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在说话
周树平
妈——
唉。幺儿。
星星亮,星星真亮。
对,天上星,亮晶晶。
妈,你冷不冷?
妈不冷。幺儿你冷不冷?
幺儿不冷,幺儿怕妈冷。
妈不冷,吹风凉快。幺儿凉快不凉快?
妈,凉快,幺儿去外头,外头更凉快。
好,幺儿听话,睡睡就回来,陪妈讲话。
妈,幺儿一会就回来,陪妈讲话。
男子挪动身子,撑起上半身,拿过拄手棍,一步一拖,走出土墙房。
星光正好,天上的星,远处的灯,全部都是星星,都会眨眼,都会讲话。妈说,星星会讲话,它们一定会讲话。
山风吹过来,抓不住皮肤,只有裤衩不听话,一会儿朝这边跑,一会儿朝那边跑。男子觉得裤衩费事,脱掉,随手找块石头压着,站着让风吹。风跑得真快,抓不着,呵过胳肢窝,呵过双胯,有些细微的痒,很快又消失了。
吹过一阵风,男子躺下来,在平时睡的岩石上,双手枕着头。岩石已经睡光滑了,妈说爹睡过,爹的爹、爹的爷爷、爹的老祖公睡过。男子不知道爷爷是什么,只知道天气热,爹带他睡岩石上时,他还很小,爹是光溜溜的睡,他也光溜溜的睡。爹回家喝水,穿上大裤衩。他回家喝水,穿上小裤衩。
他只记得爹很高大,胡子粗,会剌人。
他会说话后,热天里,枕着爹的手臂睡。爹指着天空,教他看星星、看月亮。
——幺儿,星星在眨眼。
——爹爹,星星在眨眼。
——幺儿,长大讨个婆娘。
——爹爹,长大讨个婆娘。
——你妈的小胎儿。
——你妈的小胎儿。
啪的一声,爹爹打他的小屁股。
啪的一声,他打爹爹的大屁股。
爹爹让他数星星,要数到三百颗。
他开始数星星,爹回家喝水。一会儿,爹半声半声地吼,妈半声半声地喊。爹妈经常都叫喊,他才懒得管,他要数足三百颗星星。
一,二,三,四,七,八,一百二十一……二百九十七…一百一十八…
他总是数不到三百,奇怪,真奇怪。
爹不叫妈不喊,爹用木瓢抬来水,他喝一口,凉凉爽爽的。
幺儿,数到多少颗?
爹,一百、一百二十二颗。
好,你教爹爹数。
他拿着爹爹指头数,把刚才他数过的星星再数一遍,爹爹说,不对呀,五百八十一颗。
五百八十一是多少啊?
他不知道。他今天也不知道。今天,他只知道,风吹过来凉快,睡一会,穿好裤衩,回家陪妈说话。
幺儿——
唉——
幺儿,今天赶场,你取钱没?
妈,取的,支书哥哥取的,他明天送给你。
好,肉是哪个割的?
前天来家的小哥哥。
不是小哥哥,是小娃娃。
妈,那个人就是小哥哥嘛。
傻幺儿,是小娃娃。你五十八,他三十四五。
妈,五十八多不多,三十四五呢?
多得很。五十八,能当三十四五的爹。
妈,我不当他的爹,我只当你的幺儿。
好,你当妈的幺儿。
妈,我五十八,你六十八?
幺儿,妈八十五。
八十五又是多少?
泥巴埋到脖子了。
妈,我怎么没看到。
幺儿,你数了几颗星星。
八百五十一颗。
星星亮不亮?
亮,比街上人的眼睛亮。星星会说话呢,妈。
幺儿了不起,星星说什么?
星星说:天上一颗小星星,地上一颗妈妈心。
幺儿懂事了,会逗妈妈开心了。
妈,幺儿没有逗妈,风也说话呢。
风说什么?
风说,幺儿不要怕,幺儿会长大。
幺儿,这不是你爹说的吗?
我爹,妈,你不是说,我爹去远处赶场了吗。
沉默。
男子习惯了,热天里,光溜溜躺在岩板上,陪妈说话,妈有时不回答,他不数星星了,就听一听树叶的响声。树叶的响声,哗,啦,哗哗,啦啦,哗啦啦,哗啦哗啦,哗哗哗啦,哗啦啦啦,哗啦啦哗哗啦啦,太好听了。听着听着,树叶不响了,风停了。
虫子开始叫起来了。虫子的声音也好听。近处的虫子,每一声都听得清。一只叫,两只叫,数不清的虫子也叫,声音就不一样: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
树叶响几下,男子指头动几下,虫子叫几下,男子指头也动几下。
幺儿,虫子叫什么?
妈,虫子在说话。
幺儿,虫子说什么。
儿虫子喊妈,妈虫子喊儿。
幺儿,虫子怎么喊?
儿虫喊: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
妈虫呢?
幺儿,幺儿,幺儿幺儿,幺幺幺——儿儿儿,幺儿——幺儿幺儿幺幺儿——
幺儿,街上好玩不?
街上不好玩,支书哥哥不给幺儿买面吃。
街上房子大不大?
大, 不好住,没家里好住。
家家下山住大房,幺儿去不去?
幺儿不去,没有石板睡觉觉。
幺儿,肚子饿不饿?
妈,幺儿不饿,幺儿饿了会烧洋芋吃。
幺儿,星星还说话吗?
妈,幺儿没有看,幺儿数一数,幺儿听一听。
男子数到二百一十一颗时,发现星星眨着眼,笑着看他,他也笑着看星星。看着看着,就看到爹的手臂伸过来,他枕着爹的手。
幺儿——
幺儿——幺儿——
没答应。
老妇人摸索着,要起床,半响起不来。昨天去苞谷地,摔倒了,没敢告诉幺儿。今天早上,支书来家,她请支书带儿子去取低保金,割肉,儿子天天要吃肉。以往,她自己去赶场,抱一只鸡卖,割肉,买菜,还用不了。
如果儿子住得习惯,两年前,就搬到新房去了,新房在镇上,样样都方便。但儿子住不习惯,儿子怕河水,热天没有石板睡觉,不好数星星,听不到星星说话,她又陪儿子搬回来,新房空着。
土墙已经坍塌。支书一周来两次,为她和儿子送吃的。她呢,种两包苞谷,养几十只鸡,帮支书照看两头猪,二三十只鸡。
老鬼走了三十年了,不走今年九十二了。不晓得怪老鬼,还是怪自己,他们只养了个儿子。这个幺儿,你说什么他学什么,给他说他爹去远处赶场,他也不闹也不念。偶尔念一下,再说一次,就不念了。幺儿除了吃,白天就玩虫子,玩泥巴。热天冷天,天气好,晚上都数星星,也冷不着,冻不坏。
老妇人挣扎半天,仍然起不来。床就铺在地上,估计今晚,回一点地气,明天就能起床了。以往都是这样。她心里难过,但眼泪早已干了,流不出泪,就一边安慰自己,一边默默念着:幺儿——幺——儿——幺——
妈,妈,星星在说话。
她听到幺儿在说话。
幺儿——
没答应。
她又喊了一声,也没答应。
妈——星星在说话——
幺儿继续梦呓。幺儿经常都这样。
老妇人躺平,看看牛毛毡破孔外的天空,星星真的在眨眼,在说话。是呀,星星很精神,星星睡不着,她很小的时候,奶奶就告诉她:会眨眼的星星,就会说话。你看到最熟悉的那一颗,就是亲人的眼睛。
幺儿——
老妇人喊。仍没答应。
妈——妈妈妈——妈——星星在说话,星星,在说话——
幺儿的梦呓声很大,从山顶传出去,和着风一起,消失在远方。