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 菜
周树平
老鬼,你看看鸡。
好嘞——
老鬼,你看看火。
要得——
鸡在花池边咯咯咯直叫,这帮死鬼又诓吃的了。老妇人看了鸡一眼,提醒老头抓包谷喂鸡,再看看火,就回过头,继续拣野菜。老头样样都好,只是上了年纪,记性不大好,一件事不提醒几次,讲着话呢,他就忘记了。饭䉕还在火上,如果锅干饭胡了,饭可不好吃。蒸饭前,她已洗好白菜苔、野折耳根叶、椿菜、腊肉。白菜苔清水煮熟直接吃;野折耳根叶,用霉豆腐汤,或用水豆豉拌好就吃,老头子很喜欢,开春以来,天天吃都不厌;腊肉炒椿菜也很简单,先炒几个红辣椒,放入腊肉、椿菜,炒几下就下锅。两个人,两菜一汤,够了。
老婆子,饭蒸好了——老头在灶台边喊,我做素的,你做荤的,你炒的菜要香点——
晓得了——
老妇人头也不抬,回了一句,继续拣野菜。一整个下午,她坐下就很少挪动。眼下,箩筐里的折耳根,剩下不到两斤,弯一个腰,一会儿就收拾好了。收拾好折耳根,找几个塑料袋,将拣好的香椿、蕨菜、折耳根各分三包,再各用一个纸箱装好,今天的活路就完成了,吃晚饭就不牵心挂肠,饭菜也要香点。
老头子,火开小点——
一阵焦糊味儿钻进鼻子,老妇人喊了一声,急忙起身去灶边。油太热了,腊肉已经炒焦,一块一块缩成一团,眼看是吃不成了。
死老鬼,跟你讲过好多次了。看着点看着点——老妇人接过勺子,将焦糊的腊肉舀出来,重新上砧板、菜刀,又下了拳头大小一块腊肉,再切几个辣,待锅里的油热,冒出青烟,飞快将辣椒、腊肉倒进锅了,炒了几圈,再倒进切好的香椿,翻炒几下,下锅,盛在盘子里,腊肉黄里透亮,香椿还没变色。
老头抬着盘子一闻,长长道一声:香——还是婆娘做的香。说着肩膀碰了碰老妇人。
死远点,老妇人说,泥巴埋到脖子了,还婆娘!话虽这么说,也不客气,转身时屁股碰老头一下,老头“哎哟”一叫,抬菜放到桌上,自觉地拿起纸箱、塑料袋,去分野菜、装野菜。
老妇人拌好野生折耳根,做一个蘸辣椒水,舀好素白菜苔,盛好两碗饭,老头的三箱野菜,也装好了。
你放好没得?一坐下吃饭,老妇人就问。
你放心,头朝一边,脚朝一边。放了几十年,你哪回不满意?
没有压紧吧?老妇人又问。
不紧,不紧,塑料袋都没拴。
让姑娘先看看?
哎哟,老太婆,先吃饭再慢慢看,菜凉了,吃出病,又害姑娘担心,对不对?
这还差不多。哎,老鬼,你讲,姑娘家那边还冷不冷?老妇人端起碗,边给老头夹菜边问。
这几天天气预报讲,宁波6度到20度,福州13到28度,烟台也是八度到十七八度。高温比这边高,低温比这边温。要我说,不冷。
你说,这几个死娃,头十斤野菜,一家寄三千块钱,哪里用得了这么多?
老婆子,你是真的傻还是装傻啊,姑娘哪回寄钱买东西,还不是个借口?
哟,老鬼,你不念姑娘不好了?
喂喂喂,老太婆,天地良心,几十年来,我念过半句没有?
老鬼,我晓得你的想法,唉。
老太婆,你受苦了。姑娘也是儿。
老头说到这里,给老妇人夹了两筷腊肉,说:有哪样想的哦,吃好,睡好,下辈子再来。
死老鬼,下辈子,哪个晓得你我投胎是人还是畜牲?
管他是人还是畜生,反正你跑不掉的,这辈子打上印记了。
要是你投生成女人,我投生成男人,你也找我?
这个你问过好多遍了?
老鬼,不扯远了,你说,那三箱野菜,每箱有十斤以上吗。
肯定有,少不了。一箱十二三斤。
你说,这几个死娃,会不会保存?
哎哟,又不是第一年寄。再说,我家姑娘,个个都赶妈,哪有保存不好的道理?
死老鬼,你就只晓得哄人开心。你也晓得,折耳根,椿菜,蕨菜,都要吃新鲜的。保存不好,就不好吃。
老奶,没得事。去年,姑娘收到野菜,不是马上来视频吗?
也是,这几个小死娃,当姑娘时,做得比我好,现如今当妈了,哪有做不好的道理?不过,她们那边没这些东西,经常不做,手生,这也讲得过去。
好,好,快吃饭,依你的。明天寄出去,我再买一堆蕨菜、椿菜、折耳根,蕨菜椿菜做成干菜,折耳根你做成盐菜,再寄过去。
老妇人笑了。皱纹和白发似乎也笑了。她端起腊肉椿菜盘子,分大半给男人,自己要余下的小半。又劝男人:老鬼,菜要吃完,各顿吃各顿做,新鲜,养人。
老妇人说着,心里不自主地跳了一下。前年春节,三个姑娘回家过年,劝她和老头不要吃剩菜剩饭,老头不习惯,她改过来了。三年了,没少纠正老头,有时老头犟脾气一上来,吹胡子瞪眼睛,她不想打扰姑娘,吃了一碗饭,再把剩菜吃完,为此病了好多次,每次医生都说是吃多了不消化。今年春节之前,老头听劝了,她没再因为时不时吃多了积食、不消化,但胸口却时不时会疼痛。疼痛时,喝一口热水,或者喝一口青菜水、白菜水,就不痛了。
老头碗里的饭,只剩下一大口了。加上腊肉炒椿菜,差不多又是一碗。
噫,老太婆,今天总感觉少了点东西?
三菜一汤,不少啊。少什么?
你看,少了口药酒!老头说,还是我聪明,一想就想到差什么,是不是给你老者点个赞?
外孙子、外孙女在视频中教他们:右手大拇指点在人额头上,就叫点赞。
老妇人说,还点赞,点赞,点什么赞?今天有事,就不喝了,明天喝。
老妇人心知劝不了男人,但还是劝两句。她也知道有些话可以不讲,但一不讲话,心里就慌慌的。所以,一句可以讲完的话,她学会了分成几句讲。
老头说:我这么有才,居然想到缺什么,就抿一小口。你也来一小口,好不好?
老妇人看着老头那张似笑非笑、一本正经的脸,笑也不是,气也不是。这张脸,她从第一次答应他时就看起了,一晃眼看了几十年,仍然没看够。要命的是,只要他问她“好不好”、“行不行”时,她只有一个答案:行。
她就这样成为他的女人,为她生下三个女儿。
老妇人说:就晓得你要喝。就喝一点吧,死鬼。
老头瞬间来了活力,嘴里唱两句《东方红》,起身倒了半杯药酒。药酒是大姑娘在县医院找熟人抓中药来泡的,一副药就花了1680元,防治骨质疏松、腰膝酸软。每人每天不超一两,晚饭时喝。两老原本天天都要喝一口的,今天忙拣春菜,就忘了。
老头将一两药酒分在玻璃杯里,酒呈杏黄色,发出浓郁的药香。他抬一杯给老妇人,碰了一下杯子,说:老奶,干一个!说完轻轻咂了一口,酒吞在嘴里,慢慢润入喉咙,沉到胃里,再长长叫一声——爽——,接着夹一筷腊肉,吃一筷凉拌折耳根。
老妇人没喝,起身到灶台边,炸了小半碗阴包谷,端到桌上,抬起杯子,陪老头喝酒,吃菜,拉家常。
这时,微信视频响起来。老头拿出手机,视频里跳出女儿、女婿、外孙子、外孙女。
“外公,外婆,你们吃什么?”几个嫩嫩的声音问。
老头把手机一低,桌子上的一切尽收摄像头下。
“哇,我知道,炸阴包谷,腊肉炒椿菜,凉拌折耳根,素白菜苔!”小女儿的闺女抢着说,稚声稚气。其余几个孩子,不约而同,竖起大拇指:“耶!——”这群小可爱,给小妹点赞呢。
一家人在视频里笑得不亦乐乎。
三个女婿说,野菜少寄点。老妇人说,你爹没出息了,一样只采了十多斤,你们三家,先分着吃,吃完再寄。
“外婆外婆,我要吃腊肉!”
二女儿的小儿子说。
好嘞,明天你外公给你寄。老妇人笑着说。
老爹老妈,你们不用寄,我给大平讲好的,他明天会来寄。大女儿说,还有,老爹,你不准再挖折耳根了,自己去街上买,记得不?你要是摔倒了,有个三长两短,我们不放心。
晓得了晓得了,老头说,你妈乱讲,今天我根本没有挖折耳根,今天的野菜都是街上买的。
死鬼!老妇人说,当着姑爷姑娘的面,当着孙孙们,你还扯谎。一大早叫你不要挖折耳根,你讲自家挖的是野生的要香点;叫你不要采椿菜怕你滚倒,你说自家树上的好吃点;叫你不要采蕨菜怕滑倒,你讲土坡上的甜蕨好吃点。好吃好吃,大新春的,哪样野菜不好吃?万一你倒一跤断手断脚,姑爷们要不要来照顾你?
老头大约没想到女人突然说这些,但他不慌不忙,端起酒杯,说:儿们,陪外公喝酒不?你们大姨妈买的药酒,好得很,香得很,喝了关节不痛,睡觉香!
几个外孙闹着要陪外公外婆喝酒。三个女婿劝岳父母每顿少喝点,一天可以喝两顿。三个女儿就骂开了:你倒好,还说劝老爹老妈少喝点呢,你们竟然劝老人多喝点?
女儿女婿声音小下去,外孙们纷纷劝外公外婆去自己家。
老头老妇人将六个外孙一个一个问了个遍,老妇人又叮嘱了自己女儿几句,这才挂了。
哎,老头子,你讲,几个姑娘怎么晓得你喝酒?
我也奇怪呢,中午我只偷了一小口,小老三都晓得。难不成她长了千里眼?
长千里眼倒不可能。我看呀,八成是你心虚,姑娘一套,你自己不打自招了。
不是,老婆子,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哟,七老八十了,你还不相信我了?
不是不是,去年八月十五,几个姑娘家来看我们回去,好像个个姑娘都长了千里眼,我哪天什么时候偷一小口酒,她们都清清楚楚。是不是你告诉她们的?
老头子,你不要冤枉人。几十年了,你的事,我会告诉姑娘们?
老头见老妇人说得坚决,也不追问了,说,管他的,来,干了好洗碗,看两集电视,睡觉,明天要寄春菜寄腊肉。
第二天一大早,老头老妇人才起床,侄子大平就来了。说他大姐昨晚吩咐过,他来给三个姐姐寄春菜。老头指了指门边三个纸箱,大平二话没说,抱起纸箱就走。老妇人叫住大平,拿钱给他付邮寄费,大平说大姐微信转账给我了。老妇人又问,为什么你伯平时偷一口酒喝,我起来脑壳昏在床边坐半天,你三个姐姐都晓得,就像她们亲眼看到一样?大平说,伯娘,保密,保密,我抽空再告诉你和伯伯。
吃过早餐,老妇人下腊肉香肠血豆腐洗,老头热水,拿菜刀刮腊肉,两老相互配合,一边劳作,一边有一搭没一搭闲聊。
老头说,老婆子,昨晚喝那一小口酒,晚上脚不痛,但心口有点痛。
老妇人说,叫你不要喝,你总是只喝一小点。
老头说,你要记得我们约好的。
老妇人说,一大清早,懒得和你讲。好的不想,经常想那些无聊打怪的。
老头说,好多个先生都那样讲,我也不管他坎不坎,八十四那道坎,比八十一更难过。
老妇人说,你再讲我就生气了。
老头说,好,好,不讲,不讲,听我家婆娘的。
老头知道,老伴一生气,心就会扭痛,就要送医院。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两老每天喂鸡,煮饭,吃饭,睡觉,有一搭无一搭地唠叨,一个星期与三个女儿家视频一两次。老两口知道女儿们的“千里眼”叫摄像头后,开始心里不适应,后来慢慢适应了。老头呢,嘴馋时,不再偷偷摸摸,正大光明喝一小口药酒。只是,每个季节,山间有什么好吃的,他都要上山。那些野菜,野山果,不只姑姑爱吃,姑父爱吃,外孙更喜欢。他拄着拐棍,从春天到深秋,别人下田下地,他上山。
又是春天,雨水之后,老妇人病例了,小女儿来照料她。
漫山遍野,春菜又生长起来了。嫩油油的野生折耳根,茁壮的甜蕨,香气四溢的香椿。这些时令蔬菜,开始上市了,在黔中大地的大街小巷,哪儿都可以买得到。
“幺儿,”老妇人躺在病床上,叮嘱小女儿,“隔天赶场,你去买点折耳根、椿菜、蕨菜。”
“妈,不用买。改天,我自己摘自己采,要香一点。”
“你呀,明明一个大姑娘,脾气赶你爹。”老妇人说,“赶场天你先买回来,我有用。”
“妈,知道了。”
“唉,你爹啊,这一辈子,就爱这些春菜。他知道你们爱吃,年年一开春就下地,去年,要是他听劝……”
“妈,不说了。”小女儿声音有些哽咽,“我爹也是想我们……”
几天之后,老头的新坟前,老妇人从菜篮里端出手做的折耳根、腊肉炒椿菜、素蕨菜、阴包谷,拿三只酒杯,倒了三杯。
老鬼,我和三姑娘陪你吃饭了。看看,看看,你爱吃的春菜,你爱吃的蕨菜,你爱吃的阴包谷,大姑娘泡的风湿酒。
老妇人平静地端起一只杯子,斟在墓碑前。又示意女儿端起杯子,母女俩碰了一下,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