乐队跑,两个人见面的机会很少,一年都不见一次。

“车在哪?”他问。

女孩指着村外说:“在那。”

常小青回家拿来䦆头和铁锨,跟着小静来到停车的地方。车已经上到了半坡,一鼓作气就上去了,不知为什么停了下来。他想可能是女孩子胆小,怕打滑,不敢走了。常小青把前面的积雪铲掉,又用䦆刨起沙土,然后用铁锨撒在路面上。他对小静说:“上去试试。”

小静坐进驾驶室,打火,踩油门,车动了起来,慢慢上去了。

常小青拿起䦆头和铁锨准备返回。他以为小静就这样开着走了,没想到她开车上到坡头,把车停好,从车里钻出来,又喊:“小青哥,小青哥。”

“有事吗?”

“有事,你上车,我们车上说。”

常小青有些犹豫,“有甚事,你说吧。”

“你瞧你。把䦆头铁锨放在那。没人拿你的。丢了我赔你。”小静很执着。

常小青把䦆头和铁锨放在靠墙的壕沟里,慢慢走到小车旁边。小静打开车门,他钻了进去。小静坐在驾驶的位子上,系好安全带,一踩油门,车冲了出去。

“你要拉我去哪里?”

“去了你就知道了。”

车在山路上缓慢行驶,只听到马达轻微的轰鸣声。

他没话找话,“你家大门上的红纸是你贴上去的?”

“哦,我嫂子生二胎了。”

沉默。

小车出了乡道上了国道,路虽然平坦了,但是路面上还有残雪和积雪融化结成的薄冰,不能跑快。只得慢慢走。他说:“你不能把我拉远了,我还得步行回去呢。”

小静目视前方,说:“我送你回来。”

足足走了两个小时,他们才来到县城,已经到了吃中午饭时间。车在一家饭店门口停下来。常小青从车里钻出来,看着气派的饭店门面,一脸迷茫。小静说:“进去吧。我请客。”

“请我?为甚?”常小青大惑不解。

小静说:“你帮了我,不该请吗?”

常小青连连摆手,“算了,你还是把我送回去吧。”

小静没有说话,径直进了旋转门。常小青只得跟进来。他们在二楼一个雅间坐下。服务员过来点菜,小静把菜单交给常小青。就像菜单烫手,常小青赶忙推开。小静挑稀罕菜点了几样,要了一斤白酒。常小青非常拘谨,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也不说话,像个听话的小学生。

等待酒菜的间隙,小静说:“这几天真冷啊。”

常小青说:“三九天,就这样。”

“年后你什么时候走?”

“开春吧。”

“下种时再回来?”

“哦。”

菜很快上来。小静开车,不能喝酒。她倒酒,双手端到常小青面前。常小青受宠若惊,不知该站起来还是坐着不动,脸上浮着僵硬的笑容。小静说:“放开些,这里就我们两个人,又没别人。”常小青点着头说:“是,是。”一仰脖子喝了下去。

常小青的心情不在吃饭上,始终是那样僵硬,尴尬,言不由衷,又笨手笨脚,筷子也拿不好,有几次带倒了酒杯。小静的心情被常小青影响坏了,她想发火。本来想聚在一起好好吃顿饭,说说话,回忆回忆过去,交流一下感情,结果弄得这样别扭。她草草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常小青见她不吃了,也说自己吃饱了。

从酒店出来,常小青以为刘小静要送他回去,赶忙上车。小静开车来到一个小区内,在一栋居民楼下把车停下来,对常小青说:“上去看看吧。这是我家。”

常小青缩在车内不肯下车,说:“不啦,不啦。你快送我回去吧。”

小静猜测他是不想看到她的家人,说:“这是我一个人的家,租的。”

常小青不再坚持,跟着小静上楼。水泥楼梯已经缺边少沿,很有年代感。小静租住的房子在四楼,六十多平米的两居室。光线不错,亮堂堂的。电视、沙发、饮水机、洗衣机一样不少。墙上贴着巨大的电影海报和明星照片,有国内的也有国外的。

小静拿出茶叶泡上,在沙发上坐下来。默默地,一句话不说。常小青也在沙发的另一端坐下来,不说话。

“小青哥,今天见到你,我心里很不好受。”小静说话直截了当。

常小青迷迷蒙蒙看着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说。

小静说:“真的,我想哭。”

常小青有点紧张,不知道自己哪里做的不好,惹着她了。

小静说:“看你现在的样子?一点精气神也没有,和以前简直就像两个人,变得快认不出来了。”

常小青如释重负,动了动身子,自嘲说:“老了。”

小静说:“以前你多阳光啊,人长得也帅气,篮球打得那样好,走路都哼着小曲,长头发一甩一甩的,多精神呀。再看看你现在,木讷、呆滞,畏缩,像丢了魂一样。不就是没有媳妇吗?日子还长着呢,积极地找就行了,犯得着这样吗?”

常小青很尴尬。他倒了一杯茶,自顾自喝起来。

小静说:“你们那些同龄人来我家喝酒,说到你的时候,都说你变了,变得冷漠,孤独,不喜欢和人打交道,一个人独来独往。我还不相信,以为他们夸大其词,在背后说你坏话。没想到你真变成了这样。”

常小青鼻子发酸。他也知道自己变了。他何尝不想和别人一样高高兴兴生活。可是,别人有老婆孩子,他有吗?和同龄人相比,他掉队了。不是他自己要改变,现实让他非变不可。

小静问他:“刚才,你是不是想跳崖?”

他抬起头来,一脸错愕地看着小静,连忙否认:“没有。”

小静说:“别骗我。你去悬崖边上干什么,走过来走过去,那样厚的积雪,就不怕一脚不慎滑下去吗?”

他说:“是一只鹞鹰落下去了,我去看看。”

小静说:“你骗不了我。我叫你,你回头看我的时候,那模样就像一个死人,脸上一点活气也没有。把我吓了一跳。”

小静说:“我正开着车走着呢,无意间一瞥,看到你在悬崖上,探头探脑往下看。我心都提到嗓子眼了,你是找死呀?我越看越觉得不对劲,雪天雪地的,那里什么也没有,你在那里干什么?想到那里曾经跳下去过一个人,摔死了。我也顾不上车正走在半坡上,赶忙刹车。我想喊你,可又不敢,只得赶快跑,想要过去拉住你。你是不知道,我的两条腿是软的,怎么跑也跑不快。”

屋里有点热。小静走到窗户前打开一条缝。她很庆幸今天回村贴红纸,避免了一场悲剧。不过,她高兴不起来。常小青的行为震惊了她。他绝望了,心碎了,生无可恋了。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她家。爹和哥哥做事太那个了,他俩就是不去挖常小青的女朋友,刘明也能找上媳妇。当时家里已经准备在县城买房子,也有人给刘明提亲。好比一个人本来有饭吃,偏要去抢穷人的那个馍。她在家里没有发言权,爹和哥哥不会听他的。

小静说:“我知道我们家对不起你。

常小青说:“事情已经过去了。再说,也没人规定谁一定要嫁给谁。没结婚之前,怎么选择都可以。就是结婚了,也有离婚的。”

小静说:“他们明知道我们家条件比你家好,还那样。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我爹到心满意足了,孙儿孙女都有,不管别人的日子怎么过。”小静自己倒了一杯水喝了一口,说:“要不,你娶了我算了。我真不忍心你这样。”

常小青吓了一跳。放下水杯说:“你一个小孩子,管这些干什么?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小静冷冷地说:“什么小孩子?我都二十四了。”

两个人相差十岁,他三十四,她二十四。常小青很奇怪,他怎么就没有发现小静已经是一个大姑娘了,总觉着她还是一个黄毛丫头?

“在我眼里你就是一个小妹妹,别胡说。送我回去吧,天不早了。”他站起来,做出要走的样子。

小静说:“就冲这大个子,这一表人才,走在街上比他那个差?我就不信找不上媳妇。我现在还不想结婚,我给你三年时间,在这三年里,如果你找到媳妇就不说了,如果找不到,我就嫁你。我说到做到。”

常小青心烦意乱,说:“管好你自己吧。”

常小青向门口走去,小静站起来,整整衣服,说:“抱抱我吧。”

常小青傻了,瞪着大眼,像受到了惊吓。

小静说:“别那样大惊小怪,我又吃不了你。”

无缘无故抱一下,这算什么事?隔了代了,不理解现在的年轻人。小静那单纯执着的眼神,让他觉着拒绝不好,不拒绝也不好。犹豫片刻,他决定抱一下。就按她说的来吧,这孩子是个愣头青。他张开两臂,和小静轻轻拥抱一下,然后开门下楼。他走在前面,小静跟在后面。小静嘱咐他:“打起精神来,活得自信点。女人也是人,看上那个就大胆追,别缩手缩脚。”

……

从县城回来,天色尚早,太阳还在西天挂着。北风还在刮,空气依然寒冷。常小青走在村中道路上,感觉到的不是寒冷,是爽快,那种里外通透的爽快,心情也变得好了起来。天空湛蓝,几片火烧云飘过,艳得让人陶醉。在这严寒的季节里,竟然有如此妖冶的云彩,为冰封的大地投下一抹温馨的色彩。

常小青觉着应该改变一下活法了。第二天,他去镇上洗了澡,理了发,买了几件好衣服,把自己收拾得精精神神的。家里的电视还是老式的,不好看了,换一台;娘卧室不太暖和,不要紧,买一个电暖气补充炉子热量不足。他用了半天时间,把院子里的积雪全部清扫出去,又用了三天时间,把村上的道路全部扫出来。既然留在村里,生活在村里,就要把生活环境收拾得好一些。村里没有年轻人,不能聚在一起嘻嘻哈哈、胡吃海喝,不能打篮球,不能打麻将、不能唱歌跳舞,那他就一个人玩。他拍视频。今天拍个猫打架,明天拍个喜鹊叫,后天再拍个小鸟窝。村里可拍的素材太多了,雾凇、冰挂、奇树、怪石、深沟、悬崖、石壁、土墙、荒山、梯田、房舍、水井、围栏、小道、庙宇、祠堂,一年也拍不完。他把视频发到网上,有很多人为他点赞,还有人在视频下方留言,鼓励他拍下去。

年关将近,常小青放下手机,帮娘采购年货。今年他过年的热情特别高。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过年的热情消失了,一个非常喜庆非常热闹非常有趣的节日,变成了蒙头大睡,变成了百无聊赖,变成了愁眉不展,变成了娘的念念叨叨。每年除夕夜,娘都要对着神龛虔诚祷告,祈求神明保佑他的儿子不要打了光棍。一年又一年,娘的白发见多,后背见驼,就是不见儿子领个媳妇回来。常小青明白了,有些事情不由人,着急也不行。顺其自然,活好自己。

腊月二十六这天,路上的积雪已经融化。他骑着摩托车来到镇上,计划买一些鞭炮、烟花,买一对红灯笼、几副对联。前些年,一进入腊月,镇上每天人山人海,像赶庙会一样,买年货的人特别多。现在,镇上人也不多了,仨仨俩俩,稀稀落落。卖东西的小贩,手插在衣服口袋里靠墙暖和,摊子前半天不见一个人影。因为人少,常小青的摩托不用减速,直接冲到卖灯笼的摊子前,熄火,摘下头盔,大声问:“灯笼怎卖?”

卖灯笼的是一个女孩,身穿灰色羽绒大衣,脚穿高筒黑色皮靴,头发染成了棕红色。肤色较白,是椭圆形的鹅蛋脸。热情地问:“你要哪种?”

常小青屁股还坐在摩托上,一只脚点地,指着宫灯说:“就那种吧,喜庆。”

“精神很好呀。有对象了?”女孩忽然变得不阴不阳。

如果放在一个月前,常小青一定会脸红脖子粗,扭头就走。现在不会了,他坦然面对,谈笑风生,说:“正在积极寻找中。你怎么知道我?”

女孩说:“你不就是前些日子在饭店里相亲的那个人吗?”

常小青愣住了,问“你看到我了?”

女孩说:“那天我也在那里相亲,没被人家看上,一句话不说就走了。”

“那孙子的眼色也太不济了。”

“是吧,那孙子的眼色确实有问题。”

常小青恍然大悟:“你是——面包?”

“你才面包。”

……

当地有个风俗:正月里不成亲。什么原因不得而知。正月一过,常小青就提着礼物登门,向女方求婚。女孩姓白,家里排行老二。哥哥在南方工作,家也成在了南方,侄儿已经读初中了。家里爹娘身体不好,需要她留在身边。她不能外出打工,农忙时在村里种地,农闲时在镇上摆个小摊。她说,挣多少钱无所谓,只当是解闷。

两个人的关系确定下来之后,常小青给小静打了一个电话,告诉她他处上对象了。小静很高兴,叮嘱他抓住机会,并告诉他,如果钱不够,可以找她。

2021、1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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