酥心糖
周树平
1
越近村子,辛成的心跳得越快。秋风吹过田坝,金黄的稻浪此起彼伏,辛成双眼不由模糊了。这是日思夜想的家乡吗?这就是日思夜想的家乡!——田坝还是那个田坝,路还是那条路,瓦房还是那些瓦房,只有村口的神树,又长高了些。那是两株白果树,几百年了,树叶深秋才变金黄,冬月才落光,这两株树,跑到梦里多少回啊。
辛成拿出百米冲刺速度,跑到田坝中间,喘口气,放下背包,伸直腰,放开嗓门,长长地大叫:“啊——我回来了——”
他音量太高,稻田深处偷吃谷子的野鸭、野鸟,尖叫着飞出稻林,惊慌失措中,几只野鸭扑楞扑楞从半空摔落路上,发出凄惶的惊叫,离辛成不到一百米。
辛成飞跑过去,捡起跌伤的野鸭。不多不少,正好六只,哈哈,妈的,顺啊。辛成心里高兴,脚稳踩野鸭,随手在路边扯两把草,搓成草绳,各拴住一只脚,仄身去提背包。
背好背包,提上野鸭,辛成边朝村口走,边扯起嗓门大喊:“陈二狗——,张三牛——,王长生——”他喊一声,六只野鸭惊叫一声,一人六鸭,闹出不小动静。离村口两百米左右,辛成看见,神树下,陆陆续续聚拢了一些人。看这阵势,村人凑热闹的习惯还没变。辛成接着大喊:“陈二狗——,张三牛——,王长生——狗日的些,打平伙喽——”
边走边喊,两百米的距离,四五分钟就到了。辛成向神树下扫一眼,小广场上,几十号人,除了几个父辈老人,年轻人、嫩娃娃,全都认不得。在人堆前面那个,弯着腰,背微驼,牵着一个小屁孩,不是陈二狗是谁?
“狗日的辛成,你没死啊,”陈二狗仍然大大咧咧,“害老子给你烧了十多年的包。杂种,没死带个口信啊。”
“二狗,我命大,阎王不收,先生说过,我有三儿两女的命呢!狗日的,背怎么驼了?来,来,提起鸭子,去你家打平伙!”辛成走近陈二狗,递过野鸭,拍了拍陈二狗肩膀,陈二狗腰一弯,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村人不由大笑。辛成摸了摸陈二狗小儿子脑袋,问:“叫什么名字?喊伯伯。”说着,放下背包,拿出一包酥心糖,说,“小儿,去发糖。怎么发,你做主。”小男孩拿着糖,笑着说“我叫陈大雄,”又喊了声“伯伯”,拿糖散给众人。小家伙倒也机灵,分人发糖,大人一颗,孩子两颗,玩得好的三四颗。
辛成掏出三四包香烟,随手递给几个年轻人,让他们装大家,又亲自装给几个老人,装一个,说一句:“老鬼,我回来了。”老人们说:“儿哟,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辛成装好烟,背好背包,抱起陈大雄,逗陈大雄奶声奶气地说话,跟在陈二狗后面,朝陈二狗家走。
辛成问陈二狗,张三牛王长生在不在家。陈二狗说在的。辛成走几步,就大喊一声:“张三牛,王长生,来二狗家打平伙——”陈二狗说,“狗日的,你强盗进村?他们两个那德性,你喊破喉咙,他们也不会放一个响屁。”辛成说,“怕不会,二十多年了,脾气没改?”“要是改得了,还不像你狗日的远走高飞,窝在家喝西北风?”两人一问一答,转过几个岔路口,来到陈二狗家门前。还没进院坝,听到有人骂:“辛大炮,你狗日的还在?”辛成听出是张三牛的声音,跑进院坝,看着比自己高出半头的张三牛,一本正经地说,“哥,兄弟我回来了。你家花母牛下了几抱仔?”张三牛说:“你狗日的没正形,嘴巴还是不干净,狗嘴吐不出象牙。”辛成说“三牛,嘴巴干不干净,以后你会晓得。一见面就变口味,还是你辛成爺吗。”矮小的王长生,接过背包,随手甩在一边,说,“哥们,一个少讲两句。站好,我点炮仗,欢迎辛成回家。”说着,擦燃火柴,点燃烟,跑到院坝前坎点燃鞭炮,一阵噼哩啪啦的鞭炮声,打破大坝村的宁静。放过鞭炮,陈二狗媳妇备好板凳,热水泡茶,一行人在陈二狗家堂屋中落坐。
辛成打开背包,拿出剩下的几包香烟,给陈二狗张三牛王长生各一包,又拿出三包酥心糖,分给三家。再掏出钱,数了十张十元大币,让陈二狗媳妇去买菜,准备三五桌人的晚饭。张三牛王长生包好烟,拿上红色塑料袋包装的酥心糖,回家叫媳妇来帮忙。陈二狗给娃儿分工:大的两个女儿去摘菜洗菜,长子去村头小卖铺打油买醋,陈大雄陪老婆买黄豆。他陪辛成吹牛。
陈二狗问辛成当年到底偷牛没有,辛成说当时我说没偷谁信?认了就认了,反正在家也没事干。人生在世,吃点苦,不算什么。陈二狗又问偷牛先不说,你到底和夏老三他们干那个女的没?辛成说怎么干?老子当年毛还没长齐呢。陈二狗说你既然没干,怎么会进去?你狗日的是不是疯了?老子们不是喝过酒发过誓吗?汉子人,做过就做过,没做就没做。你以为替人扛,哪个鬼二哥感谢你?辛成说不要讲这些没用的,我老爹讲,举头三尺有神明。我实际只坐了两年,这一页过了,我问心无愧。村人怎么看、怎么想、怎么讲,都不重要,只要你、三牛、长生还认我,就够了。
辛成说完,端起碗,咕嘟咕嘟喝了几口茶。放碗时,他发现,陈二狗家神龛上,煤油灯燃得正旺。神榜上,“天地君亲师位”六个大字,周周正正,亮亮堂堂。两旁对联上的大字,不是传统的对联,以行楷写成,有点新鲜,他张口就念出来:“敬天敬地敬祖宗,守礼守法守良心。”
陈二狗惊讶地问:“你狗日的识字?”
辛成说:“师父教的。”
两人有一搭无一搭聊着,陈二狗将同龄人情况给辛成一一介绍,结了婚的,谁家几男几女;没结婚的,在县城或者在什么地方混。邻村那个刘明祥,前两年过世了。老人比较明理,后来知道可能冤枉了辛成,一见陈二狗,就会说一些对不起辛成的话。刘明祥老人也地道,不管三个儿子怎么反对,每年七月半,都写几捆包,烧给辛成。除了刘明祥,还有一个女人,到村里打听辛成两次。
两人闲聊中,陈二狗媳妇已买回黄豆,张三牛王长生两家也都来了,三个女人还没煮好豆腐,三个男人还没弄好野鸭,村人接二连三来了。女人们挽起袖子帮忙,男人们坐在院坝里,听辛成聊他劳改和流浪趣事。当听到他跟着狱友学草药学功夫,跟着师父游历大半个中国,流浪途中学会算日子、学会中药方子、救济过不少人,好几个吸旱烟的老者,烟嘴含在嘴里,嘴巴不动,口水顺着烟杆淌,瞪着双眼发愣。
2
到家那晚,辛成喝醉了,五桌三十多个男人,他一人敬一口,又陪大家海聊,怎么醉倒,毫无知觉。第二天早上醒来,陈二狗张三牛王长生三人,等他洗好脸,早餐时问他有什么打算。他说盖房子,种庄稼,卖药,找婆娘,过日子。三人问他手边有多少钱,他说也就五六千元。三人吓了一跳,陈二狗说:“你狗日的不要糊弄我们,三千元就能砌一间像样的长三间瓦房!”辛成笑笑不答。
接下来,三人帮忙张罗,买材料,请匠人,找马车,花了半个月,在辛成的坚持下,在老房旧址筑起新土墙房。这是一间特殊的土墙房,不盖茅草,盖瓦;墙壁不涂牛屎,先用白石灰内外粉一道,再用石灰浆粉刷两道,成了全村外观最白的房子。四五十平方的土院坝,也用石灰和煤灰打过一层,盖住泥巴,再撒水泥抹浆,也是全村够气派的院坝。二狗三人的媳妇,帮辛成置办了家具用具。新房落成那天,辛成打来五十斤米酒,砍了半边猪,煮了一大锅菜豆腐,杀了五只鸡,请帮过忙的村人,又坐了五桌,众人尽兴而归。
乡村的新鲜事,传得比风快。很快,辛成回家,一传十、十传百,不仅大坝村,附近的干坝、中坝、小坝等村,都传开了。听说辛成一回来就砌新房,出手大方,不少同龄人、年轻人,纷纷造访,问长问短。辛成心里舒服,趁赶场天,称几斤酥心糖,见娃娃就发。渐渐地,辛成走在外面,村里的孩子,邻村的孩子,不是喊他辛伯伯,就是喊他辛叔叔。辛成心里,比吃了酥心糖还甜。
那些年,除了酥心糖,其他糖果也多起来了。但辛成只吃酥心糖。他永远不会忘记,家里几天吃不上饭的年成,在供销社上班的王大伯,时不时送他的一把酥心糖,救了他们一家三口的命。王大伯后来患绝症,老爹买掉所有粮食,卖掉所有值钱的东西,无偿拿给王大伯治病。王大伯过世后,老爹对王大伯的子女王长生他们,比对辛成还好……
辛成身强力壮,秋收时节,天天帮人。秋收一过,辛成买了药锄、竹篓,每天吃过早餐,就去后山采药。狱友教的、师父教的草药,踢打损伤、止崩、骨质增生、接骨、癫痫、惊风、胃病、胆结石、肾结石等,遇到就采,回家洗净,分类捆好,赶场天,在乡场上摆个地摊,学着卖耗子药的叫卖。
辛成喜欢平头,平头干活麻利。他还喜欢劳动布衣服,喜欢解放鞋,买了两三套,换着穿。赶场天,信药的人,试着买一副。村人买,他不卖,直接送。出手的药,他千叮咛万嘱咐,讲清剂量,讲清厉害,两个月过去,买药的人越来越多,有不少回头客。
一个人生活,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辛成的药摊,收得最晚。大坝一带,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顺”什么都行,不能“顺”药,尤其是草药。草药性猛,相生相克,不知药性、剂量,吃了轻则残,重则死,一般人不敢沾。辛成卖了大半天草药,下午三四点,肚子咕咕叫,约两个熟人,花头十元,吃一碗汤锅肉,喝二两烧酒,扒两碗米饭。吃好喝好,收好药摊,装进背箩,称两斤酥心糖,荷包装一些,余下的放进箩筐,慢慢回家。来到村口,见了娃儿,随手给三五颗,村口就响起脆生生的叫喊声。
不挖草药的时候,辛成时不时约陈二狗、张三牛、王长生三人来家喝酒,或者去蹭伙食。他每次去三家,都要带半斤酥心糖,提两三斤白酒,三家人见了他比见到亲戚还亲。三家的小儿子,陈大雄,张花狗,王诚心,一到晚上,换着陪辛成睡觉。每天晚上,理被子给侄儿盖,辛成暗下决心:歇两年,老子也养几个娃。
陈二狗、张三牛、王长生三家,辛成不管在哪家吃饭,都是三家人在一起,摆两桌。辛成每个赶场天,都有些收入,十元二十元,比种地强得多。他不愁吃穿,钱用不完,隔三差五,三元五元,角票分票,捆成沓,接济三家一些。从冬月到腊月,陈二狗、张三牛、王长生三人的娃儿,不叫辛成伯或辛成叔了,直接叫伯叫叔。
在侄儿侄女带动下,每个赶场天,辛成回到村口,最少有十二三个孩子在神树下等他。他习惯先坐好,分给娃儿们糖果,给他们讲赶场遇到的新奇事,设置一些简单问题让他们抢答,答对有奖,有的孩子奖励一个书包,有的奖励一支笔,渐渐的,喜欢辛成的,不只未读书的、读小学的孩子,还有读初中的孩子。时间长了,辛成成了全村人交口称赞的“辛成叔”。
更多的时候,不赶场,不喝酒,傍晚,天气好,吃过晚饭,辛成拿出新买的二胡,拉一些老爹当年教的老曲子。要么在火边,要么在门边,拉两调,心里舒畅,揣两包酥心糖,东家走走,西家坐坐,把以前欠村人的情补一补。老爹是附近有名的二胡好手,经常带着他,到四村八寨红白喜事场中拉二胡,认识他的人不少,玩得合心的也不少。辛成从来没见过妈,爹说妈死得早,村人则说改嫁了。反正跟着爹,有吃有喝有穿有玩,就算没读书,他也很快活。那些年,时不时有女人来家里住。时间长的,住两三年,时间短的,住三月五月。辛成一个人睡小床,冷天睡不着时,时不时听到爹让他喊的“妈”,大呼小叫。但好日子很快到头了,老爹不知患了什么病,在那个冬天一病不起,亲戚寨邻帮忙安葬了老爹后,辛成从此一个人生活。在大坝村前后几十里,甚至在领镇,辛成打听过,姓辛的,只他们一家,他是方圆几十里地唯一姓辛的人。
好在老爹在世时,爱接济人,辛成今天走一家,明天走一家,十二岁到十六岁,吃着百家饭长大。辛成记得,爹的同辈人,辈分更老的人,个个喊他一声“儿”,之后叹息一声,他心里又高兴又伤感。他没读过书,虽然知道一村老人对自己好,但架不住同村邻村爱玩的人约,十五岁学会抽烟喝酒。当时的钱,面值最大为十元,足够十多人各买一包烟,喝一顿酒。辛成的哥们经常说辛成“吃喝皮”,从不买烟买酒给众兄弟,辛成心里不服气,一次喝酒后说“哪个不会找钱?”就学爹在世的样子,自己联系有喜事的人家,但来钱太慢,想来想去,家中无物可卖,何不如“顺”点东西上街?第一次胆战心惊“顺”了赵宝贵家一把锄头,换回两块钱,慢慢有了经验,带他混的兄弟伙也对他刮目相看了。
一来二去,村人知道辛成管不住手,人人都提防他。春天的时候,他的疯病发作了,一春三月,陪不了夏老三他们,抱着二胡一天拉到晚,村中老人听了,忍不住叹息几声。他肚子饿了,烧两个洋芋,或者到亲戚家混一餐。见到村人,也变得极客气极礼貌,反而让人害怕,大家背地里叫他“辛疯子”。姑爹姑妈心疼他孤苦伶仃,带他去看医生,医生说是季节性羊癲疯,桃花一开就发,花谢就好,医不了,是死是活,全看造化。疯病发作期间,辛成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过来的,反正脑袋里时不时冒出爹教的古诗词,天干地支,看日子的方法。病好后,他又和夏老三他们混在一起。当时,在整个下半镇,只要听到夏老三的名字,家家的嫩娃儿,晚上一般不敢哭。辛成也经常听到,人们背地里诅咒他们一伙早日挨天收。
辛成还记得,1985年那个夏天,他陪夏老三他们去赶县城。坐车回到乡场,大家喝了酒,钱花光了,想抽烟,没办法,回家路上,夏老三说,抢两个衣服穿得抻展的女人,不就有钱了?五六个男孩,都赞成夏老三的点子,趁着酒兴,说做就做。当天太阳毒辣,天黑得晚,他们果然钓到了一位女子,穿着的确良花衬衣,脸蛋身材都不错,看样子就不像农村人。夏老三胆大,挑逗那女孩,女孩生气,说你们敢乱来,我表叔不会放过你们。夏老三招了招手,几个男孩把女孩拖进包谷地,留辛成放哨。进去了半天才出来,人人边走边系裤带,个个说“安逸”。辛成不明白他们“安逸”什么,夏老三递给他两元七毛钱,看看远处有赶场回家的大人过来了,打一个呼哨,几个人分头就跑。辛成这时听到了女孩伤心欲绝的哭声,心里不忍,钻进包谷地,只见女孩衣不蔽体,裤子扔在一边,下体流血,呼天抢地。他本想安慰两句,但一想到平时看到的配猪,猜到夏老三他们做了什么,狠狠骂了句“私儿”,脱衣裳盖住女孩,扭头就跑。
那天回到家,辛成提心吊胆,又不敢跟任何人讲,睡不着,失眠了。第二天,邻村刘明祥家耕牛被盗,刘明祥父子几个气势汹汹来质问,辛成说哪个晓得你家牛是公是母?刘明祥父子走后,辛成更心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过了几天,一天夜里,几个警察闯开门,将他连夜押到乡里,送到县里。他哪里见过那阵仗,盘问之下,如实招了。警察重复问他犯事当天干什么,他说放哨。再三问他有没有强奸,他说哪样叫强奸。警察问他年纪,他说马上十六岁了。警察又问他偷牛没有,他说偷过小东西,没偷过牛。后来,他们六人全判了刑。辛成因抢劫罪被判有期十五年,夏老三他们,因抢劫和强奸罪,分了五到十块钱的三人判死刑,分了五块以下的判死缓。就在那年夏天,辛成不知坐了好多天的车,最后在新疆某个农场劳教。
狱友大多是抢劫犯,看不起强奸犯,总找理由暴打强奸犯。知道辛成年龄最小,又了解他的犯罪经历,都认他做小弟,一些好心的,教他识字,教他草药,教他搏斗,教他种种手艺。有爱写毛笔字的,用自制的简易毛笔,教他写字。隔年春天,桃花一开,辛成老病复发,痛不欲生,好在狱友尽心照料,他才捡了条小命。辛成改造了两年,不知为什么,提前出狱了。他举目无亲,四处流浪。在伊犁市区那一次,认识了师父成仁杰。成仁杰也因杀人致残入狱,表现好,提前释放。遇到成仁杰当天,辛成饿得头昏眼花,成仁杰给他买了碗饭,问了他一些情况,从此带着他。来年春天,他癫痫发作,口里又说出小时候老爹教的诗词,夹杂一些无头无尾的经文。成仁杰恰好懂癫痫药方,抓了几副药,辛成吃下,好了,多年未复发。
跟着成仁杰,一年一年过去,辛成长壮实了,一身蛮力,爱帮人,脑瓜灵活,嘴勤快,人实诚,成仁杰把本领都传授给他,尤其是成仁杰那一手楷书行书,他学得最卖力。有一段时间,师徒两人游荡街头,以卖字为生。
成仁杰除了教辛成各种本领,经常叮嘱辛成学了本领后改邪归正,除恶济贫,找个女人,过正常人的生活。辛成答应说,有一天,他一定带着老婆孩子去拜访师父。师徒两人,行走为主,坐车为辅,边游历,边行医,边观光,二十年间,从新疆出发,按西北、西南、中部、东北、华北、华南、沿海的线路,走遍除了台湾、香港、澳门之外的所有省市,游历过武汉、西安、北京、天津、上海、深圳、广州、苏州、杭州、南京等历史文化名城,见识过大西北的瑰丽雄奇和荒凉空旷,体验过沙漠的恐惧、草原的广袤,感受过东北冰雪世界的宁静辽远,见识过东南沿海的富丽喧嚣和冬日暖阳,医治过几十个疑难杂症病人,接济过几百个落难的人,最后来到湖南,游览了伟人家乡,在衡山脚下住了两个月,成仁杰上衡山前,让他立下重誓,不向任何人透露师门行踪,不做一件违背天理之事。辛成舍不得,但成仁杰态度坚决,师徒二人就此道别。离开师父后,辛成背着发白的背包,离开衡山,一路游历回黔中老家。
跟着师父游历,辛成品尝了各种人情冷暖,见识了各种民族特色,知道了人心最珍贵,善良固然动人,但底线更要坚守。最初几年,一想到夏老三他们糟塌的女子的惨样,他恨不得杀尽天下强奸犯。后来几年,体会到想女人时无法入睡、也会撞墙的苦恼,他暗下定决心,回家后,只要没人嫌,做牛做马都要成个家。
辛成走东家,窜西家,想起往事,看到家家户户,女人照料家人的温馨,找女人的想法一天天强烈起来。他不知怎么逗女人开心,陈二狗媳妇说:“伯,就像你平时和我们讲话一样,不用怕。我们女人,也生眼睛,哪个不想找个对自己好的?”辛成听多了,看到每天跟着自己转的一群孩子,信心上来了,发誓四十岁前当爹。
3
过年三天,辛成在陈二狗张三牛和王长生三家,分别过了一天。正月初四,他约三家人来家,做了一顿重庆火锅,初五一大早就开始上山了。每天,他带点干粮,挖不满一箩草药,绝不回家。晚上,他控制自己,不想女人,把精力转到师父教的药方上,转到读书写字上,转到二胡上,转到老爹教的看日子、论甲子上,转到小时候表伯父教的佛经上。
一个人的夜晚很漫长,却也丰富。春去秋来,辛成有了自己的土地,有了自己的粮食。每个赶场天,卖草药挣回的钱,他开始留下一部分,分一部分继续接济陈二狗他们三家,分小部分接济困难的乡邻。不仅全村人,十里八乡的人都知道,辛成是真义气,把从小玩长大的陈二狗张三牛王长生三人当家人,把乡邻当亲人。四村说媒的妇女,赶场遇到,探辛成的口风,给他介绍对象,大多是后婚妻。辛成笑着说怕人家嫌弃,再想想,再看看。
辛成不是再看看再想想,而是一直在想,怎么才能接近邻村的郑乔妹。他跟着老爹拉二胡那些年,就认识郑乔妹了。郑乔妹那时还是个小姑娘,七八岁的样子。他陪爹在邻村拉二胡,郑乔妹常呆呆地看,经常说,“辛成哥,你教我拉二胡嘛”。他玩笑说,“我家二胡传媳不传女。你长大嫁给我,我就教你。”郑乔妹急哭了,郑乔妹父母却不生气,老爹晓得后也只骂他管不住嘴。再到邻村拉二胡,他教郑乔妹一些简单动作……回来这段时间,他打听到,郑乔妹初中毕业后,好多人请媒人说媒,但她一直以心头有人回绝。村人传说,郑乔妹也有癫痫病,秋冬之季会发作。辛成卖草药后,郑乔妹来买过几回药。她已经二十三四岁了,在十里八乡的女孩中最扎眼。有一次在陈二狗家喝高了,他问陈二狗媳妇郑乔妹如何?二狗媳妇兴奋得不得了,说:“哥,只要郑乔妹愿意,你八辈子修来的福分。”自此,辛成一想到女人,第一个就想到郑乔妹,整个心思就在郑乔妹身上。
秋去冬来,辛成回家已经一年多了。这一年多,他用师父教的办法做人处世,村人都用他浪子回头的事来教育孩子。他身边的孩子,越来越多。有向他学二胡的,有向他学写毛笔字的。辛成心思也活泛,除了卖草药,再摆弄一个笔墨摊,给人写门对、写神榜,一副门对五毛钱,一堂神榜三块六毛钱;又配一些孝歌书、道士先生用的线装书、罗盘,与喜欢研究的人摆龙门阵。辛成卖药,大家司空见惯,见他卖门对卖神榜,一手楷书行书比附近所有教书老师都漂亮,无不啧啧称奇。才进冬月,村里不少人家,预请他腊月里回家帮写神榜、写春联。辛成一一答应。
一天,郑乔妹又来买药,随便说了一句,“我爹讲,腊月二十九贴神榜、贴春联。”拿了两副草药,丢下十元钱就走。她走路左扭右扭的样子,害辛成经常失眠。辛成怕失眠成灾,晚上读一会书,写一会字,喝一杯酒,这才睡下。尽管酒多好睡觉,但郑乔妹经常跑到梦里来,最后又变成夏老三他们强暴的女孩模样,鲜血直流……他惊醒起床,灌下半瓢冷水,骂道:“日你妈,是假的,是假的。”
腊月初八开始,冬月里预请辛成写春联写神榜的人家,每天相继来请。辛成起得早,游历养成的早起、随处修身修心的习惯,一直坚持。村人上门请,礼节相当高,他也不谦虚,带上笔墨纸砚就走。往往是,从早上坐下,折纸,要忙到天黑。村人很有趣,同住一个院子,冬月里张家预请辛成,李家胡家没请,见辛成写得好,写神榜一丝不苟,写对联一气呵成,便相继请他帮忙。都是乡亲,没有帮东家不帮西家的理,辛成从不拒绝。每天晚上,主人家炒两个下酒菜,上两瓶瓶子酒,陪他喝酒。什么扳倒井、千杯少、安酒、董酒、泸州老窑,那个年代十多元到三四十无一瓶的名酒,他都先后品尝过。酒足饭饱,收拾笔墨纸砚,主人家递给他红纸封的红包,他也不客气,不论多少,说几句讨主人欢心的话,什么“发财发富”呀,“大吉大利”、“人财兴旺”啦,回家饱睡一觉,第二天继续。
腊月初八到二十八,辛成算了一下,半个寨子的人,都请他写了神榜。这二十天,郑乔妹出现了四五次,嘴里说找某家女儿吹牛,坐下后半天不走。他写神榜时,她坐在一旁,时不时扭头看。有时候,他转头一笑,她也一笑。起初的两天,她脸上会陡然升起好看的红霞,后来,脸虽发红,但笑得自然了,眼睛轻轻一眨,辛成感觉又像春风吹来,又像在秋天的小河里洗澡。
腊月二十三,小年。那天晚上,辛成从邻村帮人写神榜回来,望村里走时,路边突然跳出一个人,“啊”地喊了一声,吓得辛成三魂少了二魂。待看清是郑乔妹,问她干什么。她也没回答,递给他一张小纸条,眼睛水汪汪的,剜他两眼,扭着身子,一步一步走远。辛成看得心头热热的,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半天才回过神。
回到家,辛成急切地打开小纸条,上面分行写了两句话:腊月二十九我接你。出年你不提亲我就嫁人。
辛成学着老爹在世时的样,正子时前,送了灶神菩萨,睡不着,给郑乔妹回纸条。抽了两包烟,磨了大半夜,不知怎么动笔。最后写了两句:“乔妹,给我当家。正月十六提亲。”他用毛笔,写了几遍,挑最满意的一张,折叠好,揣在胸口荷包里,听到心砰砰砰直跳,跳了一夜,跳出郑乔妹好看的脸蛋,跳出她优美的身姿……
腊月二十九清晨,辛成正梦见和郑乔妹漫山跑呢,一阵喊声敲门声打断他。开门一看,是郑乔妹。他发觉某个地方不自在,急忙仄身洗脸,拿好笔墨纸张就跟郑乔妹走。一路上,郑乔妹问:“辛成哥,你想打光棍?”辛成说:“你家条件好,怕你爹妈不答应。”郑乔妹半响不说话,快到家前,说了句:“猪脑壳,我又不是想嫁人得很!”又转身狠狠瞪辛成一眼。趁这个瞬间,辛成把一路上捏出汗的红纸条塞给她,她假装“啊”了一声,飞快装进荷包。辛成心里有底了,觉得心头暖烘烘的,那天写神榜、写春联感觉特别好,从头到尾,一堂神榜,128个大小字,比之前写过的都顺畅。他写好,到火边烤手、抽烟,郑乔妹老爹郑三炮,手握长烟杆,没说什么,看着他,点了点头,磕了磕烟巴斗。
手暖和了,抽过一支烟,接着写了十多副春联。大小门联、窗联、牛圈联,无不一气呵成,妥妥的行楷。写毕,郑乔妹抬出昨天搅好的浆糊,她小弟郑发发客气地装烟,请辛成指点贴春联。说是指点,辛成见郑发发脚来手不来,接过刷把、浆糊,不到一个小时,一堂神榜,十多副对联,所有门神、贴钱,贴得规规整整,喜气瞬间冒出来。
早饭过后,郑乔妹老妈递来一个红封,辛成一看红封比平常人家给的大得多厚得多,不敢接。郑三炮哼了个鼻音,辛成才战战惊惊接过,客气地道谢,出了郑家的门。背后听到郑乔妹老妈说:“乔妹,去送送你辛成哥。”
一路上,辛成想拆开红封看,郑乔妹不准,让他回家再拆,之后一路背着手,走在他前面,左扭右晃,怎么扭怎么好看。
回到家,郑乔妹进家转了转,四处看看,趁他不注意,飞快亲了他的脸一下,往他荷包里塞了张纸条,红着脸跑了。辛成心里又暖和了两分。迫不及待拆开红封一看,里面装了120元钱,已经是很大的礼了。那时一般人家酒席送礼,不会超过20元呢。最叫人激动的,不是钱,而是一张红纸,清清楚楚地写着他和郑乔妹的生辰八字。辛成心里又暖和了一些。待打开郑乔妹的纸条,写着约他明早去乡场买年货,心里的暖和劲,一下子到达顶点。
腊月三十一大早,郑乔妹果然早早来喊辛成。到了乡场上,她选年货,他付钱,给她买了套棉衣,自己也买了一套。又买了些雪花膏,化妆品,梳子,再买些干菜,说笑着回家,俨然一对小夫妻。
过出三天年,郑乔妹和辛成好上了的风声,传遍了左右村庄。好多青年,看见辛成,咬牙切齿地恭维;上了年纪的老人,都说辛成享他老爹的福,他老爹德性好,一辈子不轻易得罪人。辛成听到风声,想起红纸上的生辰八字,正月初四,开始去十里八村请亲戚,到正月十六帮忙送日子、拿礼信。自己先备办了些糖食果品,正月初六一大早送到郑乔妹家,向两位老人讲了自己的打算。说他算过日子,农历六月二十结婚合适,也请几个先生比过,这个日子对双方都好。两位老人严肃地说,你们好就好。郑三炮又当着郑乔妹母女,对辛成说:“我只有这个姑娘。我们郑家,有两三百人。”辛成说,“伯父伯母,你们放心,要苦我一个人苦。我要对不起乔妹,天打雷劈。”郑乔妹老妈在一旁说,“哪个要你死?还不改口?”辛成万没想到,马上改口喊爹喊妈,喊了一声“妈”,想起自己从没见过面的老妈,眼泪花花不由在眼框里打转。
准岳母安慰了两句,辛成止住后,郑三炮说:“辛成,清明节,给你爹添点土。”
辛成心里一阵感激,说,“老爹,听您的。”
4
那年的春天有些不寻常。辛成头天送过日子,第二天就打春雷了,比往年早了个把月。辛成搯指一算,因为搯算的窍门还没完全弄清,算了个七七八八,总觉得村里要出事,还有可能和自己有关。他没放在心上,继续挖草药、卖对子,又抽空到县城,买一些中药,按师父教的方法,按方配药。
正月还没结束,村西头传来恶耗,许世忠的幺儿,发了几天烧,不明不白就死了。辛成听到,想到十多年前在家时,许世忠处处与他作对,本不想去,但一想到许世忠四十多岁折子,于心不忍,约了张三牛王长生前去安慰。
回家以来,辛成与全村同龄男子,都喝过酒,许世忠也不例外。接近许世忠家院子,听到许世忠老婆呼天抢地大哭,辛成心里不由一痛。走进院子,小男孩直挺挺躺在地上,小脸白里透黑,明显死前剧烈抽搐。辛成心一紧:这不是师父经常讲的小儿惊风吗?师父教给他独门草药,刮莎和推拿都有用……村人劝的劝,老成的问谁抱小家伙去丢,半响没人答应。辛成于心不忍,说他抱。
两个帮忙的老人,用一件大人穿的衣服,将许世忠的幺儿包裹住,再往尸身旁放一把谷草,向辛成招了招手。辛成弯下腰,抱起许世忠冰冷的幺儿,走出院子。许世忠和两个家族兄弟,跟在后面。四人一直朝后山深处走,来到死娃岩,辛成将许世忠幺儿放在岩石上,拿出谷把,点燃,看着火烟升起,心中一阵莫名地失落。
做完这些,转过身,见许世忠兄弟三人,远远看过来,眼神里没有感激,也没有恨。一行人先后往回走。离开死娃岩,辛成陡然想起,老爹在世时告诫过他:在村里,什么忙都可以帮,但不能帮人抱小死娃丢。一想到这,他不由打了个冷颤。习惯性伸手去荷包里拿酥心糖,但想到还没打过素坛,就忍住了。
当天晚上,辛成回到家,炒了两个菜,自个儿喝酒呢,郑乔妹气冲冲地来了。一进门就骂:“猪脑壳,哪个请你帮许世忠家抱小死娃丢?”辛成说我不是看他家可怜嘛。郑乔妹责问:“你没听老人讲过?”辛成觉得委曲,不好还口,说:“下不为例。”说着说着,肚子里一股火往外冲,站起身去抱郑乔妹,谁知郑乔妹眼泪滚滚,只让他亲了一口,口里不住骂“死猪头、烂猪头”,流着泪跑了。
那天夜里,辛成一夜做恶梦,梦到许世忠的幺儿,白中透黑的小脸,变幻成种种妖魔鬼怪,要拉他去玩。辛成醒来,一身冷汗,头痛不已,到邻村赤脚医生处诊断:重感冒。
进入二月,村里先后死了两个小孩,辛成再没前往安慰。他让陈二狗放出话,如果村里的娃儿,患了与许或忠幺儿一样的病,他有一副草药,可以试试。
风声放出去,果然有人前来要药。辛成也约法三章,对要药的村人说,药医有缘,结果如何,只能听天由命。要药的当着他人保证,药吃下去,出了问题,绝不找辛成麻烦。辛成抓了药,叮嘱来人用法用量,怕来人记不住,用纸写好,才将药送出去,绝不收钱。
接下来一个多月,要了药的人家,纷纷前来道谢。但也有与药无缘的两家人,说辛成的药不好,草菅人命,放出威胁的话。村人们宽慰辛成,不要理那两家人,当着大家要药,现在说风凉话,不讲良心。
村人宽慰归宽慰,辛成总觉得人药无缘,又有两个小孩,才会喊爹妈,就离开了人世,心里更加难过。
有人提议,村里接二连三死了几个娃儿,得请个高明的先生来打清醮,最少做七天道场。辛成建议,要做就做十四天,把真武道场、火官道场、瘟官道场、南斗道场、北斗道场、三元道场、海上愿口道场、四报恩道场、十报恩道场、梁皇道场,都做一遍,保一寨人,几十年清吉。辛成的建议传出去,周围的先生说,看不出来,辛成这小伙,懂的东西不少。十道道场,一般的先生,做不来,也不会做。
除了孩童,村里的老人,也接连死了几个。老人过世,辛成去帮忙,干最脏的伙夫,晚上,在灵堂前火堂边,听人唱孝歌,给火堂喂煤,给坐夜的人添茶水。老人过世,本属正常,但十来天死三四个,村人更加坚信打清醮趋赶邪祟,大家凑钱请先生。
辛成不知为什么,打清醮过后,再有老人过世,他给火堂喂煤,大家欢迎。添茶水,别人不欢迎,婉言谢谢。除此之外,白天里,遇到熟悉的孩子,递糖也不接了。远远地看着,哪怕淌口水,就是不接。也不像以前,粘着他,争先恐后,要他举高高。辛成心想,你们不吃,我乔妹家侄儿侄女吃。
几个老人相继上山后,春天已过大半,不觉又近清明。大坝四周,田地间,麦子、油菜花相间,一天到晚,蜜蜂到处飞,蝴蝶四处舞。油菜花与四山的果树花、山花比拼,看谁开得旺。田间地头,采野芹菜、折耳根、蕨菜的孩童,你来我往,比赶场热闹。村里虽在打清醮,大家内心压抑,但孩子们各玩各的,各闹各的。傍晚,辛成在村口老神树下拉二胡时,孩子们远远观看,有的做起老师教的广播体操,有的学着《雪山飞狐》里的胡斐,《射雕英雄传》里的郭靖,《绝对双姣》里的小鱼儿与花无缺,用自己喜欢的“武功”,相互比划拳脚。通常,孩子们玩得欢天喜地,大人下地回家路过村口吼一声,几个孩子就离开神树,跟大人回家,三步一回头。也有胆大的孩子,自己拿酥心糖,分给伙伴,东张西望,看看没大人,快速咀嚼,匆匆吃下。辛成一如既往,脸不红心不跳,拉自己的二胡。拉着拉着,老爹当年带他在老神树下、在各村拉二胡的情景,浮现在脑海中,放电影一样闪过。
在大坝一带,男孩到女孩家送过礼信,定下结婚日子,双方改口叫对方父母“爹妈”,两人就可以单独相处了。但相处归相处,女孩要结婚进门,才把自己交给心上人。郑乔妹时不时过来,辛成也隔几天去她家,晚上十二点前,两人不得不分开。郑乔妹多次提醒辛成,陈二狗他们也多次提醒,不帮白喜,多帮红喜,说村人闲言碎语,疯传他辛成不干净,偷人贼心不死,劝他不要大大咧咧,尽量和大家搞好关系。辛成嘴里虽然说“当初我老爹过世全靠大家帮忙”,但他听在耳里、记在心里,大大咧咧的性格多少收敛了一些,行事也格外小心谨慎。
清明节前两天,辛成请人背石头、石灰、煤灰,放在老爹坟前。清明节那天,请了匠人、村人,花了一天,为老爹整修土坟,砌月台,添了土。那天,他一人装一包烟,杀了一只黑山羊招待帮忙的人。吃晚饭时,帮忙的人,反过来敬辛成的酒。过后,陈二狗张三牛王长生三人责怪他浪费,把村里帮人的口味提高了。他辛成舍得,拿得出钱,但不是家家都大方。
过了清明,郑乔妹约辛成去赶县城,说好当天去当天回,但玩野了,错过了班车,便找家小旅馆住下。小旅馆条件比家里好得多,辛成想起那天挖草药,和郑乔妹亲嘴的种种美好,睡不着,去敲门。没想到她也睡不着,两人就坐着吹牛。
老板很包容。旅馆是木房子,隔音不好。两人听到隔壁的喘息,你看我,我看你,就粘在了一起,从夜深折腾到天大亮。回家的车上,郑乔妹挨着辛成坐。下了班车,她走路身子不扭了。临别,她催促辛成抓紧订家具。
辛成无比兴奋,心里比吃了一斤酥心糖还甜,用攒下的钱,找村里的木匠预订家具。他没想到,郑乔妹比他还火热,自从在县城偷尝了禁果,一发不可收拾,隔两天就来他家里,激情后,给他洗衣、煮饭,打理家务,说着重复无数遍都新鲜的话。辛成拉出的二胡调子,变得越来越欢快。
自从和郑乔妹粘在一起,辛成去陈二狗、张三牛、王长生家的次数越来越少。这三个没事也不轻易找他。辛成还慢慢发觉,尽管他谨言慎行,村里男孩见到他,表面是笑的,牙齿会咬出声音。他和郑乔妹没琢磨出名堂,准岳父郑三炮说,你们该干什么干什么,身正不怕影子歪,大坝哪个敢嚼舌根?
郑乔妹纳鞋底,辛成几乎都陪着。后来,两人胆大了,在郑乔妹家,也睡到了一起。辛成问郑乔妹怕不怕?她说怕哪样,老妈说以前她和老爹就这样。
一天晚上,辛成陪准岳父喝了两口小酒,回家路上,心头舒服,哼着小调,打着半明半暗的手电,穿行在麦田间马路上。突然间,他觉得眼前一黑,头被衣物蒙住,接着脑壳挨了一棒,人就软软倒在地上。等他醒来,脚手断了似的,全身骨头散架一般,浑身疼痛无比,挣扎半天起不来。模模糊糊中,看见几把火,在麦田深处,时升时落,隐隐约约中,又看见几个脑瓜骨,忽远忽近,时隐时现。身上到处痛,挣扎着起不来,见了这些景象,不由想到老人常讲的鬼。虽然平时没做什么坏事,但内心隐隐有些怕,便念起老爹在世时教的六字真言,坐起,双手慢慢合拢,做出在师父那里学来的种种辟邪手势。奇怪的是,那些鬼火,脑瓜骨,没有消失。他心里发毛,慢慢往家爬,那些幻影,始终没有消失,始终在他前后二三十米,或明或暗,时不时发出各种吓人的声音。直到离神树不到五六百米,那些怪象才消失。
第二天,辛成睡在床上时,已经日上三竿。准岳父一家人赶来,郑三炮在神树脚放下狠话,哪些私儿做下的绝尾巴事,自己认错,他不追究。他查出哪个下的黑手,不断那人一只手,他就不信郑。
辛成昏昏沉沉,躺了两天,在郑乔妹照料下,肌肉疼痛消散了一些,让她拿来草药,选专治伤筋动骨的吃下。又休息了两天,骨头的疼痛减轻了,想到预订的家具,就下了床。请陈二狗去打听,回来说做家具的木匠赶不出货。辛成心里打了个疑问,又休养了两天,打了十斤酒,去木匠家求情。木匠不收礼,左推右挡,退了他的订金。他没招,自己不出面,请平时老成的王长生在乡场上代订现成的。
进入农历五月,辛成的伤势差不多了,也能起床四处活动了,不由暗自佩服狱友教他的各种急救药、劳伤药。他更加谨慎了,夜间不独自出门,也不管村人成天风传东家丢鸡、西家丢鸭。谁知,五月下旬,辛成的癫痫病突然发作,他满脑子都是老爹教的那些东西,睁眼闭眼不是看到老爹,就看到成仁杰。他突然特别想拉二胡,成天提着二胡,在神树下拉个不停。郑乔妹怎么劝都没用,郑三炮骂了几回也没用。辛成有时还嘿嘿一笑,问他们是谁。
六月初,辛成的疯病加重了,嘴里有时喊爹,有时叫娘,有时喊乔妹乔妹,有时叫一些谁都听不懂的名字。郑乔妹拿草药给他吃,稳住两天,人稍微清醒,第三天又复发。没办法,叫陈二狗他们三个陪着,送辛成到县人民医院,医生检查后说,不只是癫痫,脑袋最近受到剧烈震动,有轻微脑震荡倾向。从辛成出事第二天,郑三炮明里暗里追查,一直没有结果。看看婚期将近,辛成无法清醒完婚,郑三炮请人重新择了日子,定在国庆节。郑乔妹不干,说就六月二十,为此和老父争执了几次。郑三炮不答应,六月二十早上起来,发觉她不见了。郑三炮夫妇急坏了,请人到处打听,联系在外打工的人,一个月过去,音讯全无。
渐渐地,中秋将近,气温下降了,大坝村的人家,都忙着收庄稼。郑乔妹失踪后,辛成时好时坏,好时什么都明明白白,坏时胡打乱说。陈二狗张三牛王长生几个,轮流照顾,告诉他邻村丢了两头牛,乡派出所的查了几天,没有结果,据说这一回偷牛的人,技术高明,查不出蛛丝马迹。喂养耕牛的人家,晚上睡觉,都换班守牛。一时间,大坝附近的村庄,闹得人心惶惶。辛成听不进去,脑袋仍然时好时坏。脑袋好时,自己吃些草药。慢慢地,正常的时间逐渐增多,一个星期,不再发作三四次,只发作一两次了。
脑袋正常后的辛成,经常会到四村八寨,拿着二胡,为老去的老人,免费拉二胡,陪孝家守灵。大家发觉,他除了这个爱好,除了时不时喊郑乔妹的名字,不挖草药了,人也邋遢了。大家还发觉,辛成是有好处的,谁家有白事,村邻喊一声,他比兔子还勤,在灵堂坐夜的时间,比所有孝子都长。只是,没人让他再添火、添茶水。孩子们见到他,远远地看着,仿佛怕他的疯病一发,就把人生吃了。
进入冬天,辛成成了远近有名的“辛疯子”。遇上白喜时,好心的主人家,不拿他当外人。这些事,郑三炮早就知道了,他找不到独女,见辛成时疯时好,经常在白喜灵堂边转,唱一些有一搭无一搭的孝歌,郑三炮一天比一天苍老,一头花发渐渐地全白了,心里又难过又自责。每每听到有人叫辛成“疯子”或“小偷”,郑三炮问一句“你说什么?!”那人就哑了。
5
腊月的一天,辛成起床后,看到床边挂着的花别针,猛然想起郑乔妹。他来不及洗脸,丢了魂似的,跑去陈二狗家。陈二狗一五一十告诉他这半年来的遭遇,他惊在陈二狗家地炉火边,嘴巴半张,半晌说不出话。
辛成当天去准岳父家,一进门就跪在地上,痛哭说:“老爹老妈,我对不起乔妹。你们放心,找遍天涯海角,我也要把她找回来。”
第二天,辛成自己写了副老对联,贴在大门上:“忠厚传家家声远,兹良处世世泽长”,他改了横批:“公道在心。”之后,免费帮陈二狗三家、准岳父家写了春联,亲自贴上,忙了两天,到第三天晚上,想起郑乔妹下落不明,从王长生家喝酒回到家里,心内忧伤,又喝了半碗闷酒,决定明天出门,去找郑乔妹。伤心怕酒,半瓶酒下肚,郑乔妹的种种好钻进梦里,两人正打得火热呢,突然被几个人从床上提赶来。睁开眼,天已大亮,见提他将他像犯人一样反剪双手的人是支书和他的三个儿子,不由问:“程叔,你们揪我搞哪样?”
程支书怒目圆睁,说去神树下你就晓得了。来到神树下,父子四人找根绳子,将辛成双手从背后反捆,绑在神树上,一阵拳打脚踢,边打边问:“是你偷的不是?!是你偷的不是?!”
辛成每欲开口,支书的三个儿子不给机会,耳光直接煽到他嘴巴上,还一边大喊:“打死你个强盗!打死你个小偷!”辛成有口开不得,心想自己懂劳伤药,等他们父子四人出了气,再问不迟。
谁曾想,村人闻讯,纷纷赶来看热闹。辛成看见,刚开始,那些熟悉的面孔中,老人们没走近,远远地叹气。不少青年人,听到支书三个儿子骂出各种脏话,句句不离“小偷、强盗”,开始有人向辛成丢菜叶,吐口水,后来变成了丢石头。陈二狗、张三牛、王长生三个,在人群外围又拉又劝,作用不大。
支书的三个儿子不解气,又踢了辛成几脚。辛成头破血流,心里明白,实在挨不住了,对着支书三个儿子大骂:“日你家妈程老大程老二程老三,老子偷你家哪样!”
有人看不下去,也问支书:“老程,辛成偷你家哪样,说来大伙评评理。”
支书大儿子骂:“杂种,昨天晚上,你带你家爹,偷我家牛!”
一听到是偷牛,不少人纷纷起哄:“打死偷牛贼!打死偷牛贼!”
辛成不知哪来的勇气,鼓足吃奶的力气,大声还了一句:“程支书,天地良心,我没偷!”
纷闹的人群,陡然间鸦雀无声。王长生陈二狗张三牛三个站出来证明,说装成昨天帮他们三家写春联贴春联,在王长生家喝酒吃晚饭,装成十来点钟才回家睡觉。大家不信,去他们三家看看,门上是不是贴了春联。
一时间,往三家跑的,议论的,看热闹的,劝程支书父子四人的,各种声音起起落落。王长生三人扶起辛成,解开绳子,扶他回家,他不干。这时,相继有人喊:“王长生家真的贴了春联!”“陈二狗家真的贴了春联!”“张三牛家真的贴了春联!”
程支书父子四人,刚才丢石头勤快的人,大家愣在那里,你望我,我望你。辛成把众人望了一遍,又望一遍,最后问程支书:“老人,我偷你家牛?!你看到的?还是几个哥哥看到的?”问了几句,不解气,大声吼:“昨天晚上,我从王长生家回家,喝了半碗酒就睡觉。各位乡亲要是不相信,马上去我家看。我一不害人,二不怕鬼,虽然坐过两年牢,但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更对得起大坝家家户户!”
辛成吼完,不要人扶,挣扎着,一步三拖朝家走,嘴里一边喊:“程支书,程老支书,程大支书,请你家四爷仔,马上去我家看清楚。也请各位寨邻居,做个见证。”声音不大,但声声似刀,字字如针,无人答话,几十人默默跟在辛成身后。
好动的村人,推开辛成家大门,一股扑鼻的酒气冲出来,有人果然提着没盖的小胶壶走出来了,大家不约而同看向程支书父子四人,程支书满头大汗,一反常态,身子几乎弯成直角,再三向辛成道歉:“侄儿子,对不住,对不住!”边说边伸手去扶辛成,辛成不让,又让程支书三个儿子验正酒的真假,三人也是汗如雨下。程老大上前说:“大兄弟,对不住,冤枉你了。药费我包,走,马上去医院。”
没人议论了,丢石头的人,也纷纷道歉,表示多少出点医药费。
辛成陡然哈哈大笑,说:“不用了。既然大家都认可,不妨告诉你们,我就是小偷。郑乔妹失踪后,我偷了大家不少小东西。”接着,他把偷了张家的锄头,李家的白菜,王家的扁担,陈家的水桶,甚至顺走了陈二狗家的一只鸡,一五一十,不打自招,还告诉大家,偷的东西,分别放到谁院坝里,根本没卖,就图个好玩。
辛成边讲,边去找药。他先找出劳伤药,放在嘴里咀嚼几下,一口酒吞下;又从经常背的药袋里,拿出一小包包得密密实实的药,装进荷包,接着拿出三张药方,分别递给陈二狗、张三牛、王长生。最后,又把堂屋四角牛皮纸包住的草药,一一踩坏,指着一地的药,自嘲着说:“各位,大家今天见个证,地上的草药,是治惊风的草药。堂屋里的草药,治各种病的都有。请大家扪心自问,村里人要药,我辛成收过谁一分钱?受过谁一口酒?回家两年,到今天我才想明白,一朝当小偷,一生是小偷。不错,我辛成二十年前当过抢劫犯帮凶,改造两年,流浪了十八年,什么都没学会,只学会好好做人,不亏良心。”
辛成顿了顿,叫陈二狗拿出四个碗,他倒了四碗,说:“二狗,三牛,长生,老子们四个,都是别人眼里的沙子。来,喝一碗,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今天喝过,管他三年两年,十年八年,只要我有命在,再陪你们喝。干!”说完,他先抬起碗,咕咚咕咚喝干,把碗往地上一摔,整个人陡然来了精神,脚不跛了,手不抖了。
辛成做完这些,对着众人说一声:“我累了。”在众人惊讶的眼光中,关上大门。人们听到,辛成吼起平时四处守灵,自编的孝歌。有人听到,辛成唱过三更,唱过四更,声音嘶哑,五更过后,歌声才歇,换成二胡声,从清晨,拉到半夜,二胡声时而悠扬,时而激昂,后来寂静无声。
几天后,人们发现,辛成失踪了。
辛成失踪后,第二年春天,又有几户人家,小儿患了惊风,不治而亡。老成的人提醒,辛成可能已死在外头,估计是他的冤魂,前来索债。这个话头,不知是谁第一个放出来的。一时间,大坝村的人,村头路口相遇,又提起辛成。一些人唉声叹气,一些人心上心下。经验丰富的老人提议,只要在神树下丢石头打过辛成的人家,立一块碑,常常拜祭,肯定会好起来。于是,你家出三毛,我家出两毛,在神树后土地庙旁,立了一块石碑,写上“辛成先生神位”。一年一年过去,石碑旁边,香火渐旺,渐渐盖过了土地庙。又有人提议,干脆重修辛成碑,修大样些,把“辛成先生神位”改成“辛成神位”。果然,又有村人自发筹资,将旧碑换成新碑,碑文上了红油漆。从远处看神树,眼尖的人,能读出石碑上“辛成神位”四个大字。奇怪的是,旧碑有“大坝村人立”字样,新碑没有。
乡里知道后,禁止过若干次,但每次都无果而终,总有村人站出来,理直气壮说:“辛成是我家救命恩人,要拆先拆我家房子!”
又是几年过去,辛成碑的影响越来越大。每到逢年过节,总有外乡人开着车子,带着家眷,前来祈愿。祈愿的回头客越来越多,下一次又带来新人。出手阔绰的,问村人,香火钱交给谁?程支书站出来说:“交在村里吧,用来给辛成维修房子。”
有懂风水的人,来了好奇心,到辛成家房前,坐在院坝里参观。一位老先生说,“看不出来,这个屋基好啊,主人有三男两女之命,非富即贵。”
风水先生的话,在大坝村一样的乡村,比什么都管用。辛成碑许愿就灵验,辛成家屋基有大名堂,越传越火。辛成碑收到的香火钱,也年年公示,不到几年,竟然积攒了十多万元。新任的村支书、主任请几个村老作证,将钱存到了银行。谁家的娃儿得急病怪病,谁家子女读书周济不开,由几位村老取钱,分情况接济。接济账目,张贴在辛成碑旁边新建的水泥墙上。有人提议将水泥墙分出一部分,改成黑板,方便经常用公示账目,很快就有了一块黑板。公示的账单,也由几个村老轮流写上去。
陈二狗、张三牛、王长生三人,不参与,不凑热闹,有空就坐在一起喝酒,供娃儿读书最卖力。还请人在辛成帮写的神榜上,把“南海岸上,救苦观音”八个字,改成“救苦观音,辛成神位”。不少人家纷纷效仿。除此之外,谁家小儿夜啼,要倒水饭,请人通说,第一个想到的神仙,慢慢变成了“辛成大神”。
说来也奇怪,从辛成失踪,到辛成碑建起,大坝村因惊风死亡的小孩,基本绝迹了。大坝村连续多年,没再发生过偷牛盗马之事。村人自发组建起义务巡逻队,在全村四个路口,只要发现生人进村,就主动上前搭讪,问来人去谁家,干什么。大坝村人没想到的是,辛成失踪十来年后,村人夜不闭户的现象多起来了,乡里搞文明村寨评比,大坝村连续几年榜上有名。
7
时光荏苒。
一晃眼,大坝村口的神树,又长高了一些。当年的泥巴路,已经换成水泥路。第一辆车子开进村后,神树下以前宽敞的坝子,也扩展了两倍,建成了大广场。唯一不变的,是到辛成碑前,祈愿还愿的人,连年增多。乡里倡导讲文明树新风,祈愿还愿的人大都改成晚上来。脑筋活络的人,在神树前广场搭起烧烤摊,天气晴好时,出租给前来游玩的人。
辛成的老房,陈二狗、张三牛、王长生三人出钱出力,重新翻修。这三人,每人得了辛成教的一副药方,十多年下来,仅凭一副药方,日子过得比一般人家殷实。他们在辛成正房前的院坝两侧,用防腐木,请匠人修建了四个亭子,依次为:辛成亭,陈亭,张亭,王亭。陈二狗、张三牛、王长生三人的娃儿,个个都进了大学。他们让子女多方打听,请下半乡打工的人用种种渠道打听,就是没有辛成和郑乔妹的消息。村里大学生多起来,先用QQ群,后用微信群,还通过视频方式,多方出击,仍无辛成和郑乔妹音讯。
负责管理辛成账户的几个村老,十多年间,相继过世。有人提议请郑三炮监管,他拒绝了。还有人提议,在辛成碑旁边立块稍微矮一些小一些的乔妹碑,点子才出来,前去劝说郑三炮的人,被臭骂一通。
某个夏天,大坝村一帮年轻人在神树下喝酒,吃烧烤,玩手机,突然听到一人惊叫:“啊!怎么可能!”
大家聚拢,只见村里年轻人建的QQ群、微信群,出现了一条信息:“程老二的幺儿是程老大的种”。几个年轻人半天合不拢嘴,不巧程老二幺儿正好在场,一张脸立即扭得下水,比惨白惨白的水泥路、水泥广场还难看。
此后,又相继出现几条类似信息,是临时进群的人发的,之后又神秘消失。信息指名道姓,指出五六个男孩女孩,喊了十多年的爹不是亲爹。刚开始,孩子们不信邪,不放在心上。但同样的信息,同样的内容,个把月出现一次。思想开放的年轻人,回家逼问父母,七八家人,闹得不可开交。七八个男人,扬言要杀人。
事情闹大了,大坝村又出名了。派出所的来了多次,也请公安网监帮查找线索,无奈发信息的人太狡猾,经常更换IP地址,查询结果都是从网吧发的,不是在杭州,就是在温州,在柳州,或者又突然从西北方向的西宁,甚至从德令哈,从伊犁或者鄂尔多斯,总之,从某个网吧发出信息后,用户就下线了。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大坝村一夜之间,又多了几个名人。程老大和程老二亲兄弟两人,成了生死对头。被点名的几个家庭,女人不敢出门,几个孩子,也是一腔怒火,成天相约喝酒,破罐子破摔,终于惹出了事,合伙杀了一个高中生,将人肢解了,东窗事发,全部判刑入狱。这一来,大坝村更加热闹了,男人们无形中背上了一座山,原先出门打工不带婆娘的,再出门打工非逼着婆娘同行;娃儿小的,不外出打工,每天把婆娘看得死死的。女人不敢和外人多说话,赶场走亲戚,和外人多讲几句话,回家一定要吵架。整个大坝村,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操纵着,人人自危,压力山大。
郑三炮看不下去,有一天突发奇想,建议大坝村新主任,逢年过节,在神树下,摆放些糖果。这年头虽然没有酥心糖了,但和酥心糖相仿的很多。这个建议很快得到落实,神树广场下,新增了一道风景:每到天气晴好,不少年轻人,自发来到神树下,默默站在神树旁边,像多年前,围着辛成听二胡、吃酥心糖一样,吃一颗糖,相视一笑。跟着辛成学过二胡,多少有点乐感的人,找来音响,率先跳起广场舞,不到两个月,全村大多数人,吃过晚饭,都来广场上,不是跳广场舞,就是看别人跳。神秘信息,再也没有出现。某个夜晚,一个玩手机的青年突然大喊:“我的天,以前群里收到的是假信息!”
所有跳舞的人,全都停下来。所有坐着的人,都站起来。大家你看我,我看你,突然欢呼开来。原来,神秘信息指名道姓的几家人,孩子还是自家的孩子。有好事的人提议,为了证实神秘信息真假,还是做亲子鉴定。几经周折,结果出来,几个入狱的娃儿,都是从小养大自己的爹亲生的。大坝村限入了空前的宁静。
静得可怕的大坝村,架不住年轻人折腾。沉寂了一段时间,广场舞又热闹起来。只是,人们发现,程老大兄弟三人,越处越僵,侄儿侄女结婚,兄弟三人也不往来。有人打听到,程老大的幺儿是他亲生的,神秘信息期间,他婆娘扛不住打,承认自己和二叔好过几次,与三叔、与其他男人,在什么地方做下好事。这还不算,女人还一五一十招认,二三十年来,伙同别人偷了多少猪牛,老爷爷的耕牛,正是她她放暗线,邻县的同伙偷走的。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程老大的婆娘道出真相后,大坝村的人,人人对他家嗤之以鼻。退休后的程老支书,禁不住万人指责,心神俱疲,某个夜晚,突发脑溢血而死,帮忙的人不少,坐夜的却不多,有人翻起辛成当年编唱的孝歌,听歌的人认真一听,把辛成回家到他离家十多年的事前后一想,突然明白了什么。
程老支书过世后,程老大的婆娘失踪了。后来,有人找到村里,让程老大去领骨灰,说工厂几天不见人,工友在出租房找到时,已经死亡好多天。
8
大坝村消息不断,好消息坏消息接二连三。陈大雄师范学院毕业后,选择回村小当老师。除了教授各门学科,这家伙还教授二胡、风琴。张花狗和王诚心,也不甘落后,虽非师范专业,毕业后也考了教师资格证,回村小教书,和义兄陈大雄一起教书育人。两人除了课本知识,一人主教书法,一人主教美术。三个年轻人,暗中较劲,大坝村小二年级的娃儿,三年级到乡中心校读书,不仅各门功课出众,才艺也相当了得。
经过宣传,教育部门来考察多次,决定恢复大坝村小学,设六个班级,建成寄宿制学校。
村里把辛成碑这些年收到的二十多万元香火钱,全部捐出来,投入学校建设。陈二狗张三牛王长生三人,一人捐款五万元参与新的村卫生室建设,卫生室建好后,比邻村的宽大。
村里的工程队,义务投工投劳,一所原本半年工期的寄宿制小学,三个月全部修建一新。镇里领导高兴,给大坝村委送来了烫着金字的奖牌,挂在学校进门的正墙上。村里召开群众大会议定好,请全县最有名的国家级书法家题写了“心诚小学”,字经过放大,安放在新校门门头上。
两年之后,陈大雄义兄弟三人,纷纷调离村小,陈大雄到乡中心校任校长,张花狗和王诚心调进县城两所中学,专教书法、美术。三人结婚后,周末常回家,三大家人时不时小聚。每次喝酒,陈二狗都留一个空位,放一双筷子。喝酒前,喊一声:狗日的辛成,喝酒喽——陈大雄他们的孩子问:爷爷,辛成是谁?……
2018年入秋后,某天中午,两辆轿车开到大坝村,在神树下停下。车喇叭声后不到十分钟,听到有人用手握式扩音喇叭喊:“陈二狗——张三牛——王长生,晚上约起大家,来辛成家打平伙——”
好多人怕听错了,困意顿消,趿着拖鞋,穿着短打,纷纷赶到神树下。狗日的哟,眼前那个六十来岁的男人,不是辛成又是谁?辛成身边,那个韵味十足的女人,不是郑乔妹又是谁?那么,他们身后那高高的三男两女……
陈二狗仍然慢吞吞,走在众人背后,大声喊:“辛成,老子找人给你算过八次命,你狗日的福大命大,终会叶落归根!”张三牛哈哈大笑,吼一声:“辛成,老哥七十岁都没事,你能有事?”王长生也不甘落后,吼:“辛成,你狗日的答应带我去玩大西北呢,你敢说话不算数?”
辛成没搭理他们,走到辛成碑前,扬起小喇叭喊:“哪个出的歪点子,咒我死?掀了!”
人群齐声喊:“掀了!掀了!”
有人说:“辛成大爷爷,掀不得,这是村里的旅游品牌!”
辛成喊:“不掀也行,把字铲了,重新写三个:心诚碑。”
众人齐声叫好。
辛成又喊:“各位乡亲,我和乔妹回家啦!后面几个,是我娃儿。都过来,自己介绍”。
三个男孩、两个女孩相继接过小喇叭。
第一个说:“我叫辛大坝,学名辛力知。”
第二个说:“我叫辛中坝,学名辛力行。”
第三个说:“我叫辛小坝,学名辛力合。”
第四个说:“我叫辛梦佳,学名郑辛一。”
最后一个说:“我是辛梦圆,学名郑辛灵。”
五人介绍时,落针可闻。
辛成接过小喇叭,继续喊:“各位乡亲,不嫌弃辛成的,晚上来家搞两杯,辛成还是以前的辛成,烂成骨灰,也是那个辛成!”
众村人醒过来,打开话头,纷纷询问辛成这二十多年死到哪里了,为什么全村人发疯似的,都找不到。
郑乔妹拿过喇叭,笑着说:“多谢各位父老乡亲,这些年,我和辛成在外面办药厂。这次回来,不走了,在大小坝村之间,建一家药厂。只要大家愿意,一家可以来一个人上班。保底工资3000元。”
人群欢呼不断。
欢呼声后,辛成又示意了一下,两个女孩打开轿车后备箱,兄妹五人抱糖分发众人,人手一包。
大家手里拿着糖,忍不住叫出声来:
“老天!酥心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