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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树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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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6/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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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的茶

老家的茶

周树平

雨水前后,父亲来电说,今年别买茶了,老茶树的茶好,能炒五六斤,他炒好后,一家分点。

父亲说的老茶树,在自留地中,一株大的,十株小的。

大茶树根有大碗粗,枝干分三根,大的一根粗如二碗,小的两根有小碗大。三根枝干,都能躺一个大人、两三个孩童。大茶树独树成林,四季常绿。小学到初中,它是我们兄妹盛夏纳凉读书的最佳去处。它原本长在地里,地坎年年垮塌,渐渐就长到了地坎上。

小茶树在地后,高约两米,一蓬一蓬,高矮不一,排成一列,远看如十只绿色大雨伞。茶枝分散,主干有多根,粗的如胳膊,细的和附枝有拇指粗,围着主干旁生,腰部向上挺直。每蓬小茶树,可躺下三两孩童。

小时候,立春一过,奶奶就带我们去采茶。奶奶只采一芽一叶、一芽两叶。我们嫌她采得慢采得少,一般采一芽多叶。奶奶让我们采嫩点,她采的放围腰布中,我们采的放在提篮里。回到家,奶奶把茶青分别倒在小簸箕、细筛里,趁茶青透风时,先揉捻茶青,再拿出砂锅,清洗干净,放火上烧干。砂锅发烫,奶奶就开始炒茶,往往先炒我们采的。她两手并用,将茶青摊快速往砂锅四沿,极快翻炒,嗞嗞声响中,茶青很快变色,茶香溢出灶房。常听到过路的人喊:“好香!”十多分钟后,奶奶双手抬着砂锅耳朵,来回筛动,砂锅瞬间一如筛子,左右晃动,再将卷曲的茶青快速倒入大簸箕。接着,放下砂锅,将茶摊匀、晾晒。忙完,奶奶擦把汗,喝几口开水,接着炒她采的茶青。

采茶炒茶,奶奶一般要花一天。上午采的茶,晾晒一下水分再炒,下午采的直接炒。那时没有塑料袋,奶奶用塑料薄膜分开包装,用胶筋扎紧,或用牛皮纸先包一层,再裹一层,外用棉线拴好。上午下午炒的茶,分开包,她和我们采的,也分开包。立春到清明,奶奶采的茶,每个季节的各包一小袋,总是前少后多。我们采的也一样。母亲说,奶奶采的叫细茶,我们采的叫粗茶。

老茶树从不施肥,产茶不到五斤,不够吃,得去山间采。老家一带,茶树分布在煤山间,生长在背阴的地坎上。村人采茶,大都去过云梁。过云梁是老家一带的煤山之一,方圆约两平方公里。老茶树韧劲好,承重力强,大人就着树沿采,孩童爬树采。那时,吃茶的村人不多,采茶的不少。不吃茶的人家,炒出的茶,拿到乡场上卖,换些油盐钱。

采茶得看主人面。事先招呼的,主人遇到,你尽管采,清明前后,分主人一两斤,大家方便;没打招呼的,主人遇到,尽管不骂,讲几句挖苦话,回家复述给大人听,仔细琢磨,比破口大骂还伤人自尊。

采茶得讲规矩,不能“堵路”(挡在别人前面)。大人堵路,不时发生口角;孩童堵路,大人咳嗽一声,聪明的孩童以学习为由,按辈份尊对方一声老,不仅能陪大人同采一树茶,还会得到那人夸奖。“某某家孩子懂事能干”一类的称赞,常常一传十十传百传开。一般情况,你选定一条地坎,别人就选另一条。要好的人,选相邻的地坎,边采边聊天,话不歇,手不闲,快的帮慢的,装满箩筐,一起回家。

年岁渐长,自留地里的茶,奶奶和母亲采,我们去过云梁。女孩手快,男孩女孩相互帮忙:先采茶,再打猪草。同一道山梁,歌声飞扬,欢笑声声,灌木丛间,鸟儿争相打闹。不管晴天阴天,过云梁的春天到秋天,总是无比生动。当年的我们不知道,那些场景,会成为多年后的梦境。

奶奶说,采茶炒茶吃茶,是老人们传下来的。老祖公那一辈,四老兄弟都做点小生意。自留地分给老祖公,老祖公没有砍茶树,茶树也一直那样大,吃了几代人。

爷爷一辈,人人吃茶。我见过的三位二爷爷,泡茶吃茶各有讲究。六枝的二爷爷,在家吃茶用一只紫砂杯,茶垢多年不洗,杯子自有茶香。出门带一个搪瓷缸,装在军用帆布包里。烧好开水,水温略降再泡茶,他很少吃煨的茶;土牛的二爷爷,习惯煨茶。茶壶是大窑一带产的砂壶,加半壶水,盖上盖子,放在煤火上。水温渐升,揭开盖子,待茶汤翻滚,边朝茶壶吹气,慢慢抬下茶壶。茶壶放稳,拿来专用土碗或瓷杯,倒一杯,放桌上凉着,茶汤红红的,像红糖水。候茶降温时,裹一袋旱烟,慢慢吸完,再回头喝茶,此时茶水温度五十度左右,茶汤红里透亮。二爷爷喝一口,长长舒一口气。再喝两口,说:儿们,自己拿碗倒茶;我家隔壁的二爷爷,煨的泡的茶都吃。煨茶也用砂壶,泡茶也用砂罐烧水。三位二爷爷中,他身体最好,最高大,常常闲为住,经常背几个胶壶,去鸡冠山背最好的那眼山泉水。他吃茶专用一只浅黄色大土碗,茶垢布满碗沿,那碗谁都不能洗。孙子辈的拿错了,他不生气。常伯父他们偶尔拿错,他胡子一翘,眼睛一瞪,那三位伯父,灰溜溜放下碗,轻脚轻手走开。

奶奶吃茶,比三个二爷爷讲究。她又煨茶又泡茶。煨茶用大号砂壶,一般煨粗茶。清晨,鸡叫二遍,一家人才起床,奶奶已煨好茶、热好水。等大家洗过脸,先吃茶,再吃早餐。煨的茶,奶奶用专用搪瓷口缸盛,泡的茶,奶奶用专用土碗盛。粗茶或煨或泡,奶奶统称酽茶。

煨的茶,人手半碗,茶汤浓而不稠,香气不浓,但提神。泡的茶,一人一碗,汤色淡黄,茶香浓郁。奶奶先闻后喝,我们学着她的样,茶气先入肺,茶汤再入胃。茶入口入胃过程中,感觉一股温润湿香,从上到下畅行无阻,人的精气神慢慢提起来。

我们比较喜欢泡的茶。

那时家里常用的泡茶工具,要么是大号搪瓷缸,要么是铅壶锡壶,有时直接用缸钵,总之要泡几斤茶水,一般用来招待客人。一缸茶,没客人时,喝几开热茶、温茶,就变成了凉茶,晚上休息前倒掉。铅壶锡壶泡茶,出工时才用。村人帮忙干活,奶奶负责热水泡茶,我们放学后送茶换茶。在村里,我们家一出工,每天最少三壶茶,这个习惯老少皆知。与父亲同辈的人,想喝茶,都会说:走,去三奶奶家。

奶奶和三位二爷爷一样,泡茶也分人。常来常往的乡亲,上酽茶;远亲或贵客,泡细茶。我们一家人,宁可天天吃酽茶,也要让奶奶吃细茶。

热天里,父亲早出,喝一碗浓茶,他说解渴。天黑回家,进门就喊倒茶,茶淡且凉,一大碗茶,父亲咕嘟咕嘟一气喝完,长长舒一口气,或叫一声“舒服——”,或长长叫一声“哇——”。我们从小学奶奶、父亲吃茶,中学时代走读,早出晚归,也少不了出门一碗茶,回家一碗茶。

农忙时节,没茶更不行。半温时喝,最为通秦。田地相邻的乡亲,犁牛打耙或割表插秧歇息时,爱来找茶喝,远远地和父亲打招呼:“二老者,我来混茶喝,混烟唋叭喽!”父亲回一声,放下农具,陪着来人,几个男人坐在田地坎间,抽一袋旱烟,品一碗茶,看太阳打着伞,说起“太阳打伞,晒断田坎”的农谚,抹一把汗,伸个懒腰,又看看天,各说一句农谚,继续劳作。

农闲时,泡茶煨茶,都由父亲完成。父亲约几把庄稼汉,坐在院前树下,就着小八仙桌,泡一缸茶,倒一碗白酒。白酒轮流喝,你一口我一口,转一圈又一圈;茶各人一碗,喝完自己加。喝酒喝茶前,第一杯茶,先敬奶奶。那些时候,那些叔叔伯伯,取消了父亲端茶的资格。奶奶接了茶,他们才坐下,你说三国,我讲说唐,他讲杨家将,另一个说水浒。

逢年过节,父亲早中晚各供一次神灵。点燃神亮,上过香,接着泡茶。碗用质地较好的白瓷碗,放入茶叶,待水烧开,先以热水润茶两三分钟,再加大半碗水。茶经开水滋润,慢慢舒展,砂锅炒出的淡黄茶叶,竟然缓缓变成微绿。茶叶舒展后倒入开水,茶随水动,欢实地飘动,又随水止,沉到碗底,并不挨挨挤挤。父亲泡好茶,母亲备好果品、点心或饭、面条,父亲带着我们供神灵。从家神,到门神、观音敬神,再到灶神、先祖,遇到牛王菩萨、猪王菩萨的生辰,顺序排在灶神后面即可。

供奉神灵的叫净茶,常用细茶泡。奶奶劝我们喝,说喝净茶乖。父亲则说小孩子喝了瞌睡多。父亲平常管教我们虽极严格,但供奉神灵时他从不发火,加上奶奶鼓励,他也不好反对。兄妹几人,谁全程陪父亲供神,就先喝第一口,喝那一碗。其余两碗,四人平分。当先生的表伯父时不时来看望奶奶,我们询问他,他说净茶人人都能喝,喝了好处多。自此,但有净茶,我们不再分着喝。自己供奉神灵,一人喝不完三碗净茶,就喝一碗留两碗,或者三碗都倒进大茶缸,一家人喝。

生活虽然艰辛,家中常年备有茶具,六枝的二爷爷,县外族人,爷爷时结识的亲戚,平时赶场,或者路过,常来我家吃茶。年长的,喝两碗茶,陪奶奶聊天,聊爷爷修路的往事,聊起爷爷做生意时,从老家到六枝、郎岱、安顺老路沿路的熟人……长大后才知道,那些长者,不是赚奶奶的眼泪,而是想爷爷的好,想爷爷在世时家中从未断过的茶。从他们口中,我知道奶奶平时说的都是真的。爷爷在世时,老家一带不通公路,上半镇赶马场的路,从我们家门口过。每个星期天,奶奶都要泡一大瓦缸茶,备好木瓢、碗,让赶场歇息的人,自己舀茶喝。

奶奶过世后,泡茶的任务,由母亲完成。母亲采茶、炒茶后,喜欢喝茶的村人逐年增多。老家一带的地坎茶,就产不应求了。

2000年以后,农村生活条件慢慢改善,村里大多数人家,都添置了茶具,随时备一两包包装茶茶。包装的茶,味道不及自采自炒的。去煤山采茶,也从春秋两季,变成了一年四季。采茶的人多,我们采回的茶连年减少,一到秋末冬初,天气晴好,母亲就让我们采回茶果。茶果淖水,沥干,去籽,翻晒,泡出的茶,味道不输春季粗茶,比一般茶耐泡。

采茶中,我们知道,会结果的老茶树下,来年春天,都会生满茶苗。在人人开荒的年月,茶苗没有粮食金贵。我和同伙移栽的茶苗,只有一两株偶尔成活。后来才知道,年幼的我们心太急,不知道茶苗要三五年才能移栽。

当村里的茅草房消失,当年气派的瓦房变成危房、不再住人时,过云梁一带的茶树,全被高大的杉树遮挡,反不及以前茂盛了。自留地里的老茶树,那十株小树,在糠菜半年粮的那些年,父亲为了多种几株包谷,全部从根部砍掉,理由是那些茶树千年不长二寸半,砍掉重新发,新茶叶又好采味道又香。大茶树呢,年年春末到秋初,常有十几个孩童在上面荡秋千,离家几年后知晓老茶树珍贵,准备拍张全景时,只有一根主干了。

自留地也是试验地。父亲三十年前栽满楸树,我则栽种果树。十多年前,父亲把楸树连根挖起。地后的小茶树,的确慢慢长高了;大茶树呢,仍然冷冷清清,从三十年前的独树成林,变成了滑光棍。好在新生茶枝,长速较快,孩童大都迷恋手机,再没人去骚扰,老茶树又重新焕发出生机。

离家后,春天里,天气晴好,都回家采点老茶树的茶,陪母亲炒。只是,砂锅渐渐绝迹,不得不换铁锅炒。茶具品种虽然丰富,但用来喝茶还比不上当年的土碗。自采的新茶不够吃,每年都给父母买两斤新茶。化处的,坪上的,猫洞的,鸡场坡的,父亲都喜欢。

2010年后,父母将土地租给乡亲种,有足够的时间自己采茶炒菜,也有时间品茶了。他们的专用杯,有玻璃杯,有瓷杯,还有紫砂杯。

在茶山品茶的经历告诉我,茶味不仅与水有关,还与工具有关。机器加工的茶,品相好,茶汤纯,父亲却嫌它味道不及老茶树正宗。父母恢复采茶炒茶后,母亲每年炒好茶,都叫我回家拿。只要有时间,春天里,我学着扦插茶苗;深秋里,学着用茶果育苗。

母亲炒茶,比奶奶更细心,独芽、一芽一叶、一芽两叶,也都分开炒。因为没有砂锅,就用小铁锅、电炉炒,味道略次于砂锅、煤火炒的,更比不柴火砂锅炒的。好在工具虽变,母亲炒出的茶,清味与奶奶炒的接近,汤色有了明显进步。

每次回老家,除了在家中泡一杯茶,我常到大哥家坐坐。大哥家十多口人,人人爱茶。大嫂炒的茶,味道也极好,与当年二爷爷炒的茶,味道很相似。

清明时节,回家上坟,父亲告诉我,老茶树再不砍了,任它自由生长。自留地中,我尝试培育的茶苗,过两年就可移栽了。他说,待茶苗大一些,冬春之交,他带上孙子孙女,先移栽到自留地,再移植到荒地、承包地,让孙孙辈,又认得地,又会种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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