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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树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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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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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一

睁开眼,天才蒙蒙亮。随着阵阵鸡鸣鸟啼,昏沉的头脑逐渐清醒。老家的清晨,不用闹钟,听得清谁家的公鸡在叫,鸟儿在屋后哪株树梢欢闹。

起床下楼,院子里灯亮着,父亲坐在大门边,正在包荷叶粑。他面前,小八仙桌上,菜盆里装着和好的米面,菜盆边放一个红方盘,红方盘里已放了一排荷叶粑。

远远看去,父亲的动作又慢又笨。在我的记忆中,四十多年来,父亲主动包荷叶粑,这可是第一次。我站在楼梯上,静静看他包,抓拍两张照片。虽已初春,气温十度左右,父亲仍穿得厚。从三九天到来年倒春寒结束,父亲一般穿五件衣裳,四条裤子,一双厚鞋。衣裳为三件内衣、一件毛衣,外穿棉衣或羽绒服;裤子为两条保暖裤,两条外裤;鞋或是棉鞋,或是加绒皮鞋。穿的都是我和弟弟妹妹买的,近两年买的穿在外面,买了五六年的穿里面。

父亲包荷叶粑,像个初学者,十指并用,双手快速动十多下,包好一个,嘴一嘟,轻轻放入红方盘,算是对自己的奖赏。看到他一板一眼的样子,不由想起他和母亲教年幼的我们包荷叶粑相互争执的场景,想起奶奶在一旁微笑的场景,想起一家人吃过荷叶粑、他带我们爬山踏春的往事。随着年岁渐长,父亲从英姿勃发的青年、孔武有力的壮年,步入了弯腰驼背、头发花白的老年人行列,我们对他的称呼,也从“爺爺”变成“老爹”。

我已无年少时的激动,站了一会,喊一声“老爹”。父亲“唉”地应一声,没抬头,继续包荷叶粑。红方盘里已摆了两排荷叶粑,从大到小,二十多个。

母亲包荷叶粑,往往将荷沿一面朝上,这叫正放;父亲摆放荷叶粑,全是反放。我提醒父亲荷叶粑放正才好看,他嘴里说着“怎么放都行”,一边将刚刚包好的那一个放正,又将相邻的几个也放正。真奇怪,整个方盘,瞬间灵动起来,父亲说:“咦,还是正放好看。”我夸父亲一句,同时劝他不要起太早,睡眠不足,不利于健康。父亲说习惯了,你洗把脸,去点神亮、燃香。

洗漱好,点上神亮、燃上香,回头陪父亲包荷叶粑。这时母亲起床了,看到父亲包的荷叶粑,责怪父亲包的个头大,不好煮不好吃。我在夸奖父亲包的比以前好得多。母亲说:倒也是,他以前包的一碗只能装两个,今天包的一碗装得下五六个。父亲笑着说:开你家玩笑,我这个手艺,寨子头有几个老者能比得上?母亲声调缓和了,说:你包小点,好吃点,不噎人。父亲嘿嘿嘿嘿直笑,逗母亲生气,手上再包出的荷叶粑,果然比前两排小了一圈。

我自以为包荷叶粑速度比父亲快,结果,速度只和父亲相当。见父亲包的荷叶粑越来越光滑,比母亲往年包的大不子多少,一碗能装十多个,我问父亲,我们小时候,他包荷叶粑,为什么总是大大的?

父亲说:我学包荷叶粑,也包得小。那时奶奶慢慢教,我和你大伯、孃孃慢慢学,和面、拌糖、包粑粑,我们都会。包出的荷叶粑,个头匀称,你老妈都不敢比。那叫什么?对头,慢工出细活嘛!那些年教你家几子妹包,我正月初二要下田,正月初三要挖烧火煤,包大个点,节约时间。

我说,老爹,幸好,当初又跟你学,又跟我妈学,要不,我们几子妹包的荷叶粑,肯定是大个大个的。

父亲笑着说,不管你包多大,煮得熟的就是好荷叶粑。接着岔开话题:你在家是大哥,趁着春节,你弟弟妹妹,该劝说的劝说。今年不比往年,有疫情,要听上面的劝,不要到处去,各人在家过年。你们都当家了,做人做事稳当点,凡事少耍脾气,多想办法。

我跟着父亲的话头,陪他聊天。他劝我少喝酒,我老实告诉他快两个月没喝了;我劝他少熬夜,劝他春分前后,天气回暖,把左脚膝盖骨换了,走路不痛,方便。他说这个可以有,旋即抒发说,不换了,昨天你一讲,我考虑了半晚上,哪个晓得换了关节能活几年?父亲一句话把我噎住了。我说老爹您不包了,我再包几个就够了。

父亲起身去洗手,走一步,左脚跛一下,整个人摇晃得厉害。我们兄妹五人,劝他换左膝盖关节,已经几十次了,他坚持不换。昨晚,除夕夜,他分明答应天气暖和就换,今早又反悔了。我这个老爹!

父亲热水煮荷叶粑时,还不到八点半。我劝他晚一些,说我们不用那么早回去。他说:你也是,从小给你讲,不管做哪样,宁可早一点,不要早不忙,迟抓慌。母亲在一旁责备他太早了,他回母亲一句:开你家玩笑,你晓得哪样?

父亲和母亲的玩笑,常把我们逗得跟着笑。这笑,比父亲年轻时的棍棒更有说服力:侄儿侄女他们,见爷爷动手包粑粑、煮粑粑、供神灵祖先,人人抓紧洗漱、动手帮忙,不到九点,一家人坐在火边,各人端上一碗热腾腾的荷叶粑。

父母说过,我们家正月初一吃荷叶粑,从老祖公老祖太传下来的。奶奶在世时说,不只是我们家,她老家六枝岩脚,到当年她和爷爷往来安顺做布匹生意,大多数人家,正月初一早饭都吃荷叶粑。

正月初一,还有很多习惯,比方,有的人家,初一不开门也不出门,叫忌脚。父亲不兴这些,他说爷爷在世讲过,要忌样样忌,不忌样样顺。做生意也好,读书也好,出门走大路,就是正道。

按照惯例,吃过荷叶粑,父亲带我们,去山间踏春,采春蕨,挖野生折耳根、野芹菜。小时候,采回的春蕨,挖回的折耳根、野芹菜,吃不完的,过了三天年,背去乡场卖,换回的钱,我们自己保管,买文具,添置衣服。但今年,妻要回城,为病人看病,正月初一踏春的传统,我和妻儿不能参加了。

父母劳碌大半生,不管是过年,还是平时,他们利用吃饭的时间,给我们讲为人处事的道理,村里或邻村发生的一件事,他们可以讲很多次,说出不同道理。吃饭时,是一家人最幸福的时刻,父亲不会发脾气,不打骂我们,他边吃饭边说事,吃饭速度慢下来,我们知道了细嚼慢咽。尤其吃粑粑,父亲的速度更慢,尽管他习惯用吃饭时间来教育引导我们成长,也要等大家吃好,才慢慢打比方,讲道理。

父亲喜欢糯食,尤其喜欢荷叶粑。曾经,母亲包的荷叶粑,父亲要吃三五十个,我要吃二十多个,如今,大家都只能吃十多个了。见我们吃得少,父亲不再鼓励我们,也不再提及他曾经一餐能吃多少个,而是告诉我们:荷叶粑不能吃太饱,能吃几个就吃几个,不要勉强。做任何事也一样,尽最大努力就好,不要勉强。

我听出来了,早就听出来了,父亲当了爷爷之后,虽也会骂人,但他要讲的道理,再不是先骂一通再回头说理,而是将所有道理,融入了平常交流。

吃过早饭,临离开前,母亲让我带一瓶她腊月里做的腐乳。我说顶多初三就回来。父亲不答应,说:各天是各天,拿好,你妈容易吗。带好,初一顺,样样顺。

装好腐乳,直到二老脸上多云转晴,我才顽皮地做个鬼脸,说一句“老爹老妈我们走了”,像当年父母送我上学那样,不回头,把眼泪花花逼回去,大踏步,挺直胸,离开家,走向村头,走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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